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返程途中,看到他倒在盤山公路旁,一身戎裝,遍體鱗傷,還以為是哪個古裝劇組在這裏取景拍攝。然而途經一路,四下無人。雖是詭谲蹊跷,但還是本着醫者父母心,折返,一探究竟。
“需要我幫你報警嗎?”
雖說不知發生何事。為他止血,恢複意識後,那個形容狼狽的男子亦只盯着他的臉,兀自出神。不過這情形,多半是遭遇搶劫兇殺之類的惡性事件。擡首,望了眼如血殘陽。天快黑了,不宜久留。俯身背起傷重的男子,欲帶他同行。但那身甲胄委實沉重,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真是……”
幸而平日裏常去健身房勤練器械,方未出洋相。無奈苦笑,自個兒怎就攤上一樁怪事?不過未有宣之于口,勉力将男子送上自己的座駕。掏出手機,看了看狀态欄,仍是空白格,困惑出發時,尚有兩格,此間怎就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不過,地處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收不到信號亦屬平常。發動引擎,趁着落日餘晖,尚未入夜,匆匆趕往下一個村落。途中,亦不忘關顧後座的男子可有不适,令如墜五裏霧,愈發迷惘的翟榆五味雜陳。當年的公子琛,都不會這樣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雖說機緣湊巧,男子名喚懷深,連名字都和隗琛相差無幾。但确非隗氏。此間所處境地,亦同自己所知天壤之別。故在弄清來龍去脈,有所定奪前,三緘其口,靜觀其變。見他一問三不知,神情萎靡,亦覺男子傷重,自己刨根究底,很不地道。故而笑笑,不再多言,專心開車。待臨近先前來過幾回的祁平村,覺着男子身上的甲胄實在違和,問他可要換身衣服?翟榆颌了下首。入鄉随俗,安然脫險前,确是不能獨異于人,太過打眼。只是懷深遞給他的衣裳,不曾見識,不知如何穿戴。窘迫無措,令前方透過後視鏡觀察的男子無奈慨笑,莫不是肥皂劇裏常見的橋段,顱腦損傷,失了憶?
但真若如此,這位來歷不明的铠甲武士定然垂危,昏迷不醒。望着他面露疲憊,強打精神,眼神卻是異常清明,心知肚明內有隐情,但未深究。只默默将車停在路邊,趁着天色晦暗,協力褪下男子身上的甲胄,塞入後備箱。繼而剃掉沾血的胡須,用手術剪刀,簡單打理了一下頭發,換衣淨面。竟是出乎意料,豐神俊朗。龍章鳳姿,可謂難得一見的清隽男子。
“沒想到,還挺文雅?”
戎族馬背上立國,粗犷豪邁是為民風,對此不甚茍同。不過,言多必失,翟榆沉默依舊。不動聲色,繼續打量這個殊形詭狀,沒有馬匹牽引,卻是飛馳如履平地的鐵皮箱子。迨至村落,仍是雲裏霧裏,不可思議。然則,事已至此,既來之則安之。規行矩步,于懷深在村裏行醫問診時,待在借宿的人家靜養。其間,有喚作“警察”的官差前來聞訊。既無明證身份的信物,之于姓名住址聯絡方式,乃至緣何來此,都解釋不清。索性裝傻充愣,令官差犯難。該不是啞巴,或是創傷應激障礙,不記得之前的遭遇?
當他們有意帶這來歷不明的青年去市級部門采集指紋,聯網數據庫比對時,對方卻遲徊不決,非要等懷博士看診歸來,方作決斷。待暮□□臨,那位聲名遠揚的醫學天才風塵仆仆,走入屋內。不知為何寧可盤坐牆角,亦不願坐到椅子上的青年起身,走到他面前,淡淡開口:“我身上的傷,已然無礙。”
險象環生的絕境,亦已一去不複返。因而,望一眼前倨後恭,好似對懷深頗是忌憚,敬而遠之的兩個官差,暗忖自己處境微妙,與其随他們回去,因着對周遭物事一無所知,露馬腳。還不在留在懷深身邊。好歹,醫者仁心。對自己,又有救命之恩。不至于說錯話,就對他不利。懷深無奈淺笑:“既然不願去警局做筆錄……”
終于開口說話,卻又只字不提來歷,緘口不言所遇何事。那便無須勉強。等他義診結束,動身回研究中心時,不妨随行,待上一陣。直到想起之前的事兒,再謀求警方協助,也不遲。
“既然懷博士都這麽說……”
那便依言,照做就是。
當受命從市裏趕過來的中年刑警催着同組新人上車,飛快離開村莊,新人不解,一貫穩當的師父,怎就這般焦躁?後者輕斥:“還好你剛才沒有多嘴。”
雖說來路不明又語焉不詳,确是可疑,理當帶回局子裏,嚴加審問。但他可知那個懷深是什麽人?Y大醫學院最年輕的博士。Bliss亞洲分支首席科學家。令新人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那個各國政府都諱莫如深,卻又暗地裏投入大筆資金,助其研發的跨國組織?不禁倒抽一口氣,幸而師父見多識廣。若非他察言觀色,發覺那位要人神色有異,似是盯上了那個一問三不知的傻子,指不定會因着自己傻不愣登踢鐵板,奪人所好,鬧出點兒什麽事呢。
“學着點兒。”
雖說背過身時,稍縱即逝的那抹意味深長的冷笑,令他不寒而栗,但到底是頂級醫學院畢業的高材生,情緒管理絲毫不遜于他們這些經驗豐富的老刑警。與此同時,也為适才那個混不吝,非要自投羅網的愣頭青惋惜:“有去無回吶。”
按理說,那等實驗方式既不人道,也有違國際人權公約。然而世間總有一些法外之地。兼之,荟萃各國精英的Bliss于藥物研發、基因工程領域,确實無人能及。故而,各國政府都睜只眼閉只眼。莫說傳聞中已然取得突破性進展的那種藥物,常人都趨之若鹜,甭提坐擁金山銀山,較之普通百姓更怕死的權貴。因而不遺餘力,行方便,為虎作伥亦是平常。中年刑警亦是慨嘆:“欲望,催生罪惡吶。”
聽說那位懷博士,便是項目的負責人。照理而言,也該是鐵石心腸,阿谀逢迎權貴的投機者。然而每回休假,他都會回母國,跋山涉水,去往醫療條件相對落後的偏遠村落,免費義診。懸壺濟世醫者仁心,之于普通百姓,倒是淋漓盡致地展現。令一旁的新人亦不無感慨,委實矛盾。又或許,是那人缺德事兒做多了,良心不安,方才做幾樁好事兒,積積德?
總之,天才的世界,他們不懂。那個不知真傻還是另有隐情,不願和盤托出的小子也算是吃不了兜着走。
“反正,他會後悔的。”
到時候,可別求爺爺告奶奶地找他們警察,撈自己出那J國軍方駐守,銅牆鐵壁一般,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的研究中心。當刑警們回城路上,論道BLISS用作實驗體的那些人到底是咎由自取,還是有違倫常,值得同情,這邊廂的翟榆亦松了一口氣,好歹躲過一劫。算是報答懷深的救命之恩,之後出診,如影随形,給這名頭換作醫生的大夫打下手,順道探底。此間置身的這個國度,縱是魁、虢等強國加起來,都望塵莫及。莫說自己的令何國,在這千乘之國跟前,不值一提。
暗嘆時移世易,恍若隔世。縱然時至今日,依舊如坐雲霧,不明自己如何來此,以及那個自稱報恩的狐妖,到底是個什麽來頭。不過,天未絕他生路,自當珍惜來之不易的新生。當懷深告別感激涕零的村民,踏上另一段義診之旅,也便自然而然,坐上那個鐵皮盒子,随他輾轉各地。途中,遇見一些新奇物事,也難免露怯,懵然無措。一開始,甚至都不敢觸碰電燈開關等現代人司空見慣的器件,令懷深亦困惑,他到底是做戲,還是真真切切,一竅不通?當那日雨過天晴,滿以為一路暢通無阻,卻不想暴風雨過後,山石塌方。猝不及防,泥石流轟然而下,油門踩到底,勉強避過一波,卻又為從天而降的山石砸到車頂,險些殒命于變形的車廂時,那個行跡詭奇的男子挺身而出。
“撐住!”
若非他生生頂開車門,将自己拖出來,一路狂奔,背下山。興許沒命挨到救護人員趕至。望着臨危不亂,此間亦是裹住毛毯,靜坐在旁,默然守候的男子,懷深愈發看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樣的人。若為兇徒,別有所圖,那麽适才山崩地裂時,大可獨自逃命,無須理會他的死活。然而,山石不斷滾落,岌岌可危間,那人不顧自己的性命,對他不離不棄。心中震撼。五味雜陳,再度嘗試,拐彎抹角地問他來歷,仍是噤口不言。只道自己名喚翟榆。迨至研究中心的負責人得悉他遇險,安排專機,接他回BLISS,依舊不肯坦誠自己有何隐情。故而遲疑再三,只得先行請托相熟的官員,給翟榆安排一個假身份,将他帶回位于J國一處海島之上的研究中心,以觀後效。當旁人問及彼此的淵源,亦以當年被人誘拐,不知所蹤的兄長身份引薦。
“你去山裏義診,便是為了尋找令兄下落吧?”
返程途中,懷深倒是坦誠相告自己有個年長六歲的哥哥。定期去山裏義診,确有尋親的緣故在其中。畢竟這世上,唯一同他血脈相連的,只有這個在他出生前便告失蹤的兄長。只可惜,大海撈針。學成歸來,利用所有的人脈,查探兄長或可能被拐賣的去處,仍是一無所獲:“興許,一早不在了吧。”
亦如當年卧底,端掉境內最大的制毒窩點,繼而被流亡海外的毒枭買兇報複的父親。以及将他關進廚房的壁櫥後,活生生被人砍死在眼前的母親。
回想當年透過縫隙所見慘景,懷深表情淡淡,目光卻若寒潭,漠冷徹骨。當翟榆凝住他的臉,好似想起什麽,眼神凝重,即又恢複素日溫潤,沖着近前的男子,清淺一笑:“我帶你參觀中心。”
不過有件事兒,一直耿耿于懷。故在前往自己帶領的研究團隊所在的科研樓前,特意帶翟榆去做生化全套檢查。雖對那些個古怪物件,很是抗拒。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故而不情不願,還是依言行事。當報告遞到懷深手上,細覽一行行數據,果是有異于常人,匪夷所思。
“你身上的傷,好得比常人快呢。”
開誠布公,對翟榆坦言初見時,他身上刀傷無數,奄奄一息。但隔幾日,便恢複如初。更有甚者,親眼看到他于山體滑坡,險遭滅頂之災後,手上的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行愈合。故而費解,這世間,當真有科學解釋不清的靈異事件?連翟榆自己亦覺蹊跷。殊不知彼時脫險,狐妖于他昏迷時,喂他喝下自己的血,因而異變。故而,雖不致有通天本領,無所不能,但倘若蒙難,傷不致命,便可不藥而愈。此等心得,也是在爾後的諸多變故中,慢慢體悟。此間尚不知曉,同懷深面面相觑。見近前的男子懵然,确若一無所知。暗忖深究亦是枉然,也便不再追問,帶他參觀自己的實驗室。
“不用管我們。繼續做事。”
見首席領着一個素不相識,且非專業英才的外人入內,一衆研究員無不驚愕,但又不好當面質疑。畢竟,懷深是團隊的主心骨,又因着手頭那個機密項目,深受主任及各國政要青睐,權重望崇。故而,除卻守在代號為「Chaos」的實驗體身邊的那個青年,其餘諸人皆是笑臉相迎,一派和氣。看到青年旁若無人,又在給「Chaos」講外頭的趣事,博之一笑。懷深輕蹙眉頭,淡淡告警同門,莫要對實驗體關心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