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少年

王悅宿醉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屋子點的安神香,案前傾倒的酒壺,窗外的竹影橫斜,他推門出去,琅玡王家的侍衛在外頭守着,小厮立在一旁端着清水伺候。王悅看了他們一會兒,擡手揉了下眉心。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王悅收拾好後,走出了歌姬坊。

一月後,王家夜宴。

烏衣巷熱鬧非常,家家戶戶的小厮與侍從紛紛出動伺候主人出行,王家大門大敞,名士公卿魚貫而入。

王悅坐了一會兒,覺得相當無聊,朝司馬紹使了個眼色。司馬紹看見他的眼神皺了下眉,沒理他。

王悅忽然就意識到了,司馬紹如今貴為太子,這場合他确實沒法輕舉妄動,他幽怨地望了眼太子殿下,輕嘆了口氣,自己起身離開了。

王悅頭一次見着庾文君的時候,庾文君十多歲,安靜地跟在父親與兄長的身後,那天晚上月色很好,豆蔻年華的少女穿了件青色的襦裙,衣袂迎風。她懷中抱了只雪色的兔子,王悅多瞧了她兩眼。

少女沒察覺到別人的視線,坐在了席位上,在燈火闌珊的角落裏,她低下頭,清風吹動青色發帶露出瑩白的額頭,她輕聲對着兔子道:“睡吧。”

王悅手中的玉一不小心甩了出去,他望着她清秀的臉龐,忽然就怔住了。

少女擡眸的那一瞬,眉眼冷清,恰似故人翩跹來。

王悅心裏頭藏了個小姑娘,那小姑娘是庾家的小姐,養了一只名叫“常娥”的雪色兔子,她低頭哄兔子睡覺的樣子,溫柔得王悅心都要化了。

他一連魂不守舍了許多天,晚上躺在床上,眼前都是庾家那小姑娘哄兔子睡覺的場景,他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司馬紹說他是魂丢了,王悅也覺得是,他的魂被一個小姑娘勾走了,那小姑娘抱着只兔子,他的魂就圍着她和那兔子在轉,整天瞧着她的臉,夜裏都不回來了。

王悅是個相當喜新厭舊的人,烏衣巷公卿家的小姑娘,他見一個喜歡一個,喜歡一個忘一個,可庾文君不一樣,他喜歡庾文君的時候,一心一意,眼裏心裏全是她。

王悅開始在王家養兔子,他養了一大群,養得白白胖胖的,挑了只最好看的整日放在手裏頭掂,說是要與庾文君那兔子配一對,還念念叨叨地說要去給兔子下聘。

司馬紹看得神色驚恐,他覺得王悅這是傻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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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兩天,那英俊兔子被王悅放手裏頭掂死了。

司馬紹看着紅着眼傷心欲絕地大口吃着烤兔子肉的王悅,神色更加驚恐了,他覺得王悅這是瘋了啊!

庾家那小姐分明不太喜歡這位吊兒郎當的王家世子,礙于王家的地位,倒也沒說破,對着不要臉蹭上來的王悅,每次都是幾句話敷衍了事。就這麽幾句話,王悅回頭能和司馬紹念叨一天,從早念叨到晚,司馬紹被他念得直做噩夢,他常常夢見王悅嘴裏說着話,慢慢地就變成了一只紅眼睛兔子,那兔子就繼續蹲在他床頭對着他喋喋不休。

他覺得王悅是瘋魔了。

王悅确實是瘋魔了。

王悅生辰的那一日,王導宴請了建康城大半個權貴圈子,烏衣巷家家戶戶都到了,王悅坐在席位上支着下巴等,等了不知道多久,終于瞧見抱着只兔子的青衣小姑娘跟在兄長後頭從門口走進來,他眼睛瞬間就直了。

他太專注地望着庾文君,沒留意到身旁的人。

尚未開席,他朝着庾文君走過去,不聲不響地在她面前坐下了,他對着她笑。

庾文君抱着只兔子,擡頭輕輕地看了王悅一眼,“世子。”

王悅笑道:“你怎麽來了?”

“我跟着兄長與父親一起過來的。”庾文君摸着兔子望着王悅,随即又別開了視線,沒再看他。

王悅不以為意,他望着庾文君道:“我送你個東西吧?”

“不合禮數。”庾文君用四個字疏離而客氣地拒絕了。

王悅覺得禮數算什麽東西?他看着庾文君坐在那兒冷冷清清的樣子,轉不開眼了。他瞧着她,滿心都是歡喜。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庾文君頭上的玉簪子上,那玉簪的成色勉強算得上一般,簪在頭上清秀而已。庾家不算一流高族,家風樸素,講究腹有詩書氣自華,養女兒也不例外,庾文君從頭到腳都打扮得很清秀幹淨,看得出來庾家父母是有心将她養成小家碧玉。王悅看了她頭上的玉簪子一會兒,從手腕上解下了白玉佩,食指壓着玉佩沿着水磨桌案輕輕推了過去。

庾文君正摸着兔子,随意擡頭看了眼,忽然發現案上擺了枚白玉佩,她微微一頓。那玉光澤極好,日光照耀下,幾乎有盈盈生煙之感。她愣了片刻,擡頭看向王悅。

王悅低聲道:“我前些日子不小心撞倒了你家堂前的東西,你父親沒怪罪我,這是賠禮。”

庾文君望着那玉佩一會兒,“過于貴重了。”他別開了視線。

王悅看着她,攥緊了手低聲問道:“這玉如何?喜歡嗎?”

庾文君低聲道:“世子,太貴重了。”

王悅笑了,“我活這麽些年從不欠人,上回摔了你家堂前的瓶子,你父親不讓我賠,那我只能賠給你了,這玉你若是不喜歡,扔了摔了随你。”他說完這一句,怕庾文君又拒絕,刷一下起身離開了。

庾文君來不及喊住他,眼睜睜地看着王悅走遠了,她錯愕了一會兒,低頭看着案上那白玉佩。

一旁跟人寒暄的庾家大公子庾亮瞧見王悅跑了,慢慢走過來,在自己幼妹的身旁坐下,一看見那案上的東西便笑了,“他倒是舍得,幼年時我在太學頭一回見着他,這玉他就戴着,戴了得有十年了。”

庾文君緩緩伸手将那玉拾起來,看了會兒,沒說話。

庾亮開口道:“若是喜歡,收了也成。”

庾文君望着玉佩良久,低聲淡漠道:“人家說送便送了,往這兒一扔,手不帶軟的,他也知道,我确實沒見過好東西。”

庾亮笑了笑,望着自己幼妹的清秀的臉,“我倒是覺得他待你是真心。”

“真心?”庾文君輕聲念了一遍,緩緩道:“确實是好東西。就同這玉似的,他扔給我了,我便得收着?”

庾亮沒說話了,有些意味深長地望着她。

庾文君把玉放下了,輕輕摸着懷中的兔子,溫和道:“成色不錯,拿去随便找個下人賞了吧。”

庾亮不置可否,正當他嘆了口氣撿起玉佩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卻忽然瞧見人群中立了個人,他看着那張熟悉的臉猶豫了片刻,笑着開口打了個招呼,“夫子?巧啊!”

謝景立在那兒沒有說話,他看了眼庾亮手中的白玉佩,又看了眼那名叫庾文君的女子。

庾文君正好擡頭望了他一眼,少女的眉眼仔細看去有幾分清冷。

這便是大晉朝未來的皇後。

庾亮走上前來與他寒暄,謝景與他交談了幾句,回身的時候,瞧見王悅穿着身烈烈朱衣從堂前走過,日頭下,少年興高采烈地和司馬紹說着些什麽,渾然不覺有人在望着他,他說得眉飛色舞,臉都漲紅了,隐約從眼睛裏能瞧出幾分羞澀,他的少年長到了十五歲,頭一次有了心上人。謝景靜靜地望着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真是老了。

那年王悅十五歲,那一年是個分水嶺,在那之前,王悅順風順水地活了十五年,而在那之後,許多事情發生了劇變,王悅摔得頭破血流。

多少年後的謝氏府邸,謝景收了這一夜的思緒,手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

他回憶了一下這五年來發生的事,記起庾文君大婚前夕王悅在她家門口淋着雨站了一夜卻沒見上一面,記起王悅與司馬紹漸行漸遠,最終雨夜小巷兩人一場酒恩斷義絕,他記起王悅得知了父母之間真相後的崩潰與隐忍,他記起那些日子王悅開始瘋狂地喝酒買醉,他從江州回去看他,王悅喝得神志不清抱着他哭,他怎麽哄都哄不好。

再後來,王悅一個人跑去了千裏之外的荊州混跡軍營,打過仗殺過人,三年後,他牽着匹瘦馬,一身朱衣蕩回了建康城,繼續做他快意人生的王家世子,笑起來依舊怎麽看怎麽沒心沒肺。

而他自己這五年來,差不多就是半個廢人,在江州這幾年,回想起來每日除了算計還是算計,血越來越冷,對感情之事倒是越來越偏執。他自己都察覺到自己有些不大正常。人越是壓抑,越是容易失控,他等了王悅這麽些年,說放手是天方夜譚,他要王悅,什麽樣的他都要,什麽手段無所謂,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便強求,是這麽個道理。

他等着王悅弱冠成年。

腿傷了之後的這些年,他很少見王悅,他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大約是殘廢的緣故,這些年心理變得更不正常了,有時候會控制不住情緒,他怕見面了會忍不住,他真的能把王悅折騰死。他索性去治了腿,本來沒抱多大的希望,沒成想這些年恢複做下來,倒也好得七七八八,不過骨頭有些錯位,于是敲開了重新接,他自己也是個大夫,知道再養一陣子腿傷應該沒什麽大礙了。

他殘廢了五年,自己都沒想到他還能痊愈,不過這一趟回來,他更沒想到的,王悅竟是還能記起他。

二十年都過去了。

他望着手邊的畫卷,他拿着畫的第一眼就認出來這是王悅的手筆,畫上的秦淮夜雨與兩個少年,分明是那段往事的剪影。他本該覺得高興,可那一瞬間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知道王悅想找的是誰,卻不知道王悅想找的是不是他。這些年來,他變了不少,鏡中瞧去他才二十八的年紀,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閱盡了太多的春秋,心境早已不複當年。

他活了太久了,王悅想找少年謝景,可人無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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