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喬溫在景泰園住了幾天, 就回了臨時出租屋。過年的時候,工作室休了四天,喬溫依舊歷挑了個好日子,初五就重新開了張。

初期定位的時候, 她和韓佳琪就設定過, 不把經營範圍面拉得太廣, 并沒有像很多工作室一樣, 小到某寶一雙鞋子, 大到宴會跟拍通通想接。拍攝定位, 就是非模式化一對一的人像攝影服務。

或許一開始見益慢些, 但對後期發展卻更有利。

有時候品牌定位, 大約就像美邦和Prada, 一個做時尚快消起家, 後期想轉型嘗一口高端服飾市場的蛋糕,卻走得異常艱難;一個随意開條定位略低的副線Miu Miu, 都能讓不少女性喜愛追捧。一旦給了大衆固化印象,後期再想往高一個臺階上跨, 難度不比重新建立一個新的品牌形象來得低。

她和韓佳琪能合作, 除了關系好,也是經營理念想通。好在有先前替安傾顧西延他們拍攝的那幾組照,在微博上起了不小的宣傳作用,即便初期收費就不低,也有好些人願意嘗試。

招聘的小姑娘初七才來,喬溫上午接待了兩波逛街直接上門咨詢的,下午又接了一對想拍婚紗照的年輕人,年前就在網上預約好的。

女孩子和她聊了半天,從拍攝風格地點, 聊到服化裝妝發,直到傍晚,開開心心交了定金,拉着未婚夫走了。

喬溫笑眯眯地伸了個懶腰,聽見手腕上叮當輕響,又垂了胳膊看了一眼。

是喬渡送她的生日禮物,一只細巧的開口鉑金手镯,中間綴了個立體感十足的小兔子頭,裏面還有個小鈴铛,聲音不大,動作的時候,卻帶着輕響,很可愛。

喬溫伸手撥了一下,輕笑出聲。不得不說,喬渡的品位,比好多直男同胞,好了不止一點。

出門關店離開的時候,喬溫卻頓了頓。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有一雙視線,在關注着自己。談不上讓人緊張害怕,卻讓人心跳莫名悶了一瞬。

胡同裏好些店還沒營業,喧雜人聲少,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一些。腦子裏自動冒出的那個名字,摁都摁不下去,喬溫阖了阖眼睫,轉身。

四下看了一圈,才覺得是自己多心了。明明都是正常經過的路人。垂睫,無聲抿了抿唇,喬溫背着東西離開。

只是這天晚上躺在床上,先前以為早已壓在某個角落的那點情緒,大概因為傍晚那點幻覺,又在黑暗裏沖沖撞撞地想要冒出來。

喬溫幹脆睜開眼,撐着床墊子坐起來,籲了口氣,拿過床頭櫃上的保溫杯,灌了幾口熱水。摁亮手機看了眼時間,掀開被子,起床。

穿好衣服,又扯了件輕便防風的羽絨外套,喬溫背上相機,打算出門溜達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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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拍其實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晚上人少,街道空蕩,暈黃路燈蜿蜒,勾出一副偶有人車入境的景象。

平城今年就下了一場雪,整個冬天都透着幹燥,喬溫嗅了嗅鼻尖,冷空氣都帶着點刮人的刺痛感。轉了轉手裏的長焦鏡頭,喬溫用取景框看着這個世界。除了年節,就算是平日裏這個點,也難得捕捉到如此安靜的畫面。

直到羽絨服都扛不住老北風摧殘的時候,喬溫才端着相機,邊拍邊往家走。出來涼快了這麽一圈,心裏那點郁結,好像都散了不少。因為當下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在她腦袋裏盤旋——餓了,她要回去煮點東西吃。

三環這片老樓和她住的琉璃西巷差不多,綠化倒像是更好一些,大約是附近沒有開發商圈,還是多年前的樣貌。喬溫快到樓下的時候,切了個角度,透過樓下只剩枝桠的銀杏樹,對着她暫歇的這幢樓,調了下焦段。

鏡頭裏的影像從模糊到漸漸對焦,最後清晰地呈現在取景框裏,喬溫的心跳,卻驀地一滞。

猶豫了或許半秒都不足,喬溫壓着陡然加快的心跳,迅速摁下快門。

溫韻白在給他們上新聞攝影課的時候,當初就讓他們探讨過這個問題。

面對生死一線的突發事件,到底該先攝影,還是先救人。這似乎是個無解的悖論,卻又是一名攝影記者不得不面對的職業倫理。

壓下那點止不住冒出來的不安和困惑,此刻,喬溫就這麽安安靜靜地仰着脖子,站在樓下。手裏的相機半端半垂,相機繩繞着後脖頸,明明沒有重力箍着,卻讓她動彈不得。

頂樓護欄外坐着的,是她對門的鄰居。小姑娘此刻的姿勢,絕對稱不上安全,也稱不上是為了半夜出門消遣。

喬溫看着她懸在半空的兩條腿,聽不見風聲,卻聽到自己壓着呼吸時,冷熱交替喘息的聲響,也聽得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

頭一回面對這樣的場景,她不知道該出聲,還是該先上去。

怕自己出聲,會激得樓上的小姑娘,做出什麽讓她一輩子後悔的事情。又怕自己晚了一步,依舊改不了結局。

樓上樓下,就這麽像是同時被摁了暫停鍵,寂然地對望着,時間的流速,都跟着變緩了一般,不知走了多久。

直到那個對門的小姑娘,極輕地開口,說了一聲,“你……別害怕,我就是,坐一會兒。”

喬溫攥着相機的掌心裏全是濕熱的汗,那聲音雖然輕,還是順着風,清清楚楚地進了她耳朵裏。困難地幹咽了一口,喬溫看着她,說:“那我們……回去吧。”

小姑娘默了會兒,“嗯”了一聲,撐着護欄外幾十公分的平臺,站起來,又拉着護欄,擡腿跨了回去。喬溫全程緊緊盯着,一手托着相機,一手摸到羽絨服口袋裏,摸索着捏住了樓下防盜門的鑰匙。

直到聽見頂樓平臺有開關門的聲音,才火速跑去開了樓下的防盜門。喬溫一步兩三個臺階跑上五樓時,慶幸自己平時爬山跑步勤于鍛煉,喘着粗氣站在樓道平臺上的時候,對門鄰居,也才剛下來。

小姑娘愣在臺階上,喬溫胸腔劇烈起伏,壓了會兒呼吸,咽了咽喉間那點剛跑完八百米似的血腥氣,開口問她,“你……吃夜宵嗎?”

喬溫後來知道,對門鄰居姓錢,和她一樣,今年大四,即将畢業。

那天晚上,她給這個住在同一棟樓裏,每天能打個照面的小姑娘,煮了頓夜宵。又聽她講了個,或許從你朋友的同學的舍友那兒,也能聽到的故事。

小姑娘有個和她同校的男朋友,大一便認識,倆人也約好,畢業之後一起留在這裏。大四實習,倆人搬出宿舍,在這裏租了個單間。

也許是現實和象牙塔的落差,也許是這世上總有人過得比你好,後來,小錢的男友,在單位裏被人“引薦”,搭線上了所謂的“無風險高回報”門路。拿了他自己的錢,父母親戚的錢,通通投了進去。事實證明,這種“門路”,從來輪不到普通人。

面對親友的催償,男人到頭來,不是直面,而是成了謊言的傳遞者,以小錢的名義,辦了大大小小,無數貸款。

……

“小喬姐,”後來熟了,小錢輕聲叫她,說,“謝謝你……那天晚上出現。”

喬溫一怔,心跳驟然快了幾瞬,像是小姑娘隐在枝桠,躲在光影裏半身懸空的畫面,又出現在了眼前。

小錢笑了笑,神色平靜,“我那天其實……”頓了頓,小錢又說,“當我坐在樓頂的時候往下望,也不是不害怕的。可是空蕩蕩的街,好像又有無形的聲音,在樓下叫我。叫我往下跳吧,跳下去了,那點一直纏着我的對家人的愧疚、後悔自己的蠢、對那人的恨意,就都會消失了。”

喬溫聞言,心髒縮了縮。

“在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間,那點聲音好像都輕了。”小錢接着說,“小喬姐,你能不能……報道我的事情呢?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是,要是有一個人能因為我的事情,改變了當下的選擇,我想,也是好的吧。”

喬溫聞言,怔了怔。其實,她是早想問小錢的,只是這話,就猶如那晚見她時,那個到底是先攝影還是先救人的問題,一直纏着她,讓她沒能問出口。

如今聽她這麽說,喬溫抿唇,無聲笑,柔聲回她,“好。”

“小喬,”溫韻白的電話,“這周六有空嗎?”

喬溫正在工作室,腦子裏過了一遍周六的安排,回他道:“有空的溫老師。”

溫韻白柔聲笑,問她,“周六,社裏同事一塊去綠螺寺爬山,那個要拜你為師的,讓我務必叫上你一塊兒。”

喬溫愣了愣,接着笑得不行,玩笑道:“教他攝影嗎?”

先前抓拍到的小錢那張照片,連着稿子一塊兒交給了社裏。那照片乍一看,倒像是一幅夜拍的藝術照。瞧不清人臉,只看得見暈黃光影裏,影影綽綽的輪廓,和懸在半空沒有着落的腳。配了文再看,就是另一番感想了。

那篇初始的撰稿,喬溫也盡力撇開了個人情緒,只客觀詳盡地報道敘事。倒是沒想到,不知是那幅照片先引了人注意,還是那篇稿子引了更多人的共鳴和探讨,青年報官博發出來沒多久,就被人帶着話題轉贊,熱度不低。

看了新聞的網友裏,陸陸續續又有好些人跟帖,說自己碰上了和小錢前男友初期相同的遭遇,似乎也是同一個套路。

于是,後續的延伸采訪調查,就交給了新聞報道部的一線記者周瓊。倆人先前就因為這樁社會新聞有過不少交流,也因此熟悉。

溫韻白輕笑,順着喬溫的話配合道:“那你看他還有機會嗎?”

喬溫撐着電腦桌,抿唇點頭,一本正經的語氣,“那我可絕對得去了,還是命重要。”

挂了電話,喬溫出了修片室找韓佳琪,準備和她說下周六自己的安排。

韓佳琪正捧着麻辣燙,對着支架上橫着的手機屏幕一臉姨母笑。

喬溫悄咪咪走過去,一把捏住她的肩,“傻笑什麽呢?”

韓佳琪樂得不行,往後仰了仰,問她,“小喬這個你看了沒?笑死我了。”

喬溫歪着腦袋看了一眼,也跟着樂起來,“《戀愛進行時》啊,你看第一期了沒?就倆人煮飯那回,我是吃着面看的,林南說電飯鍋吐了的時候,我那一口面都沒保住,直接喂了手機一臉。”

韓佳琪顫着肩笑出鵝叫,“看了我的媽,這倆貨也太可愛了吧,所以現在的霸總都是這個路子了嗎?”

“嗑CP真的快樂,”喬溫簡直想摸出手機和她在超話美圖裏共遨游,“我已經是他倆CP超話小主持人了你敢信?”

韓佳琪歪着腦袋,硬是轉身看着她樂。

和韓佳琪說好周六的安排,喬溫前一天晚上就早早準備好了爬山要帶的東西。相機必備,畢竟有周瓊要拜她為“師”呢。還有吃的喝的,跟春游似的塞了一整包。

晚上八點多,溫韻白給她來了條微信:【小喬,你現在還住琉璃西巷嗎?我正好順路,明早可以來帶你。】

這條剛發過來,又緊跟着一條:【還有周瓊和我們社裏一位攝像一塊兒,他們都蹭我車。】

喬溫笑了笑,摁着屏幕回過去:【不用了溫老師,我現在住三環,不住那兒了。】

溫韻白看着回信,頓了兩秒,還是說:【沒關系,不遠的,他倆嫌我年紀大,和他們沒有共同語言呢,讓我拉個年輕人,平衡一下車裏空氣。】

喬溫笑着想了想,回:【那行,謝謝溫老師了。】

約好的時間還沒到,喬溫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出門等在了路邊。

溫韻白那輛霧白色的途銳,準時打着雙跳,緩停到喬溫身邊。小姑娘歪着腦袋,從擋風玻璃那兒确認了一眼裏面的人,才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上去。

上了車,周瓊和那位攝像就已經在了後座。攝像喬溫也認識,叫秦政威,是周瓊的老搭檔了。

和車上三人打了招呼,周瓊就貧上了,“小喬啊,人家往車裏看個人,那得彎着腰看,你倒好,反倒得踮個腳尖。”

溫韻白抿了抿唇,沒出聲。秦政威倒是沒客氣,抵着車後座樂出了聲。

喬溫剛拉住安全帶的手一頓,“……”這越野車底盤是比較高,她剛剛還扒拉了一把車座才踏着踏板上的車。可是哪有踮腳尖那麽誇張?!

就很氣。

喬溫也不着急,慢慢悠悠扣好安全帶,歪着腦袋在後視鏡裏瞥了一眼周瓊,慢條斯理,一臉正經道:“瓊哥,我剛剛踮着腳尖,只看見後座坐着政威哥,還以為你沒來呢。”

溫韻白單手扶着方向盤,一手虛握拳,抵在唇邊輕笑。

一米八冒頭的周瓊:“……”

秦政威拍着周瓊的肩笑,“你以為人小姑娘又能拍又能寫的,你能占多少便宜?”

四個人一路玩笑,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倒是不覺得長。

社裏其他同事,也是分批來的,在門口集了合,就一塊兒進了綠螺寺。山中央寺廟初建時,已是數千年前,又因為這山上植被常年蔥郁,山形似螺,建國以後重修,就改了這麽個名字。聽說香火頗盛,因為求姻緣極靈。

下了車,溫韻白看着喬溫脖子裏挂着相機包,身後又挂了個瞧着就頗沉的大背包。忍不住伸手提了提,笑道:“小喬你怎麽帶了那麽多東西?我給你背吧。”

喬溫趕緊擺手一躲,勒了勒背包帶子,“不用不用,我正好練練,再說也不重。”

溫韻白聽了她這聲“練練”,愣了一瞬又明了,笑了笑,沒再強求。

周瓊知道了喬溫背包裏帶着不少吃的喝的,沒節操地要跟着她一塊兒,美其名曰:不能和他們走丢了,最後還得蹭溫韻白的車回去呢。

四個人一路說笑着往山上爬,主要以周瓊和喬溫互怼為主。

綠螺山海拔八百多米,四個人腳程快,不算趕,也沒怎麽歇,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半山腰。

周瓊又忍不住調侃她,“小喬你這絕對是骨頭縫裏長肌肉啊,吃什麽長大的?體力那麽好?”

“瓊哥吃什麽長大的告訴我一聲,回頭我讓我媽媽堅決別買、別做。”喬溫也不是不累,微喘着和他侃。

周瓊撐着腰點着她笑,瞥了眼她身後的背包,故意提了起來,又猛地一放。

喬溫:“??”

還好溫韻白反應快,趁着背包沒落下來之前,就伸手提住了。半責怪半玩笑地瞥了周瓊一眼,溫韻白說:“你怎麽跟個孫猴子似的?還要不要拜師了?”

他這位師兄平時,可甚少玩笑,周瓊聞言愣了愣,接着挑了瞬眉眼笑,拖了點語調調侃他,“師兄,我要是孫猴子,那你是什麽?你不成白龍馬了?咱們小喬就是唠唠叨叨的唐僧?”

喬溫:“???”不是,我話能有你多??

秦政威坐在一邊石頭上看熱鬧,“我不做豬八戒就行啊,別的無所謂。”

溫韻白輕咳了一聲,這回直接上手,替喬溫解了背包,背在了自己身上,“待會兒我們都要吃的,換着背吧。”

男人今天一身休閑裝,米白色的衛衣,沒戴眼鏡,頭發也梳得略為随意,倒是比往日裏斯文莊重的扮相,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背着喬溫運動款的黑色背包,一點不違和。

周瓊也笑眯眯地,跟着去拿喬溫脖子裏的相機包,“師父,我替你拿,待會兒上了山頂教我拍照呗。”

喬溫也沒再搶,看秦政威坐在石頭上休息,幹脆問:“要不大家休息會兒?”

他們這四個人爬得是真夠快,後頭幾位只坐辦公室的文字編輯和圖片編輯,踮着腳尖往山下看,都還看不到人頭。

“行,我歇會兒啊。”秦政威拿着手裏的礦泉水喝了一口,笑說。

周瓊往秦政威身邊一坐,故意提議道:“來都來了,你倆幹脆去燒個香啊,聽說這寺裏求姻緣,比那些婚戀網的效率可高多了,靈得很。”

喬溫挑了挑眉眼,“我明明聽說上回有對明星在這兒被拍到了,回去就分手了啊。”

“……”周瓊抿直了唇角,眨了兩瞬眼,這小姑娘,怎麽這麽直呢?他師兄很難啊。

“走走走走,中國人民必須秉承的四大原則之一,來都來了,”周瓊邊說,邊拉着秦政威一塊兒,圍着喬溫和溫韻白,趕鴨子似的把倆人圈着往寺裏走,“管它靈不靈,都得求一個!萬一我這一回去就有女朋友了呢?”

喬溫:“……”行吧。

喬溫跟着三個大男人一塊兒,像模像樣地在廟裏請了香燭,湊着燭火,燃了香。

定定地透過袅袅青煙,看着寺裏的佛像,喬溫倒還真有些,不知道求什麽好。末了,喬溫阖上眼睫,彎腰躬身。

霍燃哥,謝謝你那些年的照顧。我們……都放下,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吧。心裏蔓過一瞬淺淡的澀意,喬溫阖着眼睫,心道。

“小喬求什麽了?求得這麽認真?”燒完香,周瓊又忍不住叭叭了,“你瞧瞧,小姑娘就是口是心非啊,說不信的也是你,求得最虔誠的也是你。”

“誰說我不信啦?”喬溫心裏一咯噔,這可千萬得準啊,佛祖保佑,她可沒有不信,是這人瞎說,“我說的那對明星,就是闡述一下事實。”

“對對對,”周瓊一看小姑娘急了,笑着點頭,趕緊附和她,“絕對是那對明星情侶,自己心不誠。”

就是說!喬溫抿了抿唇,不想理他。結果——

“來來來!幹脆再去求個簽吧!靈上加靈!”周瓊又開始包抄。

喬溫:“???”這大男人到底怎麽回事?!沒完了還?!

溫韻白偏頭,看着快炸毛的小姑娘,抿了抿唇角,無聲淺笑。

後半程山路,四個人走得就悠閑多了,周瓊霸占了喬溫的相機,聽小姑娘一路念叨構圖光圈快門感光度。

到山頂的時候,喬溫傾身倚着欄杆,微眯了眼睫,吹着山頂的風。耳後發絲微亂,揚着風飄。

三月的平城,白天有了陽光,暖了不少。

“小喬。”溫韻白的聲音,和煦溫柔,清淺好聽,只是被風吹得有些散。

“嗯?”喬溫偏頭,眨了眨眼,“怎麽了溫老師?”

陽光落在男人長睫上,微顫了一瞬,似有光掉落,溫韻白頓了幾秒,淺翹了翹唇角,說:“沒事。”

從過年到現在這麽久,霍燃都沒在趙琪面前提過喬溫。

要不是他隔三差五地,在飯局或加班後送霍燃回琉璃西巷,又知道他在喬溫工作室那一段路就會下車,再加上霍燃那到現在都沒養好的胃,趙琪倒真要以為,霍燃已經放下了。

起先,趙琪總想着,這畢竟是霍燃和喬溫的私事,他也不好多問。只是那天在朋友圈裏看見的一組照片,逼得趙琪,不得不主動在霍燃面前提了這事。

“怎麽了趙琪?”霍燃看着問完文件問股東會決議,問完股東會決議問晚上要不要送他回去的趙琪,好笑地問,“有事你就說啊。”

趙琪捏了捏手機,再三糾結,還是問出了口,“少爺,您……真不打算,和小姐和好了嗎?”

霍燃一怔,接着不可抑制地扯了一絲苦笑,低聲道:“不是啊,怎麽了?”不是他不想和好,是他如今,還不配和她和好吧。

趙琪有點着急,“那您怎麽……也不去找人呢?您就不怕小姐她和別人……”

苦笑凝在唇角邊,趙琪這句話,拿着刀在他心上剜了一記似的,疼得他一縮。

先前見了顧西延向喬溫表白的那一幕,他就逼着自己正視過這個問題。後來,又有了顧西延那些糟心的事情,他便壓着那點情緒,假裝騙自己:喬溫……不會和別人在一起的,至少現在不會的。

只是如今聽趙琪提起,他便再也沒有理由和借口自欺欺人。趙琪,不會無緣無故這麽說的。

“怎麽了?”喉間那點哽痛又湧了上來,霍燃勉強笑了笑,“有什麽事情,就直說。”

趙琪咬了咬牙,摁開手機,放在她面前。

霍燃眼睫微顫,緩了兩瞬呼吸,才強迫自己去看趙琪遞給自己的畫面。

趙琪點開的頁面,是一個備注叫周瓊的人,發的九張照片,除了合照和風景,還有——喬溫和溫韻白的幾張抓拍。

【綠螺寺一日游,聽說求姻緣特靈,讓我也見證個奇跡?】

沒有勇氣去點開,只是光那方寸間的小圖,霍燃也知道,他騙不了自己那是誰。

怔怔地盯了會兒,直到看着手機屏幕暗掉,霍燃極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嗓音微哽,卻是笑着問趙琪,“你說,她會喜歡上別人,也是正常的吧?”

心裏一澀,趙琪嘴唇翕張,“少爺……”

視線未挪,霍燃輕聲打斷了他,“溫老師……好嗎?”

趙琪怔了怔,嗓音晦澀,“我……周瓊是我高中同學,關系不錯。我那天看見了,就問了他。他和溫老師,是大學同系校友,研究生也是一個導師。除了大學四年,談過一個女朋友,對方畢業的時候,出了國就沒再回來過,倆人是和平分手。這些年,溫老師都是一個人,生活和圈子,都很健康。”

輕“嗯”了一聲,霍燃低聲道:“所以,也是正常的啊,畢竟……我也沒什麽好的。”

趙琪抿了抿唇,安慰的話,不知如何說出口。

霍燃擡睫,指尖有些壓不住顫意,僵麻着指節,拿了手機遞給他,對他笑了笑,“沒事,你去忙吧。”

趙琪出去,辦公室只剩了霍燃一人。小姑娘和溫韻白一塊兒,在寺裏共同俯身燒香,又對着簽文說笑對視,站在山頂的背影和側臉,不管是睜着眼睛,還是阖了眼睫,都不管不顧地,像片片帶着倒刺的利刃,鑽進他心裏,勾着那點血肉,不肯出來。

這回,霍燃沒再放任眼眶裏那點熱意,屈着指節,攥了攥拳,緩了緩指尖那點僵麻的痛意,一臉漠然地拿過桌上的鋼筆,垂睫,接着把視線,落在剛剛未看完的文件上。

喬溫今天做了一天的跟拍,是前一晚在微博私信上接到的。她嗑的那對CP,來平城玩兒,暗戳戳地給她發了私信,問她有沒有空接單。

作為一名嚴格的顏狗CP粉,哪有不接之理。喬溫爽快地答應了。況且對方的要求其實很簡單,就是拍一組偏生活化的旅游照,不需要過多的妝服和完美的燈效。

喬溫按照對方的要求,跟着倆人旅拍似的,走走吃吃玩玩,在胡同裏拍了一整天,快傍晚才結束,回了工作室。回去之前,天也飄起了點小雨。

只是正美滋滋地欣賞原片沒多久,韓佳琪就進來了,擱了杯奶茶在她手邊,又拿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肩。

“嗯?”喬溫回神,看着她玩笑,“怎麽啦?我幫你問林南要簽名了啊,回頭修好了片,你再存兩張美照回去舔屏?”

韓佳琪撓了撓頭,嘿了兩聲才開口,“那什麽,小喬啊,你、你哥來了。”

喬溫一怔。

“我出去買奶茶的時候就看見他站在咱們門口了,”韓佳琪說,“現在……現在還站着呢,而且外面,雨好像,越來越大了。”

喬溫說過,工作室裏面,是她們的私人場地,他不能進去妨礙她們工作。外面……外面沒事的,他可以站的。那他站在這裏等,應該……應該不會妨礙到她的吧。

一一,對不起,我不想讓你難堪的,可我……真的受不住了。霍燃阖了阖眼睫,那些帶着倒刺勾進心裏的畫面,他實在是下不去手,從心裏抽出來。

此刻雨水,比先前更密了些。也或許只有此刻,他才能當着街上來往行人,放任眼裏那點熱意,肆意又無聲地混着雨水淌出來。

一一,對不起啊,你就當我,真的是這麽沒出息吧。唇角輕扯,勾了瞬自嘲的弧度。那點原以為已經學會的克制,對他來說,似乎脆弱得不堪一擊。

耳邊帶着雨水輕響的腳步聲,到了他身邊,落在身上的雨,跟着腳步聲一道,停了下來。霍燃心跳一滞,又驟然快了幾拍,緊緊攥了攥拳,睜開眼睫。

喬溫看着眼前雨裏的男人,扯了點苦笑。原來那姻緣香,真的,不是很靈啊。

只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情緒,聽上去平靜一些,喬溫仰着臉,主動問他,“霍燃,找我有事嗎?”

霍燃聞言,忍不住翹了翹唇角。這麽久了,還是她頭一回,主動和他說上一句話。只是他接下來想說的話,卻讓他有些不敢再笑出來。

“一一,”霍燃嗓音沉啞地叫她,“你說過的話,還作數嗎?”

喬溫微怔。

霍燃看着她的眼睛,掙紮着,又艱難地開口,“你說過,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的,還記得嗎?”

喬溫聞言,腦袋嗡了一瞬。那點過往,裹挾着她不想回憶的不堪,砸進心裏。她怎麽會忘記呢?可這個男人,為什麽又憑什麽,又要讓她想起來。

那段完完整整的對話,是她和霍燃第一次在一起的那晚,男人像是不安地從身後抱住她問:“一一,你會離開我嗎?”

當時的她,想得多簡單啊,她怎麽會想到,要離開這個她喜歡了這麽多年的男人呢?對她而言,這是霍燃問她讨要的諾言,她理所當然地回答:霍燃哥,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喬溫垂睫,幹咽了一口,沒能壓下喉間的哽意,只好無意識地,輕嗤了一聲。又像笑自己的天真,又像嘲自己的無知,接着,故意輕諷似的問他,“霍少爺,女人的話你也信啊?雨水順着耳朵,進腦子了?”

霍燃默了數秒,這些日子以來壓着的所有念想、委屈、落寞、惶恐,因為她這句推翻承諾的話,再也克制不住。

“一一,回家吧,”霍燃像個被人強壓進深海裏的溺水者,渴求浮木似的抱住喬溫,再也不想克制那點哽意,顫聲道,“求你了。霍燃哥求你了啊,回家吧,好不好?”

喬溫木然地讓他抱着,她這是,頭一回聽到霍燃哭吧。

只是,明明上一秒還在剖着那些過往,逼着她記起來的,也是此刻這個哭得像無家可歸的男人。

阖了阖眼睫,喬溫胸腔裏那點地方,木得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什麽感覺。不帶情緒地,喬溫低聲問他,“霍燃,你演夠了嗎?”

霍燃抱着她的動作,僵了一瞬,接着肩膀的那點顫意,越發明顯了一些,只是,哭腔裏又似帶着笑意一般,“一一,你現在什麽都已經知道了,你覺得我還需要演什麽嗎?”

“霍燃哥,”喬溫被他弄得混亂了,苦笑着輕聲叫他,“你到底……要做什麽呢?放下吧,好不好?你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嗎?你不覺得我們不見面,不再有交集,對大家都好嗎?”

喬溫這話說完,霍燃抱着她的力道,反倒更緊了些,像是他不這麽做,喬溫就要真的讓他放手一般。

霍燃好想告訴他,他不是做得好,也不是沒和她見面。只是,她從沒看見自己而已。更不想和她再無交集,也沒辦法做到放手。他所謂的“做得好”,只是為了想挽回啊。

“一一,我是真的沒辦法了,我知道我這麽做不對,可是……可是我如今,實在不知道該拿什麽身份什麽方式來保護你。我……”霍燃頭一回在她面前,說起話來,像個孩子似的颠三倒四,卻執拗地還是要說出口,“你真的別喜歡顧西延好不好?他不是真心的。你要是、要是……”

霍燃每說一個字,都像是讓人穿着冰刀,一下一下,在他心上踩割似的。可他也不知道,他不說這些,還能說什麽,才能挽回喬溫了。

洩了最後一口氣,霍燃像是認命,又像是被人抽了一魂二魄似的木然,啞聲道:“你要是喜歡溫老師,那你,就好好談一場戀愛。你只要哪天告訴我,你玩夠了……不是,是你經歷夠了,體驗夠了,你、你還會回到我身邊的。”

只要給他留這點念想就好,別的都無所謂了。

“這麽多年,我把你綁在我身邊,是我不對,但是,”霍燃頓了頓,再一次艱澀地開口,“一一,你給我一點希望吧,不然,我真的撐不下去了。給我個希望,讓我等下去,行嗎?”

如同背着臨行刑前般的絕望,霍燃啞聲求她,“求你了。”

喬溫也沒想到,原來,一份求而不得的感情,真的會把人碾進塵埃,卑微至此。

只是,這一天是不是來得,太晚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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