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歌謠

老胡同老地方,風情萬種的老板娘還是戴着一雙水紅色袖套,笑着給王悅拎過來兩大壇子青梅酒。

謝景看着對面心情不錯的王悅,忽然覺得有些頭疼。這世上大約沒有比一個三杯倒的人要請你喝酒更讓人頭疼的事兒了。

王悅笑了笑,倒酒的樣子相當熟練,做人嘛!首要的是開心。

“幹!”王悅伸手将碗擡起來,對上了謝景,難得一副豁得出去的樣子。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擡起了手。

兩只青花碗撞了下,清越一聲響。

王悅擡手一飲而盡,相當爽快。

謝景靜靜望着他,擡手喝了一口,平生第一次嘗到酒味,嘗不出別人說的辛辣也嘗不出什麽清冽,只是覺得有些澀,味道過去了,又有些清苦。他習慣了清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看着坐在對面的王悅一個人悶頭喝。

王悅喝多了,其實他沒有喝多少,可是謝景知道他喝多了,少年一只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捏着只空碗輕輕敲着桌案,瞧着百無聊賴的,可實際上是因為喝醉了沒緩過神來。

謝景伸手從他手裏将那只敲着桌子的空碗拿出來,“怎麽了?”

王悅擡頭望向他,認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這人是誰。

他低下頭,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好多話說不出來,可憋在心底又感覺快要憋瘋了。忽然,他拿起筷子輕輕敲了下酒碗,對着謝景笑道:“我給你唱個東西吧?”

謝景望着他,“好啊。”

王悅望着碗底的清酒,忽然笑了下,那是千年前的調子,應和着竹筷敲着瓷碗的節拍。

少年朗聲唱道:“秦川中,血沒腕,唯有涼州倚柱觀……”

王悅唱的很大聲,沒什麽好遮遮掩掩的,他喝醉了,手敲着碗,自己給自己打着拍子,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眼前人不是眼前人,眼前景不是眼前景,閉眼又是這江東滾滾東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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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唱高貴鄉公今何在,唱草木萌芽殺長沙。

他唱的有些興起,眼前是家國動蕩風雨飄搖,耳邊是鐵馬冰河聲。他敲着碗。

他唱劉将軍孤懸塞北,唱中流擊楫淨胡沙。

他唱洛中朱衣凍死骨,他唱新亭對泣江左夷吾。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卻又忽然高昂,男兒重橫行,輕千金,犯意氣,也曾有三兩豪言壯志,要滿弓射西北,醉酒殺天狼。

到如今,皆成空!

王悅敲着碗輕輕地笑了起來。

如何放得下?

當年倉皇南渡的衣冠長歌當哭,那一聲聲的依舊唱不休這東流水,唱不廢這萬古流,而今終于輪到了他。他知道自己從來就放不下。

這琅玡的草木,江東的春草,長安的雪又滿了無人問津的長安道,如何放得下?

王悅在醉意中回憶起一些舊事。

二十年來他從來沒唱過這詞,當年北土動蕩,胡人亂華,年輕的大晉皇帝着青衣為劉聰侍酒,侍中庾珉的痛哭聲千裏外的建康依舊依稀可聞,中原大亂,無數中朝衣冠倉皇南渡逃難,卻在長江江頭聽見江東的孩童學唱長安童謠,中朝老少忍不住均放聲痛哭,一夜之間,長安調子傳遍了江東的大街小巷。

王悅聽過這些童謠無數遍,但是他一個字都沒唱過,也沒哭過一場。那一日,他和司馬紹坐在建康街頭的酒旗下,聽着這滿城長安調子,淋着大雨喝了個痛快。

他喝醉了,敲着碗對那人說:“以後你當皇帝,我接管我伯父的兵馬,我來給你做将軍,我去為你揮師北上,咱們打回長安去。”

年輕的大晉皇子沒喝醉,大雨澆酒碗,他開口只說了一個字。

“好。”

兩只青瓷碗用力地一撞,哐當一聲響,蕩出了大半杯濁酒,撞出這十年生死交情。

你當将軍,我做皇帝,我們一起回長安。

長安有什麽?有箜篌有美酒有佳人,有花有月有東風!

去長安幹什麽?賞箜篌喝美酒睡佳人!看春花秋月,劍斬東風。

多少年後的今後,王悅坐在樹下,用力地敲着碗,一個人唱着這百年家國,一個人唱這少年志,一個人唱這長歌行。古老的長安調在千年後的老皇城的角落裏悠悠地響起來,日光越過皇城宮殿碧瓦飛檐輕輕落在少年的背上,喝醉的少年敲着筷子的手開始發抖,臉上卻依舊帶着笑,他像個迷路的人,固執地敲着碗,唱着歌,一遍遍說着那些再也無人提起的舊事,一遍遍講述着那些撲朔迷離而又無人相信的歷史傳說。

百年家國,唱到最後是,“憑欄望,裂肝膽,誰與收拾小河山。”

王悅敲了最後一下碗,當一聲清響,餘音散開,到這一瞬間,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滿臉都是眼淚了。

胡同巷子小飯館,滿座鴉雀無聲,所有人一起愣愣地看着他。

王悅不知道自己難受些什麽,腦海中一片混沌。

少年空負淩雲志。

謝景猛地伸出手,将扒着桌案低頭大口吐着的王悅一把用力地扶住了,王悅吐得太厲害,他明明沒喝多少,可卻彎腰吐得停不下來。謝景緊緊扶着他,擡手給他倒了碗白開水。

王悅吐幹淨了,擡頭望向謝景,眼中有瞬間的迷茫。

謝景扶着他,抓着他的胳膊的手一點點緊了,他低頭看着他,慢慢将人扶了起來,“沒事吧?”

王悅看了他一會兒,“沒事兒啊。”

不過是癡人說夢一場,有什麽事?王悅笑了起來。

謝景給他喝了口白開水漱口,王悅坐在那兒輕輕按着太陽穴,整個人都慵懶起來。

他終于還是喝得開心了,徹底盡興了,心裏頭暢快多了,就連撒酒瘋都透出股尋常沒有的猖狂,他望着謝景,正好手裏還捏着筷子,于是他拿那根竹筷子去輕輕地挑他的下巴,認識倒還是認識他是誰,可腦子已經懵了,瞧着謝景長得好看,便開口說了一句前世不知哄過多少人的話。

“瞧你順眼,以後跟着我算了。”

謝景扶着他,聞聲看了他一眼。

王悅抹了把臉,笑道:“你要什麽,我都能給,要錢要東西你只管開口,但凡我有的,你全拿去,你跟着我吃不了虧。”王悅其實就是想讓這人陪陪自己,他現在一個人瘆得慌,他忘記了自己一無所有,開口就是錢,他說:“我王家有的是錢。”

謝景正在給他擦臉上的淚水,忽然一頓,緩緩低聲問了一句,“我要什麽,你都能給?”

王家大公子打出生起就沒被人質疑過,錢,不就是錢?要麽就是權!說到這兒王悅那就真的很得意了,他堂堂琅玡大公子,不差錢!還是出了名的有權有勢!除了庾家那位大小姐,他平生就沒有在砸錢買高興這條路上遇到過絆子。他望着謝景大方道:“什麽都行,你開口!”

不就是錢?不就是權?老子有的是,拿錢什麽買不到?從古到今,兜來轉去不就這麽點事兒?

謝景擦着王悅的臉,手中的動作慢了下來,“什麽都行?”

……王悅覺得這人實在太磨叽了,“什麽都行!”他重重地敲了下碗,財大氣粗的王家大公子表示:“來來來,別客氣,說出來,全是你的!”

錢、權、美人、珍寶,說出來,這些全是你的。

謝景看了他很久,一直到王悅都等的有些不耐煩了,他才低聲道:“這算是要我乘人之危?”他擡手輕輕撫了下王悅的脖頸,感覺到少年的溫暖體溫,他輕輕摩挲着,看着王悅因為嫌棄他手涼而縮了縮,他忽然極輕地笑了下。

王悅臉上眼淚都還沒幹,剛剛痛痛快快地發洩過情緒,如今整個人正處于“但求醉生夢死,不問昨日今朝”的狀态,他一聽謝景說這話便笑了,“你情我願的事,怎麽扯上乘人之危了?你不要以為我醉了,我清醒着呢,好多年沒這麽清醒過了,我說的話每一個字都算數!”

謝景扶住了一站起來就冷不丁往下摔的王悅,從兜裏掏出錢包付過了錢,攬着他往外走。

剛走出飯館沒多遠,胡同巷子冷清處,他被忽然發作的王悅一把揪住領子壓在了牆上,謝景沒什麽辦法,背抵着牆擡眸看着他,忽然感覺到王悅湊近了些,溫熱的酒氣噴在自己的臉上。他有一瞬間的僵硬。

“謝景。”

王悅忽然低聲喚了他的名字,那聲音帶着些醉意,漫不經心的,偏偏又像是極為認真,謝景聽見喝醉了的王悅低聲慢吞吞地喚了他一聲。

謝景的手忽然就一抖,他垂眸望着王悅,沒了動作。

王悅見他不搭理自己,輕皺着眉頭又喊了一聲,“謝景?”

良久,謝景才低聲道了一句:“嗯,是我。”

王悅聽見他應了自己,眼中似乎有片刻的清醒,卻又瞬間混沌開來,“你上哪兒去?”他抓緊了謝景的胳膊。

謝景望着他,“我送你回家。”

王悅似乎怔了下,沒了聲音。

謝景擡手輕輕揉着他的頭發,“我剛想了件事,王悅,我覺得我該和你說。”

“什麽?”他有些站不住,伸手攀上了謝景的肩,把這人用力地勒住了。

王悅聽見謝景說了一句什麽,但是他沒記住,一下子就過去了,于是他點點頭,裝作自己聽到了。他好像心裏也知道些,其實他沒別人了,就只剩下這個人還陪着自己,他下意識遷就着他,于是他點了頭。

謝景望着王悅的眼神忽然就變得幽深浩瀚起來,他擡手撫上了他的臉,沒說話。

王悅卻笑了起來,“我有的,你只管都拿去。”他如今還有什麽舍不出去的?人活一世,痛快就好,他用力地勒住了謝景,把自己所有的重量全壓在了這人的身上。

其實王悅不重,可謝景感覺自己勒得有些喘不上氣,他低頭盯着他,正好看見王悅垂着頭輕輕笑着,那笑好看極了。

王悅那天趴在謝景的肩頭回家,整個人一下子清醒,一下子又糊塗,睡過去又醒過來,每一次他醒過來,他都要問一句謝景,他一遍遍地确認着,卻總是忘記。

“謝景。”

“嗯。”

……

“謝景。”

“嗯。”

……

“謝景?”

“嗯?”

王悅聽着耳邊那人的聲音,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就覺得,日子在波瀾壯闊之後竟也有幾分寧靜意味。不能說最好,卻也說不上太糟糕,聊以慰藉。

城市的另一頭,靜安中學。

王樂一直自嘲自己是個臉皮厚如老城牆的爺們,一到中午,班委喊了聲讓她上,她動作利落,套了件漢服拎着那副字就上臺去了。

藝術節,學校要舉行彙演,班裏排了出國風節目,為了增強趣味性,大家上臺前也沒統一過每人手上的字畫寫了些什麽。臺上清一色的漢服小姑娘,挨個走上前抖落字畫,大多是些讨巧的吉利話,也有的是些激勵自己的話,畢竟臨近中考了,而最驚豔的是有人拿了一副潑墨山水上去,抖落那一瞬間實在美不勝收。

王樂一向心大,上臺前也懶得翻王悅給她的那副字,她只當這活動也就走個過場,抖完走人,還能提早放個學,挺美。

她這樣想着,上面就輪到了她,她甩了下自己那頭噼裏啪啦的潋滟粉紅頭發走上去,裝模作樣行了一禮,甩手啪一聲将字畫抖開了。

前排的評委和學校領導本來說着話,忽然一下子全安靜了下來,靜默了兩三秒,後排的人也突然安靜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麽,就連臺下偷偷摸摸玩手機的學生都開始擡頭看向王樂。

王樂站在臺上,一擡頭發現全校師生的視線都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場面一時之間特別安靜。

王樂慢慢擰起了眉,忽然就覺得背後陰嗖嗖的,猶豫了一會兒,她低頭掃了眼手裏的字畫。

鬥大的四個狂狷大字,真的是鬥大的四個魏晉狂草。

絕代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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