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瞑目

渾身濕透了的謝景坐在桌前,沉默地望着面前被雨打濕模糊了字跡的信,水順着發梢一滴滴砸在地板上,滴答一聲又一聲。除此之外,房間裏真是靜極了。

昏暗的房間裏,謝景平靜地望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撐住了桌案,眼前一陣發黑。

東晉太興三年,江州長史府,夜。

一人忽然從睡夢中睜開了眼,驚醒了過來。夜色正深,房間裏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

男人撐着床起身,從一旁撈過青色發帶随意地挽了下頭發。

皺着眉,他伸手拿指腹輕輕揉了下眉心,淡淡星輝從半掩的窗戶裏灑進來,照見男人一張清俊的臉。

男人坐着輪椅,穿着件略顯寬松的月白色衣袍,青色發帶随意地挽着發,他擡起頭望了眼窗外,淡漠的臉上清清冷冷一雙黑色眸子,目光有點漫不經心,有些悠遠。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着雨,竹影婆娑。

他看了一會兒,慢慢推着輪椅到了案前,撈起青瓷杯子給自己倒了杯茶,涼了的茶水入口全是澀味,他喝了兩口,捏着杯子沒說話。

雨夜。

侍從推門進來,一路徑直入了小院。

“大公子?建康王家那邊出事兒了,三日前皇城那邊傳來的消息,王丞相家的世子中書侍郎王長豫于太子夜宴上遇刺身亡。”

寂靜的夜,房間裏忽然就響起一聲清脆的杯子摔碎的聲響。

建康城,丞相府。

深夜的祠堂,穿戴得整整齊齊的王恬跪在祠堂前替他同父異母的大哥、琅玡王家的世子守靈,在這兒跪了兩天兩夜,一雙腿早已沒了知覺,他卻仍是筆直地跪着,滿身缟素透出幾分肅殺意味。

王家主母曹淑不眠不休地守了兒子的屍首三天,終于氣力不支昏倒在棺木前,如今僅僅剩了他一人替這位生前風光無兩的琅玡王氏世子守靈。他望着那一枕檀木棺,想起他這位大哥平日裏的放浪模樣,一時心裏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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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玡王長豫,生前那是多少得意的人啊,當街帶人毆打過皇子,孤身一人敢上荊州叫板都督六州諸軍事,橫行建康十餘年,纨绔聲名如雷貫耳。寧可得罪皇族,也別去招惹王丞相他兒子,這道理建康權貴圈子衆所周知。普天之下,再沒有比琅玡王長豫更得意的人了。

也算是個人物,竟是說死就死了。

王恬一直看不慣王悅那副朱衣怒馬盛氣淩人的模樣,甚至覺得這位兄長有些丢人,王悅這活法說好聽了是風流得意,說難聽了就是狗仗人勢丢人現眼,丢王家的臉,也丢他們父親的臉。可直到這一刻,望着這人的棺木,他終于不得不承認,他是有點羨慕王悅這種活法的,人活一世,誰不想自在逍遙?

當太子司馬紹上門要求開棺驗屍的時候,那一刻他的憤怒連他自己都覺得震驚。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拍案而起怒喝了一聲“放肆!”。

王恬如今想來,他仍是看不慣王悅的所作所為,可說到底,王悅也是琅玡王家大公子,這麽個身份的人,死的不明不白,打得是王家的臉。

坐在靈堂前回憶了這位兄長短暫的平生,王恬覺得挺好笑的,這人活了一輩子,就跟沒活過似的。

建康公卿人人都尊敬讨好他,可實際上誰都瞧不上他;他生前朋友滿天下,死後來吊唁的人卻全都是為了琅玡王家才來這靈堂痛哭流涕;他風流,可他死了也沒聽說有建康城哪位他的紅顏知己為他肝腸寸斷;他得意了一生,聽說他醉酒後有過豪言壯語,可也沒瞧他有什麽作為,最後死在了尋歡作樂的酒席上。

王恬想了想,連唏噓都懶得唏噓了。

這人平生唯一給他留下好形象的,是六七年前的石頭城的一幕景象,他記起那年石頭城點将臺上無畏橫槍的世家纨绔子,那個擋在司馬紹面前渾身浴血卻依舊笑得玩世不恭的朱衣少年郎。也不知道那時候他是怎麽想的,竟是覺得王悅這個人有南渡士族早已消磨幹淨的血性,後來再看看,未免無稽。

王長豫就這麽個人,平時吊兒郎當,偶爾瘋癫兩把,也就這麽點格局了。

燭火一動不動地筆直立着,列了數行的王家先祖牌位,王恬跪在那兒守着棺木,大約是因為人都死了,他對王悅難得沒有平時的那股厭惡,反倒是覺得他有些可憐,此時為他守靈,也不覺得有什麽不耐。

他一個王家庶出的兒子,能為王悅做到這份上,算得上仁至義盡了。

深夜的祠堂一片沉沉安靜。

他正想地入神,耳邊忽然響起一聲輕微的動靜,王恬一開始腦子混沌還未反應過來,直到砰的一聲巨大聲響在祠堂裏響起來。

棺木猛地抖了抖。

王恬一下子睜大了眼,盯着那副棺木目瞪口呆,這棺材……這棺材在動?是這棺材在動?!這棺材裏不是個死人嗎?還能動?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砰!

這一聲動靜極大,震得棺材蓋都跳了一下,移開了條縫。

王恬背後的冷汗刷得下來了,臉色吓得比鬼還白,他望着那塊被人踹得一抖又一抖的棺材板,直接給看傻了。

一聲又一聲巨大的聲響,那條棺材縫越震越大,燭光漏進去,空氣中忽然靜了片刻。

而後,一只蒼白的手摸索着從那條縫裏伸了出來。

王恬只能瞪大了眼看着那只手,他看得那麽清楚,甚至連那手腕上系着的長命鎖和手背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只精瘦的手摸了摸棺材蓋,而後扒住了棺材蓋的沿,青筋一根根綻出來,用力地推着。

窸窸窣窣的東西正棺材內壁從裏頭探出來。

王恬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就想跑,卻因為太過驚慌直接摔倒在了地上,随即他就看見一團黑色的東西往外冒,電光火石間,他腦子裏突然就反應過來了。

“兄長!”他猛撲了上去,用上了軍營裏下死手的勁兒将那團黑色的東西狠狠按了回去,砰的一下,他把棺材推上了。手僵好似不能動彈了,他膝蓋一軟,啪一下對着那棺材跪下了,“兄長!”手仍是緊緊壓着棺材蓋。

那只未來得及收回去的手就這麽被死死地夾住了,裏頭砰一聲極為劇烈的聲響,似乎還夾雜着人聲,王恬臉色刷白,因為着實太驚恐,他下意識加大了力道,把那棺材壓的更緊了。“兄長!我知道你有冤!王家人會給你讨回公道的!你、你瞑目!”

祠堂仿佛一下子突然安靜了,那劇烈震動的棺材在他說話的瞬間猛地沒了動靜,王恬伏着地胸口劇烈顫着,像是一條忽然被扔上岸的魚,他瞪大了眼瞧着那棺材,顫着聲音道:“兄長!你瞑目!王家定會為你讨回公道!你瞑目!”

一道平靜裏壓抑着暴怒的聲音極為沉緩地響起來,一字一句在陰風陣陣的祠堂裏極為清晰。

“王敬豫!瞑目你老子啊!”

王恬一聽那聲就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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