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對質

孟亦覺遠遠看到了面無表情走在傀儡隊伍裏的年輕人,還以為自己眼花了認錯了。#小@說他拼命踮起腳尖,睜大眼看向遠方。

泠淵注意到他的異樣,“師尊,怎麽了?你在看誰?”

孟亦覺聲音有些顫抖:“泠淵,那個……”

他緊盯着那道身影,終于仔細地辨認出,那人與記憶中鐘惟的樣貌完全一模一樣!

“那是鐘惟,是鐘恒的弟弟。”

一年多前,原主和鐘惟被安錦華騙到魔域,慘遭毒手。

原主失去了內丹,而鐘惟失去了性命。

此時,一看到那晃晃悠悠走在隊伍後方的鐘惟,孟亦覺的心狂跳起來。

鐘惟居然也被幽冥王的回魂咒複活了,而他的複活,就意味着……

他的大腦暈暈乎乎的,還沉浸在巨大的意外中未反應過來,水泠淵眼裏忽然閃過一絲精光,當即踏步出去。

孟亦覺攔住他,“泠淵,你要做什麽?”

泠淵道:“找他回來,對質!讓鐘惟當着全宗門的面,把當年的事情說清楚!”

他幾乎是咬着牙迸出了那個名字,“……揭穿安錦華!”

孟亦覺身形劇震,霎時間氣血翻湧,激動與狂喜讓他的心腔都砰砰鼓動起來。

如果能……讓鐘惟開口說話,如、如果……就此揭穿當年之事……

泠淵反手握住魔晶骨,魔氣一瞬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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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我去找他過來!”

事到如今,他什麽也不顧了——只要能給師尊平反,只要能幫師尊洗脫冤屈,前方哪怕是修羅地獄,他水泠淵也将毫不猶豫地沖下去!

“泠淵,回來!”

千鈞一發之際,孟亦覺硬是用殘存的理智拉住了泠淵。

“師尊!!你還在猶豫什麽?”

孟亦覺感覺自己的手都在劇烈顫抖。但他仍強行按捺下內心的躁動,仔細地觀察前方的傀儡。

那些傀儡雖然有着人類的樣貌,卻都是同一副表情,死氣沉沉,如同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

孟亦覺心一沉。

“先冷靜!現在幽冥王正在催動回魂咒,我們還不知道這些死人傀儡究竟有沒有自主意識。現在的鐘惟并不是真正複活,而是幽冥王操縱的棋子,他很有可能只是一個空有表殼的戰鬥工具,而并不能說話或思考!”

泠淵咬了牙。

師尊說的不錯,如今他們看到的“鐘惟”其實只是幽冥王造出的傀儡,而非本體。假若這“鐘惟”是個沒有記憶的空殼,那他們找了他過來也是白費,還會有被他攻擊的危險!

孟亦覺拍拍他的肩膀,“泠淵,我們先集中精力,打贏這場仗。”

鐘惟行走在傀儡群的後方。要想接近他,也必須清理前面的這些傀儡。

泠淵想了想,憑空凝出一個氣泡,讓泡泡飛入遠方的傀儡陣。

“師尊,我先用水泡給鐘惟做個标記,以免待會兒打起來之後找不見他。”

孟亦覺點點頭。如此甚好,他注視着水泡悠悠地飛到傀儡群中,在鐘惟的頭頂上降落,然後噗地破了。

鐘惟僵硬地擡起手,撓了撓頭頂。許是沒感覺到威脅,他又繼續面無表情地走着。只是水汽已在他身上留下标記,方便泠淵之後尋找到他。

看着敵人黑壓壓圍上來,孟亦覺迅速朝天發射一串信號煙花,然後問泠淵:“這回魂咒,該怎麽解?”

“無解。”泠淵搖頭,“只能打,把他們都打倒!”

幽冥王的這一出,可真是太陰狠惡毒。他把皓月宗的先祖複活成傀儡,拿已故的先輩去對付活着的後輩,自己作壁上觀,等着觀賞兩方自相殘殺的好戲……

望着那些蹒跚走來的修者傀儡,孟亦覺心下一陣惡寒,感到憋屈又痛恨。

傀儡身上充斥着濃厚的幽冥鬼氣,只有純正魔氣才能克制。如今在皓月宗陣營裏具有純魔之氣的,除去那個沒什麽戰鬥力的水盈盈之外,就只剩孟亦覺師徒兩人了。

孟亦覺毫不猶豫地拿小刀刺破手指。血液慢慢淌下,他在地上迅速畫下符咒。

血符是符術裏最厲害的一種,與施咒者命脈相連,威力極強。當然,一旦失敗,反噬起來也很恐怖。

水泠淵見孟亦覺飛快地畫出一組符咒,光看那術式構成的複雜程度就知道是個狠招。他自己手一翻,魔晶骨乍現其上,樣态幻化作弩——這種能連發的武器,最适合打群戰了。

須臾間大軍壓境,孟亦覺雙手合十,喝了聲:“水方石鏡,禦!”

他用血跡畫下的幾組符咒立刻彼此聯結起來,一道法陣拔地而起,成鏡面狀直面前方撲來的傀儡。

與此同時,水泠淵舉起神機弩。只聽一陣細密的“嗖嗖”聲,飛箭離弦而去,裹挾着強勢肅殺之氣,直取敵人首級。

水泠淵對這些仙門先祖一概不認識,再加上确切探知到對方身上鬼氣,一門心思認定這不過是敵人的惡意把戲,因此打起來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幾輪飛箭過後,有些傀儡倒下了,而更多的傀儡逼近前來。

眼看距離拉近,泠淵将魔晶骨化為長戟,朝着最近的敵人飛身刺去。

孟亦覺半跪在後方,一手撐地,一手捏着手訣,為泠淵助陣。

這個水鏡陣法看上去波瀾不驚,內裏卻大有乾坤。術法猶如透明的氣泡般圍在水泠淵身側。當他攻時,法陣随他一同擊打對手,将攻勢增加一倍;當他退守,法陣便牢牢護住他,替他擋下敵人的進攻。

這套符陣,是孟亦覺在前人的基礎上加料改編而成的,算是他半原創的成果。如今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倒是與水泠淵配合得天.衣無縫。

他一邊繃緊了神經操控符術,一邊暗暗想着,等戰鬥結束了他要想辦法将這好用的符術在修真界推廣推廣,最好能讓仙盟最新版的符術大全也收錄一下,好造福後輩。

兩人聯合作戰,在這地界成功阻擊了敵人,将大批敵兵牢牢擋住。

援軍及時趕到了。修者們一瞧見敵人的模樣,登時大吃一驚,彼此交換着異樣的目光。

孟亦覺邊控制符陣,邊給他們簡單介紹了情況。修者們的陽剛靈氣對付幽冥傀儡效果雖平平,但多人聯手也能産生有效打擊。他們迅速在戰地上排開陣勢,以孟亦覺的水鏡符陣為中心,各自作法聯防。

第一波攻擊被成功攔截了。孟亦覺正慶幸幽冥王的陰謀對修者們沒能生效,忽聽傀儡後方的迷霧中傳出幾聲古怪的笛音。那聲音格外尖利刺耳,處處透着詭異,聽上去跟報喪似的,讓他當即一陣暈眩。

緊接着,前方突然出現了異變。

聽到笛音,死氣沉沉的傀儡們突然紛紛“蘇醒”。像是霎那間被畫上了表情、解除了束縛,就如同“活”了一般——

它們開始喘氣、言語,有了生動的神态變化。

在最前方和水泠淵兵刃相接的兩個白發修者傀儡忽然“咦”了聲,輕盈地退開幾步,皺着眉頭看向剛剛與自己搏鬥的水泠淵。

“嗯?你是何人……這裏發生何事?”

見他們突然改變動作,泠淵暗自吃驚,刺出的劍刃往左一偏,收了回來。

這兩個白發修者皆是皓月宗祖上宗師級別的人物,分別是宗門的青越真人和太玄道人。

二位宗師百餘年前在宗門與魔域的戰争中舍生取義,壯烈陣亡,在全宗上下享有盛譽。

此刻這兩位老前輩好似睡了很長的覺、堪堪大夢初醒,正疑惑地掃視着四周,吃驚道:“這……好像都是皓月宗的修者?”

修者們也大多呆滞了。

若是面對死板的傀儡,他們大可以說服自己把對方當作單純的敵人擊殺;而此時這些傀儡竟都“活”過來,和真人一樣互相交談、好奇地四處打量。

面對着宗門的這群先祖、宗師,他們如何下得去手!

局面一時僵持。

孟亦覺心頭一跳,咬緊牙關看向濃霧之後。

剛才那幾聲詭異笛音,目的不為別的——就在于喚醒這些傀儡的自身意識,讓他們開口說話,甚至憑自己的意願去戰鬥。

孟亦覺向來信奉逝者為大、不可冒犯,看着戰死魔域的仙門先輩們被幽冥王強拉出來作戰,死後還不得安寧,他對敵人的憎恨又更上一層。

青越真人瞅見面前不動聲色的水魔,很快反應過來:“是在戰中吧?老夫故去已久,沒想到再看到皓月宗的孩子們,竟是在戰場上!”

而太玄道人的脾氣比他暴躁得多。老爺子吹胡子瞪眼,指天大罵道:“是幽冥族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這幫孫子,居然對老朽起了回魂咒,叫老朽去打自己人!我呸!”

話音未落,幽幽的笛音響起。先輩們神色一僵,盡管違背意志,還是被驅使着搖搖晃晃往前走。

水泠淵未有遲疑,冷下眼,低低說了聲:“失敬了,前輩!”他話不多說,提劍便迎了上去。

他應戰的兩位前輩皆是高明的劍修,此時也拔劍出鞘,與他激烈交鋒。

衆人愣神的工夫,三人已你來我往過了十餘招。

太玄道人沒想到面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能接住他們二人的劍招,不由得有些驚訝。雖說眼下只是以傀儡的形态出現,他們原本的實力尚未發揮出十分之一,但水泠淵面對兩位劍修宗師級別的人物,能做到以一敵二已屬不易。

兩位前輩對視一眼,流露出贊許神色。青越真人問道:“後生,你叫什麽名字?”

泠淵簡短答:“水泠淵。”邊說着邊輕挑手腕,靈巧地撥開青越真人的劍鋒。而後回身以氣禦劍,行雲流水舞出淩厲劍招,生冷的劍氣強勢襲向對手。

青越真人笑道:“好,好劍法!”他被震退了數步,好奇看向水泠淵:“少年人,你這套劍招老夫從未見過,敢問是何來歷?”

水泠淵道:“這是我的師尊孟亦覺的自創招數,名曰‘日沉’,這是其中第十三式。”說着,他朝側後方的孟亦覺微微點頭致意。

青越真人連連稱贊,“真是後生可畏呀!百年之後皓月宗仍能有此奇才,實屬福分!”

太玄道人爽朗大笑,“那是自然!若百年後還未有人超越我們這兩個老古董,皓月宗的千年基業也不必延續下去了!”

周圍其他修者聽了,目光紛紛集中在水泠淵身上,均是羨慕又嫉妒。

皓月宗上下,有誰不想得到劍道宗師的贊許呢?而且,還不只是贊許。

青越真人忽然喊了聲,“後生,看好了!”他改變身法,使出了一種新的路數。

水泠淵心中一動,目不轉睛看着他的劍招,将之牢牢幾下。他明白,這是極其難得的機遇——只在仙門典籍裏出現的老前輩“活”過來親自給他上課,把自己的獨門招式傳授于他!

憑借超強的武學天賦和記憶力,他只看一遍就學會了青越真人的同名劍法——青越劍式。

而後太玄道人也毫不吝惜地在他面前演了自己的劍法,把劍訣也一并告知泠淵。老人故作神秘地指了指旁邊的青越真人,嘿嘿笑道:“我這太極劍法,正好克他的。”

聞言水泠淵嘴角動了一動,但面上仍是端莊嚴肅,沒笑出來。

兩個老人看到這小孩明明年紀稚嫩卻一副沉穩派頭,覺得很是有趣。

水泠淵對前輩的教誨心懷感激,但眼下戰事吃緊,他師尊還在後面辛苦頂着,他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而兩位前輩閱歷豐富,自然也心知肚明,對他鼓勵地點點頭。

泠淵專注運劍,拼盡全力使出所學,純魔之氣克制幽冥傀儡,兩位前輩均面露痛苦神色。趁着步法被打亂的間隙,泠淵抓住機會,将對手一舉擊倒。

“前輩,失禮了!”

水泠淵重創兩具傀儡。青越真人灰飛煙滅,太玄道人不慌不忙捋了把胡子,微微一笑。

再來,便化為塵土,落在地裏。

定定望着那抔塵土,水泠淵鄭重躬身施禮。再擡起眼時,他面色已恢複如初,毫不猶豫掉轉頭,奔向下一個目标。

水泠淵與師尊聯手戰鬥,盡情發揮魔氣對幽冥族的克制作用。不多時,被回魂咒催動的傀儡們便被逐一消滅。

眼看戰事落于下風,幽冥王也坐不住了。

他用詭異笛音将剩下還能行動的傀儡驅趕到一起,向着宗門陣地發起集中沖擊;而恰在此時,從西面側方也趕來了大批兇獸,與傀儡隊形成夾擊。

面對群攻,水泠淵冷靜地聚起魔氣,在空中凝成巨大團狀,像是一片濃雲籠罩在陣地上空。

孟亦覺見狀便知他的打算,立即招呼衆修者撤退。

待人們散開後,只聽“轟隆……”的巨響,天空中的魔雲震撼炸裂,迸發刺眼光芒。

泠淵的這招“魔雲”,當初一舉炸毀了整個地宮,如今再度大發神威,将方圓一裏內的所有敵兵盡數掃清。

衆人正驚嘆咋舌。下一刻,兩道光束卻從濃霧裏飛出,直沖水泠淵而去!

泠淵雖料到幽冥王會趁機偷襲,但大招過後他身軀疲憊僵直、動彈不得,眼睜睜看那光束來襲,卻已避之不及。

危急關頭,地面忽而一陣波動。土石結成厚牆擋在他的面前,抵住了這波突襲。

煙塵下有道黑影一晃而過,水泠淵感到有只手握着自己的手腕,将他拉出了危險區域。

不用猜,也知道救自己的那人是誰。

泠淵嗅到身側傳來的淡淡藥香,嘴角勾了一勾。

利用土牆阻隔緩沖的那一秒,孟亦覺冒險深入陣地,把自家崽子拎了出來。

他本來打算扛在肩上的,可泠淵好像變得比以前要重了,許是不久前吸入大量魔氣,連帶着身體也成長了一些。

孟亦覺扛他不動,只好改為攔腰抱起。他默默想,這崽子長得太快,再過不久自己恐怕就連抱也抱不動他了……

兩人平穩落地。

一會兒後,孟亦覺發現少年還埋在他懷裏,圈着他脖子不松手,趕緊拍了一下:“這麽重,快下來!”

水泠淵眨巴眨巴眼,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

孟亦覺直接無視,把他拎到了地上。

堂堂人間殺器居然厚顏假扮小可憐,對面的幽冥王看了怕是要吐血。

正巧,此時對面傳來一聲怒吼。只見幽冥王自濃霧的遮掩中撲出,筆直飛向仙門陣地,氣得五官都扭曲了——看來,偷襲失敗逼得他這個族中王者也不得不親身上陣了!

而緊随其後的還有兩只巨獸,一只頭上長角、狀似巨雕,一只紅頭白腳、形似猿猴,正是與幽冥族結盟的兩大獸族之王,蠱雕和朱厭!

三者來勢洶洶,瞪紅了眼,一起攻向水泠淵。

孟亦覺自然不會坐視自家崽子以一打三受他們欺負。他正要出手,忽感身後勁風掃過,一股強勢氣息直逼這邊而來。一出現,便把周遭雜亂的魔息幹脆利落地全部鎮壓下去。

那是……

孟亦覺心頭一跳,轉眼望向瞬步出現在此地的強者——皓月宗第一人,掌門當家雲望峰!

在雲掌門身後,皓月宗和其他門派援軍全員抵達。

凜冽寒風中,修者們按部就班鎮守于防線的各個角落,只待一聲令下。

前方的濃霧逐漸散去,餘下的幽冥族兵将和他們的兇獸盟友也集結起來,發出震天吼叫。

最終決戰,一觸即發。

雲望峰看了看孟亦覺兩人,沉聲道:“朱厭和蠱雕交給本座,你們二位截住幽冥王。”

孟亦覺點頭領命。魔氣能克制幽冥鬼氣,而雲掌門的至純靈氣又恰好克制兇獸,參照田忌賽馬原則,雲掌門的分配是再合适不過。

交代完畢,雲望峰拔劍運氣,率先踏入戰圈。朱厭、蠱雕兩只巨獸不甘示弱,兇悍咆哮。

雙方術法強硬對撞,威力驚天。霎時間戰場內山崩地裂,碎石橫飛,附近實力較弱者直接被震出天外……

與此同時,幽冥王穿梭于戰地上空,朝水孟二人徑直飛來。

孟亦覺低聲說:“泠淵,你從正面阻擊幽冥王,我以水鏡符陣與你配合。”兩人默契達成一致,迅速展開攻防。

泠淵現學現賣,用從青越真人那裏剛學來的劍招迎戰幽冥王。

然而這新王比預想的更難對付。他并不像隔壁打得地動山搖的幾位那樣正面出招,而是吹奏骨笛,在詭谲笛聲中制造出強勁幻術。

幻境降下,将水孟二人籠罩其中。

笛音古怪刺耳,孟亦覺只感耳膜鼓脹充血,比聽了趙若林的琴音還叫人難以忍受。視野裏一陣虛晃,再睜眼時天旋地轉,陰陽颠倒,自己竟身處陌生境域,周遭白茫茫一片。

“這是……?”

孟亦覺立時有些慌神。比起真刀真槍的決鬥而言,他更不擅長應付幻術,上回在姜府就吃了夜魇的虧,搞得狼狽不堪。

他下意識在自己腿上掐了幾下,但這幻術可不是普通噩夢,能夠輕易解脫。

須臾間眼前情形變換,他竟看到青陽和青夕血肉模糊地倒在面前。

“青陽!青……”

幽冥王的幻術将人心底最深刻的恐懼活生生呈現在眼前。幻境太過逼真,饒是孟亦覺不停默念是假的是假的,也無法忽視心愛徒弟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景象。

目光一轉,孟亦覺突然看到不遠處還躺着一個熟悉的人影——竟是泠淵!少年身上血跡斑斑,睜着空洞的眼睛,無言望向他。

“泠淵!!不,這不是真的……”

眼前場景太過刺激。孟亦覺崩潰地捂住腦袋,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地發抖,血液近乎倒流……

忽然只聽一聲急促的“師尊!”他虛弱地後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有人緊緊摟着他的肩膀,從脖頸處給他的經脈輸氣。

眼前清明起來。

孟亦覺費力張開眼,透過眼裏薄薄的水霧,他看到泠淵的臉龐近在咫尺。

“泠淵……?”

“月清尊前來相助,幫我們解除了幻術,提供了反擊之機。”

少年臉頰上淌着深色的血漬,肩頸上爬滿魔紋,顯然剛剛放過大招。

而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皓月宗三尊之一的月清尊甩動拂塵,正用強大術法将幽冥王牢牢壓制。

幽冥王動彈不得地跪坐在地上,捂着被魔晶骨斬斷的左臂,發出痛苦的嚎叫。

泠淵貼到孟亦覺耳邊,柔聲道:“師尊別怕,我斬斷了他的胳膊,他無法再使用幻術了。”

他口氣說得輕松,把斷人一臂說得跟折斷一根草一樣稀松平常。

孟亦覺臉色煞白,喘得說不上話。泠淵輕輕替他撫了心口,幫他順氣,又有意無意用臉蛋在他零散的發間蹭了蹭。

孟亦覺感覺他像哄小孩一樣哄自己,好像自己才是崽子似的,臉皮不禁有些微燙。

不過泠淵完全不在意。安撫好師尊,他站起身,望着幽冥王捂着斷臂倉皇逃竄的背影,眼神瞬間冷下來。

“師尊,我去追他。”斬草除根。

孟亦覺點點頭。但泠淵剛踏出兩步,月清尊擡手制止了他:“少年人,窮寇莫追呀。他那濃霧後面盡是重重法陣,一旦踏進去,可就不好出來了。”

月清尊作為三尊之一,實力僅次于皓月宗掌門,且專修各類法陣,他的忠告自然可靠。見泠淵不甘地望着前方,孟亦覺拉拉他的衣袖,讓他聽從尊者的建議。

而後泠淵扶着孟亦覺起身,從紛飛的戰火裏迅速穿過。

孟亦覺遠遠望見另一邊的雲望峰掌門已經結束了戰鬥,他強勢得毫無破綻的綿密劍招打得兩大兇獸毫無還手之力,一個展翅高飛,一個紮進地裏,匆忙遁走。

戰局已定,皓月宗勝了。

然而,兩人一步也沒有停歇。

戰事結束後,他們立刻循着泠淵此前做下的水泡标記,開始追蹤鐘惟的下落。

兩人邊走邊找。

戰後的沙場裏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傀儡被打散後留下的沙塵。

孟亦覺四下裏張望着,心思也越來越焦急。他很擔心在一片大好的局勢下,鐘惟的傀儡會被其他的修者先一步打碎。

泠淵安撫地握着他的手腕,“師尊,鐘惟的氣息還在,他沒被打碎,而且應該就在這附近!”

就在兩人努力尋找的時候,從一旁角落裏忽然晃悠出個人影,搖搖擺擺朝着他們過來。

他們同時扭頭,孟亦覺驟然一驚:“鐘惟?!”

不錯——那搖晃着走來的幽冥傀儡,正是鐘惟本人無誤!

他滿身都是術法留下的傷痕,顯然挨了不少打,腿也近乎瘸了。

見他這副模樣,孟亦覺心裏不是滋味。

鐘惟死的時候不過十五六歲,性子單純的他就因為安錦華的一己私利而命喪他鄉,死後還在幽冥王操控下複活,被迫和同門的修者戰鬥,被打得渾身是傷。

“亦覺哥哥,是我,我是鐘惟……”

一見到孟亦覺,鐘惟就哭了,拖着條傷腿吃力地朝孟亦覺挪過來。

此時的鐘惟畢竟是中了術法的傀儡,水泠淵不知對方神智是否清楚,面露警戒。

孟亦覺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走上前去。

少年便靜默守護在他身側,只是朝向鐘惟的身子還緊繃着,像一頭蓄勢待發的豹。

鐘惟看出泠淵的戒備,便自覺在離孟亦覺幾步開外站定,不靠近前來。

兩眼默默打量着孟亦覺,鐘惟喉頭上下抽動,似有千言萬語憋在心中。但脫口只是一句帶着顫音的:“亦覺哥哥,你……你還活着!”

孟亦覺口中苦澀。

雖然他已在腦海中預想過千萬遍鐘惟“回來”的情景,但此時此刻,他望着那無辜慘死的逝者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終是無盡的哀傷充盈了他的心髒,張了張唇,也不知立刻該跟鐘惟說些什麽。

而就在此時,只聽一聲高喊:“鐘惟!”

幾人一愣,循聲望去,只見鐘恒從陣地裏狂奔出來,大呼小叫情緒激動不已。

而他後面,則跟着一臉驚恐又心虛的安錦華……

見到鐘恒,鐘惟愣了一刻,随即淚水奔湧:“哥——”

下一刻,他看到鐘惟身後畏畏縮縮的安錦華,面色立刻僵住。

“安、安……!”

鐘恒陷入在和亡弟重逢的巨大震撼中。看到鐘惟直愣愣瞪着自己身後,他不解地去抓弟弟的手,“鐘惟,我是哥哥呀!你看看哥哥……”

“哥……”

鐘惟握上鐘恒的手,霎時間大哭起來。

他用整個戰場上的人都聽得見的嗓門竭力哭喊道:“哥!安錦華……當初就是安錦華害死了我,還害得亦覺哥哥碎了內丹……”

那一瞬間,喧嚣的戰地驀然安靜。靜得只有鐘惟痛苦的哭聲貫穿人們的耳膜。

鐘恒一把按住弟弟的肩膀,聲音不自覺顫抖:“你……你說什麽?鐘惟,你看着哥哥,你說的是真的麽?”

“我說的當然是真的啊!哥……”鐘惟伸手直指安錦華,哭訴道:“就是他!哥,當初你中了毒卧病不起,安錦華拉上我和亦覺哥哥說要去魔域替你尋解藥。沒想到到了魔域他反而自己去招惹魔獸,摘取了幼獸的獸丹,結果把兇獸群引來了……”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們身上,場上一片寂靜。

鐘惟聲音打顫,對安錦華恨道:“亦覺哥哥替他擋了獸王的攻擊,當場吐血倒地不起,可安錦華這蛇蠍心腸的惡人,為了自己脫險,竟然把亦覺哥哥推到獸群裏,任兇獸撕咬!我拼命把亦覺哥哥從魔域背出來,他、他……”

說到這裏他幾乎字字泣血,“安錦華這個畜生!他唯恐我們回到宗門會把他的行徑揭發出去,趁着我受傷無力還擊,往我心口又捅了一刀!”

說着,他一把扯開自己的前襟,露出心口處的碩大傷疤。

那傷口狀如閃電、十分獨特,正是出自安錦華随身佩刀!

一見那形狀特殊的致命傷口,鐘恒額前青筋暴起、突突直跳。他猛地轉頭看向安錦華。

安錦華臉色煞白,哆嗦得快要站不起身:“不,我沒有,不是我……”

“我都站在你面前,你還有臉否認嗎!”鐘惟吼道,“安錦華,你這歹毒的蛇蠍,一刀捅穿我的心髒,害得我失血過多而死在魔域!可你沒想到吧,我在死前把傷藥喂了亦覺哥哥吃下,他到底沒遂了你的願,硬撐着一口氣活了下來!”

他流着淚,“安錦華,死的怎麽不是你!為什麽不是你!”

在場衆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氣,難以置信的各色眼神落到安錦華身上。

安錦華步步倒退。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被他害死的鐘惟會“活”過來親自上門對質,在衆人面前指認他的罪行。

如今鐵證如山,鐘惟胸前的刀口只會出自他一人之手,他幾乎辯無可辯,只捂着腦袋尖叫道:“我沒有!撒謊,他撒謊啊啊啊!”

鐘恒的面色已經扭曲到可怖的程度,眼紅得快要滴血。

他大踏步上前,一把拎住安錦華的衣領,将其硬生生拖了過來,扔在鐘惟面前。

安錦華抱頭閉着眼,突如其來的變故已讓他完全發瘋失控,只知道拼命地尖叫。

鐘恒一個巴掌扇了過去,把他臉都打歪,咬着牙一字一句低吼道:“看着他的眼睛,你、說、實、話!”

安錦華哪裏敢看鐘惟。在自己親手害死的人面前,他腿腳酸軟、抖如篩糠,幾乎要暈厥過去。只嗚嗚啊啊地搖頭,伶牙俐齒的一張嘴連半個像樣的字句都蹦不出,卻仍是抵死不肯承認。

“他現在這副模樣,恐怕已經說不出什麽了。”

僵持之際,孟亦覺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安錦華,冷冷開了口。

“接下來的,就讓我來替他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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