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晉江獨家發表

也許是因為實在太擔心爺爺的事情了,賀林奈吃得少, 晚上睡覺也總是失眠。折騰了一周,每天都頂着巨大的睡衣和黑眼圈上學, 學到一半常常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這樣過了一周之後, 賀林奈竟然生病了。

上吐下瀉,頭暈眼花, 耳聾耳鳴, 特別難受。

見她情況實在不容樂觀,祝文頤代替她向班主任告了假, 給爸爸媽媽打了個電話,讓他們帶賀林奈回家住。

随後祝文頤便發現, 自己的生活好像猛然間輕松了一半。她用不着幫賀林奈洗衣服,用不着給賀林奈帶飯,也用不着在課上提醒賀林奈做筆記。往常的兩人份生活突然變成了單人份,祝文頤竟然還有些不習慣, 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而同時, 家裏。

賀清秋和祝媽媽從北京回來之後, 便暫時留在了家裏,說是再看看。爺爺的情況比較複雜,不是做幾次檢查就能确定的,還要多觀察一陣子。

爺爺的身體情況關系着全家人的發展問題:一切安好的話,北京的鋪子可以撿起來重新開張;萬一真有什麽意外,只怕只能回到家鄉照顧老人了。

賀林奈生病回家之後,祝媽媽便一直悉心照料她。雖然賀林奈跟她沒有一絲一毫的血緣關系,但處了這麽久也都有感情了,照顧起來也是面面俱到,不讓賀林奈受一點兒苦。

從被梅伊嶺抛棄之後,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媽媽式的關愛。想到祝文頤從前對自己承諾的“把媽媽借給你”,她也忍不住有些動容。某一個晚上入夜之後,祝媽媽披着外套來查看她睡相如何、有沒有亂蹬被子,半夢半醒之間,賀林奈竟然叫了一聲媽媽。

這聲軟軟糯糯的“媽媽”讓祝媽媽的心都要化了,她摸了摸賀林奈的額頭,覺得自己仿佛是三個孩子的媽。

賀林奈在家裏收到了極好的照顧,病情便很快痊愈。但她憂心着爺爺的事情,死活不願意去學校。跟奶奶商量之後,奶奶決定讓她在家裏多呆一周,得空了就去看看爺爺。

否則讓孩子憋在學校裏瞎想,指不定又把自己想病了。

這個決定讓賀林奈愈發不安起來,總覺得奶奶對這件事情太過寬容,有一種過一天少一天的消極的從容。

賀林奈一直都像個養不熟的小崽子一樣,這次爺爺生病了,她卻表現出了十足的長情與孝順。她每天呆在醫院裏,給爺爺喂飯,扶爺爺去廁所,跟爺爺聊天。

爺爺喉嚨做了手術,并不能說話,呼吸重一點都像是破敗的排風扇漏風,聽得賀林奈十分難受。

她不願意爺爺出事,她好不容易認清了梅伊嶺抛棄她的事實,現在她只有爺爺奶奶了。

哦,或許還有祝文頤。可,祝文頤跟賀林奈一般大,自己尚且沒辦法獨立,哪裏能成為另一個同齡人的支柱呢?

賀林奈緊緊地抓着爺爺的被子,對爺爺說:“爺爺,你不要有事好不好?不要丢下我……”

爺爺帶着呼吸罩,對賀林奈艱難地笑了笑,做了一個手勢,這代表着要去衛生間。

賀林奈攙扶着爺爺去了衛生間,回來的時候,隔着門聽見奶奶和三叔聊天。

“……爸這病真是難……我這裏還有一些積蓄,媽,你先拿去用吧。”

“伊嶺前兩天剛剛轉了一筆錢過來,我還不至于要你的家底。要是你爸他實在不行了……我們就出院吧。在醫院裏僵着沒意思,不如我陪他去全國各地轉一轉,我跟你爸當了一輩子老師,早就厭倦了。你爸命好,還有五年多,可以不熬了。他不熬了我也不熬了,走了算了。”

“可是提前退休的話,退休金……”

“嗨,都一把年紀了,還管什麽退休金!”奶奶的聲音響起來,“說不準什麽時候我就跟你爸一樣了,苦嗤嗤地幹五年,領退休金領不到一年,人就倒了,還不如早點解脫。你從商的,你告訴媽,媽這筆賬算得對不對?”

“話不是這麽說的,媽。現在醫生也沒說就一定沒救了,我們拿錢吊着,說不定能治好呢,醫生不是也說有機會嗎?再說了,人都有求生的本能,能多活幾年是幾年,爸一定也是這麽想的。大哥走的早,二哥也不在身邊,能盡盡孝心的就只有我了。媽,你不能這麽自私,擅自決定爸的生死,也擅自剝奪我盡孝的決心啊!”說到最後,三叔語氣很激動,像是要哭了。

随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賀林奈站在門口,肩上攙扶着爺爺。她擡頭看了看爺爺,不知道現在是該進去還是怎麽樣。

爺爺站在那裏動也不動,靠在賀林奈身上的重量越來越輕,爺爺在把重心逐漸挪回去,試圖不再依靠孫女兒。他直勾勾地盯着白色的木門,似乎能透過門看到裏頭的人似的。

“爺爺……”賀林奈輕輕道,她聽懂了奶奶說的話,這偷聽到的悄悄話印證了她一切壞的預感,讓她沒來由地有些想哭。

可,被說“沒救”的人站在自己身邊,尚且沒有什麽反應。賀林奈不能哭。

爺爺輕輕摸了摸賀林奈的頭,臉上綁着氧氣罩,仍然不能說話,但目光裏流露出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我就是怕,”奶奶的聲音再度哽咽地響起來,道:“我唯一怕的,就是老頭子走後,林林怎麽辦。癌症是無底洞,尤其是這種發病這麽急。沒辦法治,只能吊着。我要是把錢全投進去了,我怎麽養林林?我要是把錢都投進去了,林林怎麽辦?你把錢都給我了,你又怎麽養小文小武?娟兒嫁給你才幾年啊,什麽福都沒享着,又要跟你背債?你要盡孝,那你對家庭的責任呢?”

“我不是想要老頭子死啊……我跟他過了這麽多年,我是那麽狠心的人嗎?但我實在沒辦法了,活人還有未來,子孫還要活着……”奶奶說。

“我們還有地啊,”三叔說,“不管怎麽樣,先給爸提供最好的治療條件,多花點錢肯定能治好,錢不是問題。聽說真的要拆遷了,咱家那塊地好好跟政府磨一磨,分到兩百萬應該沒問題。兩百萬,總夠你養活林林了吧。到時候你就跟我們一塊兒去北京,林林……林林就跟着她媽好了,畢竟是親生母女,哪裏有隔夜仇呢?我們一家人還在一塊兒生活,就在北京。”

三叔肩上擔着上一輩,手裏拉扯着下一輩。照顧父母是應該的,祝媽媽帶過來的一雙兒女也着實惹人憐愛。可再養一個林林,他實在無能為力了,因此主意打到了梅伊嶺身上。

每個人都是自私的。

“你說什麽?!”奶奶的聲音猛地拔高:“你說賣地?祖傳那麽多年的根基,就這麽賣了?你們怎麽一個兩個都是這麽個德行,都想着這個呢?我跟你說,這不可能!我不可能同意拆遷的,你爸也不能!我不管你們小輩怎麽想,我跟你爸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宅裏頭!再說了,林林不喜歡去她媽媽那裏,我也實在不好拖累伊嶺的幸福,我怎麽也不會同意的!”

“媽,我不是觊觎這地,我是說,地哪裏有人重要呢……”

後面又争執了些什麽,賀林奈就不知道了。因為爺爺拍了拍賀林奈,示意她往花園裏去了。

散心,也是遠離這是非之地。

賀林奈不知道爺爺怎麽想的。

爺爺的病仿佛是個秘密,長輩們一直諱莫如深,避而不談。要不是這一次賀林奈碰巧長出推遲了十年的孝心,她自然也聽不到這個秘密。

生與死,是世界上最大的互斥命題。兒童還沒有完全跨入“生”的領域,自然很少接觸“死”。

可賀林奈曾經親眼目睹父親的死亡,與其他小孩子很不相同。

死是血,是痛苦,是愧疚,是背叛與抛棄。

爺爺要死了嗎?

這層窗戶紙被捅穿之後,賀林奈反而沒有那麽提心吊膽了。她跟爺爺坐在花園的小徑前,感受着夜風。

“爺爺,你會死嗎?”賀林奈問。

爺爺沉默了好一會兒,摸了摸賀林奈的頭,然後用他破敗的喉嚨艱難地說:“會。”

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罷了。

這聲音聽上去刺耳的很,但賀林奈竟然覺得熟悉又溫馨。她點了點頭。

“那奶奶會丢下我嗎?”賀林奈又問。

縱然她才剛剛在病房前聽到奶奶那樣斬釘截鐵地說不會丢下她,要為了她的未來如何如何,可她仍然充滿着不信任。當年梅伊嶺也說絕對不會抛棄她,母女倆要好好生活。

可現實呢?這不還是把她扔下了嗎。

賀林奈從小就是個自私鬼,霎時間聽見自己有被抛棄的可能性,便慌了神,下意識地問出了這句話。

爺爺繼續摸了摸賀林奈的頭,什麽也沒說,眼神柔和又不舍。

秋天的夜風已經挾裹着寒意了,像是替未到的寒冬打前陣似的。

周末,祝文頤終于回到了家裏。

她不知道賀林奈的病已經好了,以為賀林奈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病,現在正卧床不起呢。

祝文頤一放學就拼命跑回了家,回來之後卻看到賀林奈正襟危坐地在沙發上看電視,當即放下了心,說:“病好了嗎?下周可以一起去上學了麽?星期四的時候考了數學,卷子好難的,還好你請假了在家裏。”

賀林奈轉頭看着她,說:“你想跟我一塊兒上學麽?”

祝文頤愣了愣,說:“怎麽了,你不想上學?”

賀林奈說話的語氣跟平常有些不一樣,似乎變回了最開始認識她的那種抗拒和冷淡。祝文頤覺得奇怪,這才注意到家裏安靜又黑暗,除了電視機的光以外,一個燈都沒開。而且家裏冷冷清清,一點也不像是有人在家的樣子。

祝文頤問:“爺爺奶奶呢?爸爸媽媽呢?還有小武呢?爺爺的病怎麽樣了?”

“你想跟我一塊兒上學麽?”賀林奈卻再次問道。

祝文頤皺了皺眉頭,家裏這種情況預示着什麽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可賀林奈來來回回就問這麽一句話又是為了什麽?

難道賀林奈真的不想上學了,所以故意裝病呆在家裏?不然都是從同一個家裏出發去同一個學校,怎麽可能不是一起的。

“你真的不想上學麽?那好啊,我跟你一塊兒退學,我們就在家裏學習,反正爺爺就是老師嘛,在家裏只教我們倆,也不用那麽辛苦,還可以順便養養病。”

祝文頤笑着說,坐在了賀林奈的身邊。家裏既然還是沒人,說明爺爺還在醫院裏。她這樣說是為了安撫賀林奈,讓賀林奈不要想那麽多。

可賀林奈說:“你跟魏青城分手吧。”

祝文頤的笑容僵在了原地:“為什麽?”

賀林奈說:“梅伊嶺來了,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在醫院裏,因為她要看爺爺。”

祝文頤愣了愣,摸了摸賀林奈的背,說:“那我明天再去看爺爺,你不想見她,就不去見她。”

“梅伊嶺來,說不定是來帶走我的。”賀林奈說,肩膀突然抖動起來。

她哭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