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霍燃自認為是玩笑的那句話說完, 電話那頭就沒了聲音,接着,就是兩聲挂斷的盲音。

捏着手機愣了兩秒,霍燃眼睫輕顫了顫, 才反應過來——他這是, 被挂電話了。

指尖沒規律地在桌面兒上輕點了兩下, 霍燃才把電話給放下。嘁, 小姑娘現在脾氣是真大。

“你先回去吧, ”坐在霍燃右手位, 隔着一人的沈辭偏頭看着他說, “都是朋友, 沒事。”

霍燃回視他, 像是無所謂道:“沒事兒, 小孩兒性子,鬧脾氣呢。”

今天這局, 是沈辭替霍燃組的。目的就是介紹自己先前在國外認識的朋友,那位江城紀家的少爺, 和霍燃相識。

沈辭陪着倆人, 下午去了中岚精科,正事兒已經談完,晚上這頓飯,只當是朋友聚聚,還拉了江源和錢瀚。桌上另外三個都是他發小,左手邊那位紀公子,倆人在外那些年關系也頗為不錯,不僅是利益相關的交情。所以早些散,倒也并沒有大礙。

“我說霍燃, ”錢瀚抿了口煙,指節夾着半截兒煙段子點點他,隔着大半個圓桌呼了出來,一臉嫌棄,“你就作吧,別到時候想哄都找不着人。有你哭的時候。”

晚飯陪着幾個人喝了點,主賓沒喝多少,錢瀚這個陪客,倒是灌了個滿腸。見沈辭那朋友也是個随性好相處的人,也就沒把性子壓着,想到什麽,就随口而出。

霍燃不以為然地揚了揚眉眼,嘁笑了一聲,沒理他。

江源本就不是多話的人,剛聽霍燃電話裏那兩句,早已無力吐槽,這會兒一臉事不關己地冷傲抽着煙,懶得勸他。

坐在霍燃和沈辭中間的紀放,掃了一圈衆人神色,眉眼微挑了一瞬,大概也已了然。手腕壓着桌面稍稍偏擡,看了眼時間,“要不今天就早點散,正好,我明天的飛機有些早。”

見主賓都發話了,霍燃也沒再堅持,幾個男人客氣寒暄了幾句,出了南橋會,沈辭陪着紀放先走,霍燃等着在停車場的趙琪來接。

趙琪開着車,還沒到南橋會石橋邊上,就看見不僅霍燃站着,霍燃身邊還有個穿着南橋會制服的男人站着。那男人手裏,還提着個東西。

趙琪停下車,想下去替霍燃開門。結果,車子還沒停穩,霍燃就繞到了後座,自己拉開了車門。

“……”趙琪掰着駕駛座門把手的手指頭一頓,也不是很懂,霍燃為什麽急得跟再不走,就有交警來貼紅單罰200扣三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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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生順勢走到副駕位,拉開車門,躬身對着車座後排的霍燃道:“霍總,東西給您放前排可以嗎?”

“嗯,”霍燃點頭應了聲,“謝謝。”

趙琪聞言,頗有些好奇地偏頭瞥了一眼。是個精巧的木質漆器食盒,周遭還繪了一整圈盛唐侍女圖。是南橋會的東西。快速眨了兩下眼睫,趙琪下意識地在後視鏡裏,瞥了一眼車座後排。

趙琪跟了霍燃好多年。此刻,霍燃在後視鏡裏瞥到趙琪故作正經,又瘋狂壓抑住的好奇眼神,好笑又狀似随意地說:“新阿姨不是還沒找好,怕她亂減肥,不吃東西。”

“……是,少爺。”趙琪用隐形的手摸了摸鼻子,沒敢再說話,靜如鹌鹑。

如今霍燃一說“阿姨”兩個字,他就有些心虛。沒想到那位燒飯做菜的阿姨,會為了點小恩小惠,随意透露主家的信息。關鍵這人,還是他找的。趙琪擦了把虛汗,默默把車開了出去。

喬溫挂了電話起身,任由情緒宣洩而出。如果說這些年來壓在心裏的委屈是火.藥,今天霍行熠和趙思顏低看她一等的話語和眼神是引線。那麽霍燃今晚電話裏的兩句話,就是點燃引線,引.爆火.藥的那點火星子。

霍燃今天這話,要是放在以往說,她雖然會難受,會壓着性子不反駁不接受。但可能,還不至于有那麽大的觸動。反正平時,霍燃也沒對她說過幾句好話。

只是今天不同。在最需要有他在身邊,最需要那個男人親口向她确認一些事情的時候,那聲“寵物”,無疑是在扇她耳光。

她說趙思顏在作踐她自己,她又何嘗不是。不停地用以往那點回憶,用以往倆人相處時無意流露的那點親昵,和初見時那個朗朗少年的影像來麻痹她的,就是她喬溫自己。

這十幾分鐘,哭得她腦仁生疼,卻也暢快。除了父親走的那一年,她有多少年沒哭過了。

心裏那些曾經的委屈、不甘、猜忌,愛慕、無措、遲疑,也跟着眼眶裏的熱意,湧了出去。

就好像,突然明白自己不再需要靠霍燃的保證和解釋,來安撫自己那點在感情裏脆弱的自尊和底氣時,反倒是釋然了。

壓抑不住的抽泣漸緩漸歇,喬溫擡起手背,無聲擦了擦臉頰上的熱意。然後睜開眼睛,下樓。

喬溫拉着個不大的行李箱,一手提着搬出這幢房子的大門,一手替它把門阖緊。

下了臺階,出了花園,腳步稍頓,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屋子裏的燈她都關了,這會兒,這座多少人夢想中的豪宅,竟像是被周遭暈黃的景觀燈,映得生出幾分落拓來。

眼睫緩眨了一瞬,瞳仁裏悄悄覆上層薄霧,扭曲了光暈……

喬溫從沿河上院搬到悅岚灣,是在高考過後。霍燃說,她長大了,也長高了。原先那個打乒乓都發揮不出小球大國該有水平的平層,也該換換了。

那會兒,霍燃對她早已不像初識的前半年那麽不冷不熱。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或許是那回她和霍燃一塊兒,見了16歲生日那年的初雪之後,又或許是——過完年開了學,她和男同學打架被老師要求叫了家長之後。

霍燃像是突然空了起來,替她參加家長會,接她放學,陪她吃飯。甚至在高三那年,像個陪考家長一樣,晚上回家,還會監督她的功課。

她還記得就連替她講題,霍燃都是唇角勾着痞氣的弧度,偶爾偏着頭下颌微揚看她,一臉“這世上就沒有你霍燃哥不會的”年少桀骜樣。

喬溫有時候也會覺得有一些些好笑。霍燃成績好她知道,霍燃替她安排的那個高中,也是他自己畢業的學校。就算畢業了那麽些年,學校裏老師同學間,還是能聽見這位好幾個G的傳說。

無外乎霍燃那會兒有多少女孩子喜歡,本校和隔隔隔壁的校花,都為他争過風吃過醋。吊兒郎當地睡過多少節課,作業本都能忘了帶回去,還能回回考第一。

還有人說見過霍燃那書包賊沉,那不是書,是一整包板磚,放了學幹架用去的。一書包掄過去,比起重機的吊錘還好使。

喬溫抿抿唇,沒好意思告訴他,您在我們學校,可不是“五講四美三熱愛社會主義好青年”的代名詞。

可是,就算是那樣,喬溫還是愛聽他講。因為那個時候,他就會真的像個不再顧忌她已經是個大小孩兒了的哥哥一樣,和她并排坐在一張書桌前,似笑非笑地揚着眼尾敦促她背書,又一本正經地給她講題。

霍燃給她講題的時候,會坐在她右手邊,斜斜側着身子,右手捏着筆,曲着胳膊肘搭上桌面的卷子上,像個小圓弧似的,把她圈起來一些。

兩個人的距離,也因為這個動作比以往要近了不少。喬溫能聞到他身上帶着一絲清淺橙花氣的冷杉木質香。

每回她都因為這點若有似無的無實質接觸,心跳怦然。就只好木着張臉,佯裝一臉狀況外的樣子。

這時候,霍燃就會擡手,用上點小力氣,食指指尖抵着中指指腹,在她腦門上彈一下,揚着眼尾眉梢佯怒教訓道:“又在開小差,還要不要考大學了?”

喬溫哪裏敢告訴他,她在想些比開小差更過分的事情。只好一本正經抿着唇,乖乖點頭,“嗯,考的。”

霍燃被她軟乎乎傻愣愣的樣子逗得樂得不行,擡手揉着她的發心笑罵她“小傻子”。喬溫低頭,抿唇眨了眨眼,擡手撓了撓耳後完骨,從不敢反駁。

除卻這些,霍燃還毫不食言,陪她過了接下來的每個生日。

她還記得18歲生日那回的寒假,霍燃特意叫趙琪給她送了本小冊子回沿河上院。說是——小冊子上喜歡的演員明星,都能給她叫來,趁她18歲生日的時候,替她唱歌跳舞。

喬溫一臉懵逼地坐在上院的房子裏翻了一下午,看着那些被班上同學心心念念過的明星,或臉熟叫不上名字的好看人臉,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好像除了女孩子是全齡段,男性那方面,都是三十往上走的。就很神奇。

難道霍燃認識的都是老男人?

那天霍燃回來,喬溫把小冊子還給他,仰着臉認真道:“不用的。”

霍燃看着她笑,一臉看不上道小土包子的戲谑,揉揉她腦袋,“怎麽?唱歌跳舞都不喜歡?那叫人來給你說段兒單口?”

“……”喬溫無語地看着他,輕聲反駁,“有誰家18歲生日聽相聲的?你怎麽不幹脆叫人給我演個小品呢?”

霍燃聞言,更是笑得肩顫。笑夠了,才問她,“那你要怎麽辦?”

喬溫擡眼看他,沒回答。那句“只要跟你一起過就行”藏在心裏,無論如何也不會敢說出來。

只是霍燃卻曲解了她的意思,笑問:“怎麽?還想我給你唱呢?”

喬溫愣了愣,眨眨眼。心裏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好像,也不是不可以麽。

結果,白日夢還沒天亮,就醒了。霍燃彈她額頭,和她玩鬧道:“你當我賣藝的啊?”

喬溫被他彈得一躲,捂着額頭不說話。她可什麽都沒說,盡被這人說去了。長得好看也不能這麽為所欲為的呀。

“行了,那我看着辦吧。”霍燃收了些玩鬧的笑意,輕拍了拍她後腦勺,“快去看書吧。”

喬溫乖乖“哦”了一聲,真去學習了。

那年生日,大概是她這輩子過得最隆重的日子。滿室衣香鬓影美酒華服。她像個真正的小公主一樣,被人簇在中心。

喬溫當然開心,只是又忍不住,在人群裏找霍燃的影子。看見了,才能稍稍安心。

那天晚上回了上院,臨近午夜十二點,她已經洗完澡窩進了被子裏。

鼓着腮幫子輕籲了口氣,喬溫滿足地翹了翹唇角,正準備睡覺,卧室門就被人輕敲了兩聲。

喬溫愣了一秒,就蹭地坐了起來。掀開被子下了床,拖鞋都來不及穿,直接光着腳準備跑去開門。

“不用開門。”霍燃聽見小姑娘房間裏頭發出的門鎖轉動聲,擡手,拉着門把手,又把門往外帶了帶,關緊了,才玩笑似的和她說,“這可是你霍燃哥第一回 給人唱歌,你可得好好聽着。”

喬溫轉着門鎖的手一頓,心跳漏了好幾拍,才重新續上。又像是要補足那幾秒漏跳的空白,趕着時間似的,跳得飛快。

“手中的鉛筆,在紙上來來回回……”

“一一,生日快樂。”霍燃唱了幾句就停了下來,下颌微斂,看着門框那兒地板上的一小道斜斜的暗影,輕聲笑說,“以後,可就是大人了。”

男人聲線偏磁,輕聲哼唱的詞,低聲說出口的話,被木門蒙了一層音,落進喬溫耳朵裏,像帶着薄繭的溫熱指尖,撫着人心。

喬溫抿着唇,都抑制不住唇角上翹的弧度。這是她最愛哼的一首歌,原來他都注意到啦。雖然只給她唱了前面一小段。

“謝謝霍燃哥。”喬溫壓抑着心跳,隔着房門小聲說。

霍燃又輕呵似的笑了聲,嘴裏沒什麽好詞,“傻不傻。”

喬溫一手搭着門鎖沒挪開,像是和門外那人有了聯系一樣。一手撓了撓耳骨,真就傻笑了兩聲。

霍燃聽了,低低地笑,頓了兩秒,又輕聲說:“快睡吧。”

“好,霍燃哥……”喬溫在裏面點點腦袋,“那我們……晚安。”

那一刻,喬溫覺得,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了。

高中畢業的那年暑假,霍燃就帶着她搬到了悅岚灣。

也是那年大一,霍燃生日,回來得卻挺晚。她在門廳裏聽見院子裏的汽車聲,就跑了出去。

結果,卻讓她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霍燃剛下車,後座的趙思顏就跟着一塊兒下來了。趙思顏生得高,又踩了高跟鞋,倆手擡着就攀上了霍燃的肩。

她從前就見過趙思顏的,也曉得兩家有交情。甚至忍着心裏那點酸意,裝着八卦的樣子,“不經意”間問起過霍燃,趙思顏是不是他女朋友。

霍燃說過不是的。

明明不是男女朋友,要不是霍燃稍往後仰了仰,兩個人剛都快親上了!喬溫可郁悶死了。

胸腔裏悶得難受,喬溫完全沒理這兩個人,誰也沒喊,轉身就走回了門廳。

霍燃聽見動靜,掰開趙思顏的胳膊,連個招呼都沒和她打,就快步跟上了喬溫。任由趙思顏在後面喊他名字,任由趙琪開門下車叫着“趙小姐趙小姐,我送您回去吧”。

進屋阖上大門,霍燃笑着喊她,“一一,怎麽了這是?”

喬溫不想理他,拖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踩出高跟鞋的氣勢,噠噠噠走了好一會兒,才停住轉身。

霍燃差點撞上她,只好好笑地抱着她的胳膊穩了穩。

“行了,”霍燃無奈又難掩寵溺道,“今天挺累的,別和我鬧了。”

霍燃這麽一說,喬溫更氣悶了,都累了你還差點和她抱在一起。

霍燃看着小姑娘憋紅的眼梢,像是就快藏不住小尖爪子似的模樣,怔了怔。

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喝了些酒,腦袋都有些不清楚,霍燃又像是明白了喬溫的想法,忍不住戲谑道:“一一,你難不成,還想讓我做一輩子和尚呢?我都該……24了吧?”

霍燃說完,又神色不明地笑了笑。想起今天還是他農歷生日。要不是知道家裏還有個一人孤孤單單過中秋的小姑娘在等着,他可不會這個點就回來。

喬溫站在他跟前,仰臉看着他。壓着混亂的心跳,輕顫着尾音問:“那是誰都可以嗎?”

霍燃聞言,怔然。

見他不說話,喬溫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顫着指節扯住他的領帶把人拽下來,仰起臉親了上去。

帶着橙花香氣的溫軟貼上來,霍燃怔了數秒,掰着她的肩,一把推開她。直起身,喉結翻滾了一瞬,男人完全斂了笑意,混着烈酒辛辣的沉啞嗓音,神色不明地問她,“你确定要這樣嗎?”

喬溫堵着一口氣,羞惱、害怕、急切,各種混亂的情緒交雜在一起。既然誰都可以,那她也可以的吧。

顫着眼睫,喬溫踮起腳尖,僵硬青澀地環上男人的脖頸,把唇湊了上去。

起初,霍燃只是垂睫看着她,頓着沒動。直到,男人阖了眼睫,斂了眼裏的晦暗不明,呼吸漸沉,擡手攬上她的後腰,輾轉肆意地吻下去……

……

他們終究都會長大的。不光是霍燃會有欲.念。她也滋生了不該有的欲.念不是嗎。如果,她只甘心做他的“妹妹”,或許,他還會和以前一樣,對她那麽好的吧。

重新阖上眼睫,稍稍低頭,輕籲了口氣。喬溫想,如今再想起這些,好像也沒有那麽不甘心了。至少人生第一回 喜歡的人,還是留給了她好些可以歸攏在心裏,想起來還覺得酸甜酸甜的美好回憶。

又重新睜開眼睛,喬溫下颌微揚,看着這座蟄伏巨獸一樣的建築。

“再見啊,霍燃哥……”嘴唇翕動,輕翹了翹唇角,小姑娘用着此刻微啞的嗓音,極輕極輕地,鄭重告別道,“那我……走了。”

不快不慢地順着悅岚灣裏頭彎彎繞繞的路,無視了安保的異樣眼光,喬溫走出悅岚灣的大門。

離了悅岚灣有一小段路,喬溫才在馬路邊停下,摸出手機,準備叫車。

沒出意外,附近一輛接單的車都沒有。出租車,更是不可能開到這裏——除了她這樣的會坐着回來。喬溫看了眼時間,準備邊走邊等。

她沒拿多少東西,幾件自己買的便宜換洗衣服,之前攢活買的鏡頭相機和一些小配件。還有——那部她用了好多年,雖然現在已經很少拍片子用了的5D2。

那是喬征給她買的,生日禮物。好些年前的相機型號了,當年要花費不少錢的機器,如今二手市場十成新的,千把塊都能淘到。她卻依舊當個寶,因為這是無敵兔。

喬征說過,當時就是聽見店家說了這個名字才買的,适合她。

喬溫每次回想起父親一本正經被忽悠,還要幫着店家說廣告詞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又溫暖。

拖着行李箱,鼓着腮幫子輕籲了一口氣,喬溫笑了笑。手裏捏着的手機突然震了震,喬溫趕緊拿起來看了一眼,終于有人接單了。

喬溫按着app發了現時定位,就在馬路牙子上等着了。

九月的平城,白天熱,晚上倒是有些涼快。吹得人毛孔都舒服了不少。

悅岚灣外面的這條路,都修得比其他地方要雅致不少,每隔一小段路,就有個小石凳,看看app上移動的小車,還有不少距離,喬溫幹脆離了最近的一個坐下,行李箱把手塞進去,下巴磕着箱子,往上一趴。

沒了行李箱滾輪在路面摩擦的聲音,這條路好安靜。喬溫眼巴巴地等了好久,剛才那一路以為已經消下去了的情緒,又此起彼伏地冒着尖兒,想從心裏湧出來。

可不得慢慢來麽,就沈夏長挂在嘴邊的那句話:養條狗好些年都有難分難舍的感情呢,何況是人!喬溫自我安慰道。

“……小喬?”

“……?”又是誰在叫她?喬溫迷迷糊糊,被夜風一吹,一個激靈徹底驚醒。

她居然在馬路牙子上都能睡着?這是一離開霍燃就心大得放飛自我了麽?

看着小姑娘半夢半醒間,眼神裏流露的那一絲來不及掩蓋的落寞,又迅速被無所謂似的韌意取代,溫韻白怔了怔。

心裏莫名地起了點不一樣的情緒。只是,這會兒并不适合他細想。

“溫老師?”喬溫悄咪咪擡手,撓了撓耳骨,确定自己沒在做夢,趕緊站了起來,“您怎麽會在這兒?”

“我……”朋友在這兒住。

溫韻白話還沒說完,喬溫就想學着沈夏拍大腿,“不好意思溫老師,您等等,我看下手機。”

也不知道那位接了單的師傅,會不會懶得叫醒一個真睡着的人就走了,喬溫趕緊看了眼app。

結果,看了才知道,原來人家早就撤了單……怪不得她都等睡着了。

看着喬溫臉上層次感挺強的複雜情緒變化,溫韻白失笑,“在等車嗎?”

“啊,”喬溫放好手機,不好意思道,“撤單了。”

溫韻白一早在車裏,就瞥見了她趴着的那只行李箱。跟個小孩子似的,貼了花花綠綠的卡通貼畫。

要是不認識小姑娘的人,或許還會覺得那一幕,特別像個小家貓,被人連玩具帶貓砂盆,一塊兒遺棄在了路邊。

只是看喬溫這會兒的狀态,倒不像是被遺棄,更像是抱着貓爬架,自己離家出走的。

“別叫了,我送你。”溫韻白笑說。

喬溫愣了愣。溫韻白沒問她為什麽大半夜地在馬路邊坐着,還穿得像個趕火車的拖着個行李箱。明明上回在南橋會見着,是那麽光鮮。

猶豫了一秒,喬溫剛想說,她再叫輛車試試,就聽見溫韻白說:“走吧,正好我要去美院附近。”

喬溫一頓,溫韻白這麽一說,就顯得好像是,她只是晚上從家裏回學校一樣。雖然她的确是準備去宿舍住着。

不知道溫老師是的确看不出來她的窘迫,還是心思太細,故意替她回避。

看了眼附近最近也要好幾公裏的車輛,喬溫沒再拒絕,挺不好意思地,翹着唇角抿出個小酒窩,“謝謝溫老師。”

溫韻白笑得溫和,聲調偏緩,“客氣什麽,走吧。”

喬溫拖着行李箱,跟在他後面,車子就在路邊。

剛打開後備箱,準備轉身替喬溫把行李箱提進去,溫韻白就看見小姑娘細瘦的胳膊輕松一提,箱子一橫抱在懷裏,随時做好了放進去的準備。

“……”愣了一秒,男人有些失笑,“怎麽不讓我幫忙。”

喬溫嘿了兩聲,“我們攝影系的女生,在她們國畫院,比男生還好用。”

溫韻白搖頭輕笑,這話是不假,但還是伸手替她托了一把。挺沉的。又看着她把行李箱放了進去。

阖上後備箱,溫韻白想繞過去替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卻看見喬溫微微躬身指了指車座後排,“溫老師,我坐後面方便嗎?”

薄唇微抿了一瞬,溫韻白笑說:“可以,後排沒放東西。”

“嗯好,謝謝。”喬溫拉開車門,側身坐了進去。

去美院的一路,溫韻白沒有刻意和她聊什麽,只是擰開了輕音樂,笑着建議,“困了可以睡一會兒。”

想起自己趴着行李箱在路邊睡着的囧樣,喬溫抿唇笑了笑,“好。”

趙琪載着霍燃進了悅岚灣,跟着下了車,想幫他把漆盒送進去。

“不用了,我自己拿進去。”霍燃說着,就從他手上拿了過來。

趙琪看着和霍燃一點都不搭的漆器食盒,也不敢說什麽,只好聽話開車走了。

霍燃進屋,看着整幢都沒亮燈的房子,微愣了一瞬。接着,又輕嗤了一聲。小姑娘鬧什麽呢?把燈全關了他就能回來了?

他果然是回來了。

霍燃低聲叫了叫,“一一。”沒人應他。

也沒在意,直到把家裏一盞盞燈開出來,霍燃仔仔細細裏裏外外上上下下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确定了沒人。

因為小姑娘放在雜物間裏,被他嫌棄過的那只貼滿了卡通貼畫的行李箱,也不見了。

啧,小姑娘就是氣性大又好面子。他不就是當着外人的面,調侃了她兩句麽,居然還給她玩什麽離家出走。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出。

高中那會兒都沒見她這麽幼稚過。

霍燃一點沒想到,喬溫又不知道他今晚的飯局上還有外人。果然這人,就是太把自己當了回事。

男人進了樓上倆人的卧室,邊想邊坐下,這才想起來,自己找了這麽一大圈,手裏的漆盒都還沒放下來。

家裏安靜得很,窗外景觀燈下,被夜風吹起的微塵仿佛都發出了沙沙聲,又像是隔着窗子都能聽得見。

霍燃傾身,把漆盒擱到茶幾上,又抵進沙發椅背裏,幹咽了一口。也不知道是譏诮還是無奈,過了幾秒,男人偏頭嘁笑了一聲。接着傾身摸過茶幾上的煙盒和火機,絲毫不講格調地胡亂點了一根。

小臂支着膝蓋,維持着傾身的姿勢,霍燃微眯着眼睫凹了凹側頰,吸了一口。

今晚飯桌上錢瀚那句“別到時候想哄你都找不着人”,跟被人下了千裏傳音符似的,在霍燃腦袋裏回響。還是現代化加強版,開啓了複讀機模式的那種。循環播放魔音繞耳。

看了眼茶幾上木質漆面小食盒外面,都起了一層霧氣,霍燃才微眯着眼睫,把那口煙籲了出來。

不就是想讓他哄一哄麽,跟誰不知道似的。他不跟小孩兒計較,明天就去找人哄着還不行麽?

霍燃自覺這一秒之內想通了個中原因,就順手摸過手機給趙琪去了個電話。

趙琪車子都快開到家了,見是霍燃打來的,又是一腦門子汗。不會是回家沒哄好,這位大少爺又要搞什麽離家出走,叫他回去接了吧?

合着您一天天的把放在工作上的那份心,那點智慧,分一個指甲蓋兒給感情上的事,這也不至于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悅岚灣,還要去以前小姑娘住過的沿河上院住着睹物思人啊。

腦子裏把千百種想法無聲吐槽了一遍,趙琪摁了藍牙接起電話,恭恭敬敬,“少爺,是要我回來嗎?”

霍燃一愣,“要你回來幹什麽?”就算喬溫不在我也不用你來啊。奇奇怪怪。

“哦,”趙琪眨眨眼,“那少爺您……?”

“叫趙思顏他們團隊,趕緊把熱搜撤了。”霍燃說,“再發個澄清聲明。”

看了眼時間,聽着霍燃的“聲明聲明聲明”帶回聲似的飄蕩在車廂裏,趙琪:“……”

“好的少爺。”

喬溫蹭着溫韻白的車到了美院外面的停車場,溫韻白跟着一起下了車,執意要送她進去。

“那條小路晚上人太少了,不安全。”溫韻白提前替她拉過了行李箱,笑意溫和,卻沒有讓她拒絕的意思。

喬溫挺不好意思的,大晚上麻煩老師開那麽久的車,于是伸手,“謝謝溫老師,那、箱子還是我自己來拖吧。”

“行了,走吧。”溫韻白一手替她拉着行李箱,一手摁了車鑰匙的電子鎖,溫聲玩笑道,“就當是我提前練習一下,以後送女兒上大學是什麽感覺。”

“?”喬溫眨了眨眼,行吧。只能謝了一遍又一遍。

小路安靜,溫韻白聽說她和韓佳琪在找工作室的場地,随意和她聊了幾句,又問:“那小喬你,還想來報社實習嗎?”

喬溫稍怔,偏頭看着溫韻白,想了想,還是說:“謝謝溫老師,工作室初期,可能沒那麽多時間了。”

如果沒有今天的事情,她先前就和韓佳琪商量過工作排期,兩頭都能兼顧。只是如今,她得多攢點面包,才輪得到談理想了。

溫韻白了然,鏡片後頭的長睫微斂,想了想,玩笑似的說:“我倒是有個辦法,就是你有些吃虧。”

“嗯?”喬溫立馬來了興致。

結果,溫韻白還沒開口解釋,她包裏的手機就響了。

“沒事,你先接電話。”溫韻白說。

喬溫點頭摸出來,一看來電顯示的名字,那一筆一劃,又輕輕在她心上刻了一遍似的,泛起一陣微疼。

抿了抿唇,喬溫直接摁了挂斷。

“……?”溫韻白看在眼裏,無聲挑了挑眉眼。

讓喬溫沒想到的是,今天的霍燃能這麽孜孜不倦。喬溫足足挂了三回,每回都連點進通訊錄,把此號碼加入黑名單的時間都沒留給她操作。

極其無奈,喬溫只能接了起來。然後沒說話。

電話一接通,霍燃等了兩秒,結果沒聽見聲音。腦袋裏只覺得這個操作有點熟悉,但也只好直接問:“在哪兒?”語氣聽着并不好,壓着點躁意似的。

喬溫想,大概是她頭一回連挂他三個電話的關系吧,的确足夠這位大少爺炸毛的了。要是以往聽見他這樣的語氣,說不定自己又會想,是不是她哪裏又惹霍燃生氣了。

只是這會兒,她不用再去揣度霍燃的想法了,喬溫說:“回學校了。”

“回來住,”霍燃命令似的,“我叫趙琪來接你。”

“……”是不是一旦決定離開,某些人的濾鏡就開始碎了,這會兒聽霍燃這麽個語氣,居然想翻個白眼是怎麽回事?喬溫耐着性子,低聲說,“不用了,我以後就住學校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好幾秒,才聽見霍燃明顯冷了幾度的話音,“喬溫,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喬溫回得還挺快,甚至覺得怼他還有點小意思。

接着,喬溫就聽見電話那頭的呼吸聲明顯重了重,跟壓着性子似的。

“我和趙琪一起去接你,晚上喝酒了不能開車。”霍燃又一次頓了好幾秒,最後加了一句,“趁我還沒改主意。”

喬溫這回是真翻了個白眼,反正天黑沒人看見,“那你現在改吧,我挂了。”

“喬溫!”霍燃這回沒再停頓,聽着是真氣了,一點沒要藏的意思了,“你今天到底要鬧什麽?”

“……”聽見這個“鬧”字,喬溫心髒又被紮得一縮。抿了抿唇,只覺得那點自以為宣洩掉的委屈勁兒又上來了。

這人大概是沒救了,喬溫想。剛準備直接挂了他電話——

“嘶——”都怪霍燃死命打電話讓她分心,這條路上經常有小碎石,她又穿了雙鞋底不算很平的涼鞋,這小碎石搭着鞋跟邊緣的一腳踩下去,腳腕連到小腿肚,那酸爽。

——“怎麽了?”

電話那頭和身邊的男人同時問道。

溫韻白扶了她一把,喬溫也條件反射地抓住了他胳膊。也沒多想,忍着痛脫口而出,小姑娘顫聲道:“沒事,腳抽筋了。”

聽見電話裏喬溫身邊那聲清潤溫雅,又帶着焦急關心的男音,配合着喬溫這句異常耳熟,仿佛在樓上某個他們常待的地方,做某些事情時也說過的話——

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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