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玉佩
三十二歲時,謝景死于一場連環車禍。
他死前正在與王樂通訊。王樂與相識多年的同學結婚,邀請他去婚禮,他正在高架上,點了下頭,尚未來得及說話,餘光看見旁邊一輛黑色貨車朝着他沖過來,他猛地握緊方向盤,下一刻,巨大的轟鳴聲在他耳邊響起,眼前滔天火光。
謝景從未想過,重生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跟随着琅玡王司馬睿南渡到建康的官員謝裒是個出身平凡的人,那一日,他的結發妻子為他生了個兒子,長得特別有靈氣,謝裒大喜過望,忙親自去請江東有名的占蔔先生郭璞到家為兒子算命取字。
郭璞給那謝家長子算了一卦,拟了個字名叫“景”,取自詩經小雅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說是君子當如是。
那謝家長子生來就比別的孩子奇怪一些,自幼沉默寡言,不與人打交道,但舉止談吐不俗,七歲時已然有謙沖君子之風,時人見而稱奇。
謝景來到了一千八百年前的大晉朝,他生于江南,親眼目睹了隔江的西晉八王之亂,見證了歷史上浩浩蕩蕩的衣冠南渡。他在那一年的江東風聲裏親耳聽見了許多年前王悅給他唱的歌,他記得那少年喝醉了低着頭笑,用力地敲着碗一直唱到了哽咽。
所有的一切頓時雲開霧散。
他找了王悅許多年。
每一次在長江頭聽見有人在哽咽着唱歌,他心裏便有些發冷。亂世之中,貴胄王孫也不過草芥,他不知道王悅是誰,不知道他在哪兒,不知道他真實的名字是否也叫王悅,不知道他在亂世過得如何,他甚至不知道王悅的年紀,有時候瞧見路邊孤苦無依的老叟在垂泣,他都會忍不住駐足,他怕王悅流落街頭老無所依。
他心中清楚這念頭荒誕,王悅分明與晉明帝司馬紹相識,王悅怎麽都不會是個耄耋老人。但是人心慌起來,有時候顧不上這些。他找遍了江東的王氏士族,從琅玡王家到太原王氏,甚至是二流三流門戶他都一一找過,沒有一個人對的上號,似乎東晉根本就沒有王悅這號人。
王悅似乎只存在與他一個人的記憶中,而且是相當久遠的一段記憶中,有時候,他忽然就會記起王悅坐在老槐樹下敲碗唱歌的樣子,少年眉目清秀,笑容清澈,他一眼望過去,十年流金歲月緩緩從眼前淌過。
那年他自己不過才二十歲,王悅十九,兩人之間未曾互相道一句“我喜歡”。
他以為有些事自己早忘了,原來他一直都清晰的記得,只是從不回想。
江東的人比江東的草木還多,要在裏頭找到一個特殊的人是件極為艱難且漫長的事,他一找便是多年。
直到永寧二年晚春,他與謝裒在謝家院子裏喝茶。彼時正好是江東落花時節,飛紅成陣。
Advertisement
忽然有消息傳來,烏衣巷琅玡王家今晨添了個小公子,不到半日消息便傳遍了建康城,王丞相大喜,等不及兒子弱冠,直接摟着自己的長子興沖沖地為他取了個字。
聽說是姓王名悅,字長豫。
“琅玡王長豫。”謝裒回頭對着他道,“這名字不錯。”
他失手摔了只杯子。
琅玡王家那小公子似乎身體不好,出生沒多久,王丞相就匆匆忙忙地招了許多大夫入府為他調理身體,那小公子快一歲了,幾乎從沒出過門,也沒見過生人。小公子滿一歲那年的生辰,整個建康城的公卿上門道賀,謝家也收着了請柬。
謝景第一次瞧見了王悅,一小團大,不會說話不會走路,連坐都不會,窩在乳母的懷裏睜着一雙大眼睛,一眨又一眨的。
那年謝景自己不過瞧上去才八歲大小,他在人群裏盯了那王家小公子許久,恍惚間瞧見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少年在陽光下搖着骰子對着自己笑,一如二十年前。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酒席上,他沒忍住,起身去了趟王家的後院。
王家小公子正躺在小木床上抱着腳丫子流口水,瞧見有人翻窗進來,盯着他咯咯地開始笑。他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抱他,王悅太小只了,明明滿了一周歲,可瞧着就像是出生三四個月大小,他扶着床低頭看着他,瞧見王悅伸出手來抓他,抓了半天沒抓到,忽然撇嘴大聲地哭了出來。
他愣了下,手忙腳亂地去哄他,卻不知道怎麽哄。王悅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邊哭還邊把手往嘴裏塞,腦門上青筋都哭出來了。
王家乳母進來的時候,他正抱着王悅不知道如何是好,随即看見王家夫人沖了進來。
那事兒鬧出的風波不算大也不算小,王家夫人就這麽一兒子,又因為王悅身體不好而對他溺愛非常,那一日瞧見王悅哭在院子裏發了不小的脾氣,他自覺失策,倒是也沒說些什麽,恭敬地賠禮認錯。曹淑大約是瞧着他年紀尚幼,罵夠了之後又有些心軟,最終倒也沒同他計較,王家換了一批新的侍衛後,此事不了了之。
他自那時起,就沒怎麽再見過王悅,直到王悅三四歲,小孩能自己跑出府了。
王悅打小就不是個安分的人,一學會走路就開始每天拽着乳母侍衛嚷着要出門,路都走不穩,還要在建康街頭蹦蹦跳跳,王家一群下人都拽不住他。王悅上街的時候,他跟在後頭靜靜看着他的樣貌輪廓,小孩還沒有長開,可是眉眼依稀像故人。他看得久了,不覺失神。
琅玡王長豫,那時候不過是一小枚團子,若不是王家侍衛跟着,随便街上哪個人,一揣就能抱走。
謝景如今想想,覺得他與王悅的關系不好,這事其實早在許多年前就露了端倪。王悅打小就怕他,沒人知道為什麽,王悅自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王悅确确實實是怕他的。他頭一回察覺到這事,是在王悅六歲那年。
永嘉二年。
王悅從小就有股犟勁兒。
他六歲時,話都說不清楚,卻和母親曹淑吵架了,站在地上叉着腰一副橫樣。曹淑平日裏對王悅舍不得打舍不得罵,頭一次給氣得渾身發抖,忽然她起身拎着他的領子把他拖出了王家,直接甩手往街上一扔,回身就走,呵令下人立刻把大門關上。
要是擱別人家小孩,估計撲上去抱着大門就嚎了,王悅不一樣,他是個打小就注意風度的人,憋着股氣,頭一揚,離家出走了。
相當有出息,臨走前還特有骨氣地扔了一句,“本世子還瞧不上你們王家人呢!”
六歲的王悅開始在大街上游蕩,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雄赳赳地沿着大街走,他知道他伯父王敦在北邊當大将軍,他要去參軍打仗了。然後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的王家小公子就沿着在大街上一路往南,一直走到了一個他哪哪都不認識的鬼地方,天色漸漸黑下來,他臉色越來越白,最後抱着腿坐在路邊嚎啕大哭。
夜裏開始下雨。
王悅哭得更撕心裂肺了,堪稱鬼哭狼嚎,沒人聽得懂他在哭喊什麽。
直到他面前站了個人,那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天上又下着暴雨,路上本來就沒什麽人,王悅擡頭看了眼,哇得一聲哭得更兇了。他也不知道他怕什麽,站起來就跑,卻被人伸手抓住了胳膊。
王悅猛地尖叫出聲,脫口就喊着父親母親還有乳母。
“別害怕。”面前的人撐着把傘,伸手拉住了他,低身在他面前蹲下,“王悅?”
王悅尖叫着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夜色中,依稀看得出來面前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穿着件月白色衣衫,容貌應該是很清俊的,可天太暗,多清俊落在王悅眼裏都很吓人,王悅直接被吓得連魂都快沒了,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哭,僵硬了身體不願意給這人拉着,小聲哭喊道:“你放開我!”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有些頭疼,天知道琅玡王家為了找他已經快把建康城翻過來了,他伸手抓住王悅的胳膊,把人拉到了懷中,擦着他臉上的雨水,“不要怕,我帶你回家。”
王悅一聽要回家,忙不哭了,抽抽噎噎地說:“回家,我要回家!”
謝景輕輕松了口氣,把準備好的衣服抖開披在了瑟瑟發抖的王悅身上,伸手去抱他。
王悅猛地推開了他,用力地搖着頭,“不要你抱!不要你抱!”話音剛落,他猛地又大聲地哭了出來,他一點都不喜歡面前的人,他害怕。
謝景的手僵了下,沒去抱他,而是輕輕抓住了王悅的手,“王悅?”
王悅已經快吓瘋了,他也不敢跑,他怕跑了他就回不去了。
謝景看着在他手裏頭瑟瑟發抖的王悅,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低頭看着他,“王悅?王悅?”他摸了下他的臉,發現王悅哭得滿臉都是眼淚,他怕他着涼,給他撐着傘。
僵持了很久,王悅依舊不要面前的人碰,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一看着面前這人的臉他就特別地不喜歡他,那感覺莫名其妙的,他就是不喜歡這個人,他連手都不要他拉着。
最後,他抓着面前人腰間的一塊白玉佩,跟在他身邊邊哭邊走。
謝景不知道王悅為什麽不讓自己碰,他只要一碰王悅,哪怕只是截衣角,王悅立刻開始尖叫大哭,他看看了眼王悅緊緊抓着自己玉佩的手,極輕地皺了下眉,卻終究沒勉強他,他低頭看着王悅在自己腳邊磕磕絆絆地往前走。
王悅分明是走了一天走累了,開始走走停停,不過才四歲大的小孩,體力很快就跟不上了,謝景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又看了眼一旁小聲抽噎越走越慢的王悅,終于伸手将人抱了起來。
王悅怔了一秒,猛地放聲哭起來,“不要你碰!你走開!你走開!”
“王悅,王悅?”謝景伸手抓住了王悅胡亂揮着的手,傘從手中脫落。
“你走開!”王悅一邊哭一邊掙紮,臉色漲得通紅,忽然他抱住了謝景,張口狠狠往謝景的肩頭咬了下去,他用上了全身所有的氣力,死死地咬着面前的人。
謝景感受到刺痛感,他沒說話,擡手一點點輕輕撫着王悅被雨水打濕的背,低聲道:“別害怕。”
王悅咬得自己牙疼,他渾身都在抖,眼淚順着臉頰一直流到謝景的衣領中。他用力地拿手捶着謝景。
謝景抓住了他的手,抱着他往就近的地方走。之前為了尋找王悅,他和謝家侍衛分開了,走到街巷那邊,耳邊傳來熟悉腳步聲。
“大公子!”
侍衛扶着劍,瞧見在雨中抱着王悅走的謝景,猛地沖上來給兩人撐傘,“大公子?這!”他瞧見王悅扯開了謝景的衣襟在撕咬,血都浸透了一圈衣領。
謝景将王悅壓在懷中,擡眸看向那侍衛,聲音淡漠:“王家人呢?”
“還在找!就在前頭!”
謝景抱着王悅,忽然頓住了,他沒往前繼續走,而是站在原地一點點抱緊了王悅。在侍衛有些詫異的注視下,他擡手輕輕摸着王悅濕漉漉的頭發,低聲溫和問道:“今日你跟你母親吵架了?”
王悅渾身顫抖,手裏緊緊攥着謝景的玉佩,一邊哭一邊用盡全力地咬着面前抱着自己的人,津液混着血一直流到謝景的衣服裏頭去,他含糊地罵着:“放開我!”
謝景從侍衛手中接過幹淨的布一點點擦着王悅的頭發,“你想要什麽嗎?”他輕輕擦着,低聲問道:“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大約是謝景的聲音太溫和,王悅終于慢慢地松開了口,他吐了吐嘴裏的血沫子,臉上鼻涕眼淚混成了一團。
謝景擡手輕輕擦着他的臉,替他擤了下鼻涕。
王悅依舊是怕,但仍是抽抽噎噎地開口道:“餓。”
謝景輕輕撫着他的臉,聞聲終于極輕地笑了下,他壓着王悅的背,将哭得眼睛發紅的幼年王悅緊緊地擁入了自己的懷中。聽着耳邊磅礴的夜雨聲,他仰頭看了眼遠處,說實話,他确實不太想将人還給王家了。
深夜的琅玡王家燈火通明。
曹淑一沖出門看見王家大門口抱着團東西的王悅,眼淚瞬間出來了,“長豫!”
王悅撐着把傘站在雨裏,忽然放聲大哭,“母親!”
曹淑一把抓住了王悅的胳膊,将人狠狠地抱住了,顫着聲音吼道:“長豫!你跑哪裏去了啊?!你跑什麽?”
王悅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死死地抓着曹淑的胳膊,“母親!”除了這兩個字,別的再也喊不出口。
曹淑将人摟緊了,回頭朝着侍從喊,“快去外頭告訴丞相,小公子找着了!快去!”她回過頭看着王悅,揪着他的胳膊罵道:“你跑什麽?你上哪兒去了?!說啊!要給人急死是吧!”她罵着罵着眼睛就紅了。
王悅擡手一把抱住了曹淑,“母親!”
曹淑看着他那一身狼狽,邊掉眼淚邊罵他,接過下人遞過來的披風連忙将瑟瑟發抖的王悅抱住了,她抱起王悅就往回走。
王悅走了一天又哭了一路,又累又困,什麽都聽不進去,哭着哭着沒一會兒就躺在床上抱着曹淑的胳膊睡着了。
曹淑心驚肉跳了一天,直到這一刻才終于松了口氣。
她輕手輕腳地給王悅換了幹淨的衣服,擦幹淨了他的頭發,将睡熟的王悅輕輕抱到了床上。母子沒有隔夜仇,瞧見王悅這狼狽樣子她很是心疼,也顧不上生小孩的氣了,她輕輕松了口氣,瞧見王悅睡着的樣子可愛,忍不住低頭親了下他的臉頰。
她捏着王悅的手,忽然發現王悅手裏頭攥着個東西。她頓了下,微微用力将王悅的手掰開了,發現是枚白玉佩。
她伸手将那白玉佩拾起來對着床頭的燭光看了眼,是塊雕着竹枝的玉佩,落款處有個“景”字,整一枚玉溫潤其澤,通透生煙,成色極為驚豔,分明是極貴重之物,曹淑自幼出身富貴,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她摸着那玉佩有些詫異地看向熟睡的王悅。
君子于玉比德,君子無故,玉不去身,這東西王悅從哪兒得來的?
頓了下,她忽然又想到王悅站在王家門口時似乎懷中揣着包東西,她起身走到那堆衣服前,摸了摸,是有個硬質的包裹,曹淑皺着眉把東西掏了出來,發現是只盒子,她打開蓋子看了眼,微微一愣,“什麽東西?”
盒子裏用青色葉子包着幾枚晶瑩剔透的桂花糕、幾顆圓滾滾的白糖山楂、幾塊捏成兔子形狀的蒸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