第31章 青梅
陸郁瞧見李禦, 含笑拱手請了個安:“殿下早就想着游歷江南,如今恰逢六月初夏,又有蘇姑娘作陪, 豈不快哉。”
李禦狀若以往的颔首笑道:“此次返京, 從杭州到姑蘇這段路程, 我們幾人只當是好友結伴出行, 不曾有殿下,也不曾有臣下,也免得因了孤在, 束縛了你們。”
幾人對視一眼,也笑着應了。
雖有金吾衛暗中陪護,但表面上看起來,倒是只有他們五人,一輛馬車并幾匹馬就足以輕裝簡行。
只是杭州官府既曉得東宮駕臨, 自會一級一級的通報下去,将至之處, 早就有官員悉心做好了一應措施, 并特意布置了微服的官員相迎,明面上未曾阻攔通告百姓, 但暗中卻把功夫做到了最足。
知曉太子一行人不願張揚,下頭人特意準備了一駕深藍頂綢布的四輪馬車, 周遭綴有流蘇, 一瞧就是家境殷實的普通江南民家, 只有兩批乍看不起眼的黑馬,卻是精心挑選的蒙古馬兒, 腳程甚好。
蘇朝朝和绫枝兩名女眷自是要坐車的, 李禦三人不論身份, 皆是一人一匹馬跟随在馬車周遭。
六月初夏,江南青山如黛,碧水微漾,幾團松軟的雲輪廓清晰,在不染塵埃的湛藍半空中浮沉,真是景色如畫。
李禦輕眯着眼,望着這開闊疏朗之景,亦是心曠神怡,郁結漸消,和陸郁沈千章笑談江浙一帶的風聞,甚是融洽。
幾人策馬轉向樹林中的小路,李禦一擡眸,瞧見一側的樹上結了幾個青翠的果子,想是林間朝露未歇,露水挂在那青果上頭,襯着碧色嫩葉愈發盈盈欲滴,讓人想起那碧色裙衫的羞怯少女。
“這是何物?”李禦拿馬鞭一指,問陸郁道:“北方倒少見。”
陸郁一瞧便笑了:“這是江南一帶盛産的小青梅,從四月到六月皆有,酸脆多汁,也不是什麽稀罕物,殿下未曾見過?”
李禦輕笑道:“也許曾見過,但在江南不期而遇,倒頗為心動。”
陸郁在馬背上左右看了看,笑道:“這地方沒什麽人,應是無人之樹。”
“就算是旁人的又如何?”李禦并不理會,擡手毫不留情的将羞答答躲在碧葉間的小青梅折下,方才還挂在枝頭迎風綴露的青果,轉瞬落在了他掌心之中:“今日孤偏要掠美。”
他語氣漠然,似乎隐隐藏着暴戾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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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這無辜青梅得罪了他一般。
陸郁微微皺眉正要勸谏什麽,忽聽馬車裏窸窸窣窣一陣響動,回頭看,卻是蘇朝朝挑開簾子,露出一張芙蓉面:“你們聊得倒是投機,我和绫枝窩在車裏颠簸,頭都要暈了,憑什麽我們女子就不能出來看景談天呢。”
沈千章不禁笑道:“你們若想出來,誰又管得了你們,如今馬卻是沒有的,我們又急着趕路,若是不嫌棄,就坐在馬車前的墊子便好。”
蘇朝朝卻還真的掀起簾來,和那馬車夫相距遠遠的坐下,滿是悠然自得的模樣。
從始至終,李禦都未曾有過任何表态,只淡淡把玩指尖青梅,甚至沒有朝蘇朝朝的方向多看一眼。
陸郁挑眉,太子向來強勢,東宮養的貓,曾有人不經他允許去撫玩,便被狠狠杖責,他又怎會容忍愛妾這般随意,和馬車夫同座在車前。
甚至沈千章的态度,陸郁也覺出有幾分奇怪,蘇朝朝如今是東宮的女人,他舉止言談之間,卻并無太多避諱。
難道是因了蘇朝朝曾經的身份,他才未曾多顧忌嗎?
蘇朝朝坐在馬車前舒服了,卻還要拉着绫枝到前頭:“绫枝,你也出來陪我坐吧,馬車裏面實在不透氣,咱們離嘉興還有好久的一段路呢。”
绫枝低低的聲音傳來:“不必了,我坐在車中就好。”
颠簸了一個多時辰,绫枝也想去外頭透口氣,但一想到太子就策馬在前,登時覺得就算悶着,也不願出去交涉。
“那麽小的窗,悶都悶死了。”蘇朝朝一臉心大的模樣:“你快來透透氣嘛,你出來看看,才曉得在馬車裏有難受。”
陸郁也擔心绫枝壓抑,又看蘇朝朝出來後甚是活潑,便笑道:“枝枝,這裏皆是樹林草叢,景色甚美人煙稀少,你也出來透口氣?”
說罷,他朝那馬車夫擺擺手,示意那人去和後頭的金吾衛一車,他一撩袍角,持鞭坐在馬車前,偏頭低聲向簾內道:“枝枝,如今是我在外頭,莫怕,出來吧。”
語氣輕柔寵溺,倒像是哄小兔子出洞似的。
車簾一掀,倒真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來,绫枝怯怯的道:“郁哥哥……”
她未曾出過遠門,又是和太子等人同行,難免放不開。
陸郁愛極了小青梅依賴自己的模樣,坐在她身側親自駕車。
绫枝坐在陸郁身畔,眼看周遭山水環繞,也漸漸松弛,看到路畔柳樹微拂,還和陸郁一同編織柳樹環,陸郁摘了幾朵路邊小花,和那樹環纏在一處,編成手環繞在绫枝細細的手腕上。
绫枝紅着臉瞧了一眼,便帶着甜甜笑意将手環無聲籠在了袖中。
少女沉醉怦然心動,自然未曾發覺,這些細節,全都落在了不遠處那雙深不可測,如寒冬般陰冷的眼眸之中。
那人面上不着痕跡,掌心卻暗暗用力,方才還青翠欲滴的果子,登時被惡狠狠碾碎,流出鮮嫩的汁水。
一行人到了嘉興境內,剛一落地,便有幾個微服的官員眼巴巴來迎。
李禦沉着臉,顯然極為不悅:“孤已有命,江南一帶要微服游歷,你們執意前來,是公然抗命嗎!?”
那人未曾想到太子會如此嚴厲,吓得連連道:“臣不敢,臣是想就算殿下和大人們扮成富家公子,那也需要仆役侍奉,臣等也不是官員,只是殿下身邊的小小雜役,如此一來,定然不會耽誤殿下計劃。”
“雜役?”李禦淡漠的掃他一眼道:“堂堂地方官員,屈就成小小雜役,你不委屈?”
那官員忙道:“能近身侍奉殿下,是臣等之幸,怎會委屈?”
“巴結奉承,巧舌如簧!”李禦望着他,語氣陡然一冷:“平日也定是阿谀之徒!丢盡朝廷顏面,明日起,你寫折子自請致仕!”
冷冷甩下這句話,李禦便大步離去,絲毫不顧及那官員的跪求。
沈千章忙上前道:“殿下,他也是一片拳拳愛君之心,您看罰得是不是太重——”
話未曾說完,李禦已似笑非笑道:“怎麽?連你也在質疑孤的命令嗎?”
沈千章看李禦一臉陰戾,想着他一路上都甚是不悅的模樣,自也不敢多言,咽咽口水便退下了。
幾人下榻在了嘉興南湖官驿附近的客棧之中,安頓好後,陸郁便來尋绫枝,二人一起去周遭用餐。
绫枝輕聲道:“郁哥哥,還有一事,我未曾對你提過,如今江諾的學籍,挂靠在張家,考試皆是以張家子侄的身份去的。”
“張家子?”陸郁皺眉:“為何不用自己身份?”
绫枝略微猶豫,攥着手帕低聲道:“畢竟我父親被罷了官,當時還是怕牽扯……”
這是她此生之憾痛,當時父親在姑蘇為官,也算現世安穩,可不知為何就突然被免了官職,绫枝年紀小,自是也不清楚,只是聽家裏人說是漕糧督運失期,他們本也聽天由命,想着一家人在一處便好,可誰知過了幾日,上頭的官員又說要充軍,那時正是大雪紛飛的時節,父親啓程沒多久,便被人送了回來,據說是饑寒交迫,死在了雪中。
母親經此事後便一病不起,後來強撐着最後一口氣,将他們姐弟送到了親戚處。
陸郁沉痛搖頭道:“伯父一事可大可小,江南不少失期的官員,也只是問了失察,閉門思過而已,當時充軍種種,八成是一層層的官員,故意推出幾個人讓上頭消氣……”
绫枝低眸,不再說話。
她記得自家爹爹是個很和善的人,只是寡言少語,并不長袖善舞,想來因此,便被推出去了。
“事後我母親倒一直說都是怪她,甚是自責,我們離開母親時,母親身體很虛弱,卻拉着我們的手,多次囑咐弟弟不要為官,便是為官,也定不要和她和江家扯上什麽關系。”
陸郁聞言,微微蹙眉:“伯母如此說,是因了伯父一事嗎?”
绫枝點點頭:“我們想着她也是被父親一事刺激,但不讓弟弟為官,還是太過為難了……”
陸郁理解的點頭,朝廷之上,難免有人是罪臣之後,就連世代為官的龐大家族中,也有因各種原因被貶官之人,伯父一事着實讓人痛心,但讀書做官,卻是大多數人最好的出路,直接堵死,難免有幾分因噎廢食。
陸郁思索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對了,伯母是不是曾經在宮中呆過?”
绫枝一怔,點頭道:“是,阿娘常随外祖呆在京城,又因家中盛産絲綢明白些料子搭配,曾進宮侍奉過幾個娘娘也有關系,差點還當了女官,不過那都是先帝在時了。”
陸郁聽罷,面上閃過一抹沉思,他頓了頓道:“學籍一事等入了京我來辦便好,只是不讓你弟弟做官也是母命,伯母是見過世面的,如此說定然有她的原因。”
绫枝垂頭,低聲道:“可弟弟想要做官。”
陸郁暗嘆一聲,憐惜的撫上绫枝的肩頭。
他寄人籬下,又何嘗不懂江諾呢?
很多時候,做官的初衷也談不上為國為民,只是唯有做苡糀官,才能給自己争來一口氣,為在意的人撐起一片天罷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