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六日聖谕

趙瀾一路回歸弘昌館, 只在門外翻身下馬卻不進屋, 而後叫了二三個慣會駕馭馬匹的車夫來,又尋來五六個健碩宮役,當下就叫人備了車馬, 再收拾了簡單常用之物并些許銀兩, 竟是要離神都而去。

他并非戴罪之身,要離開神都誰又能攔他呢。

雖有宮役面露憂色, 可到底随了趙瀾心意準備去了。

半個時辰後,見趙瀾當真上了車馬要離去模樣, 往日時常侍奉趙瀾的宮役這才鼓足了勇氣上前道:“小侯爺可要離了神都出遠門?”

見趙瀾遲遲不答,這宮役才痛哭道:“您此去無礙, 只聖皇怕是要怪罪我等,我等盡數忠心侍奉您,也萬請小侯爺為我等思謀一二。”

說罷,這宮役領先跪地,哭的好不凄慘。

“起來。”趙瀾瞧了這宮役一眼, 卻是入了馬車, 而後撩開簾子扔出一物, “若聖皇責怪便将此物呈上,此乃他親下聖旨,怕是不得不認!”

此物不是旁的,赫然是那時寇連進交予他的将南趙分封予他的旨意。

不等那宮役收拾妥當,趙瀾立時就催促車夫趕緊離去。車夫也不敢耽誤,卻是一抽馬匹, 當下車馬之後只簡單随了四五個健碩宮役往着神都之外跑去。

趙瀾離了神都一事自是瞞不了多久,一刻鐘後,那接了趙瀾扔出聖旨的宮役便渾身顫抖的跪在了居室之中。

趙瀾離去後,原被他砸了的居室自是重新叫人收拾妥當了。

可物件能重新歸置妥當,人卻不然。

雖是白日,居室各處門窗多處都關上了,不過些許亮光從窗戶镂刻之中透露出來,只将原本有些閑适的居室襯托的多了幾分幽深。

“呈上來。”許久,聖皇才聲音澀啞般開口。

那宮役渾身冷汗,哪裏還有力氣起身。一旁寇連進見了,趕緊拿了那宮役手中捧着的一個長盒木匣,将之小心放于聖皇跟前。

聖皇不似往日一般端坐如巍峨,他略微駝了後背,卻只盯着那木匣,始終不曾上手将那木匣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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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所放之物,他知曉是什麽。是那道旨意,是那道本是他給趙瀾留下後路的旨意,可如今到成了趙瀾逼迫他之物。

趙瀾是在逼他!

若他不願意下旨賜死周璩承,趙瀾就會以此回歸南趙。

時間一點點過去,日落西斜,便是定立入寇連進都不由腿腳酸麻,偏生心中又極其惶恐,後背一陣陣冒冷汗。

實在聖皇太過反常,自那木匣呈上起,他卻是一坐不動,仿若木塑一般。

夜。

聖皇一日算是水米未進,寇連進實在憂心,便小心叫人備了些清淡飲食來。誰知因宮人手端碗碟時灑了些湯水,聖皇當下勃然大怒,竟是叫人拖下去杖脊五十。

如此,哪裏還能活命。

原先那宮役也跪了一整日,此刻還跪着。

聖皇不開口叫他離去,他自是不敢動彈。如今見聖皇如此大怒,神色可怖模樣,竟是吓的他直接昏厥了過去。

寇連進亦是心驚膽戰,不過見那宮役暈了也不敢繼續留他在這兒,便輕聲退出門外喚了幾個小內侍來,将那宮役拖了出去。

夜色愈發深重,寇連進大着膽子上前勸慰:“現下怕是戌時了,聖皇可要回甘泉宮歇息?”

聖皇仍舊不言不語,寇連進便再不敢第二次詢問,只得小心随侍在一旁。

一夜未眠,又見天色稍明,寇連進亦是煎熬至極,稍一動彈竟是身形晃動,眼前有些發黑。待好容易回了點精神,寇連進卻是忽的聽到聖皇笑出了聲。

這笑聲叫寇連進渾身一顫,立時吓的跪于地,原就紅的雙目落下淚來哀嚎道:“聖皇您何苦如此,前些時日大病如今才剛好,您不該如此啊。

若實在憂心小侯爺,如今小侯爺不過才離去一日,只叫人去追自就能追回,臣下懇請聖皇萬萬保重自己啊。”

寇連進此番哀嚎真情切意,哭嚎間更是連連磕頭,片刻便将額頭磕的一片青腫。

聖皇一夜未眠,加之身體才恢複,此刻自是一副十分倦怠模樣。

待此刻笑聲才停,聖皇頭一次如此失控暴怒般将那木匣單手掃落于地。那木盒重重飛落出去,猛的撞到一側牆面,其中那道聖旨頓時跌落出去。

可如今誰又能理會到了此事。

又過了一盞茶時間,外頭隐約吵嚷了幾分,卻是早朝儀時間到了,聖皇又遲遲不出現,外頭就難免有些不安。

不消片刻,高望小心推門進來。只他才露面便瞧見聖皇雙目赤紅般瞧着他,面色露出幾分猙獰,“滾滾!!”

高望登時面色慘白,再無人敢來打擾聖皇。

中午時分,有一騎手持聖谕奔馳出了神都。

……

趙瀾昨日含怒離了神都,當時自是無礙,可他身體前些時日實在傷了心神,正是需要好生調養時。如今才不過半月,又是一番大怒大悲,加之大半日沿路奔走,到了晚間就累倒了。

幸而他身旁還帶了人,自有人服侍他尋了落腳之地。

第二日起來趙瀾就失了精神,不似昨日含怒而行不知疲倦模樣,是以這會兒車馬就慢了行程,否則太過颠簸,趙瀾頭昏沉的厲害實在不舒服。

這日晚間,趙瀾尋了一家驿站暫時落腳,不過用了晚食就有從神都而來的一騎士卒求見。

“叫他來。”

一會兒功夫,那風塵仆仆半點不曾休息,便是吃喝都在馬背上的士卒滿面風霜拜見了趙瀾,而後就從懷中小心拿出一旨聖谕。

“此乃聖皇聖谕,特囑必須送到小侯爺手上。”

趙瀾接了,待打開便見其中所言多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勸慰之語。趙瀾面色有些發沉,竟是手一揚将那聖谕丢到了屋中炭火之中。

如今天氣雖已日漸轉暖,可驿站哪裏比得上弘昌館中的奢靡精細,各處布置不夠保暖,夜間多謝夜風從窗戶縫隙處傳來。

趙瀾如今身子也差,索性就在夜間加了點暖炭。

“小侯爺?”士卒驚呼出聲,不可思議瞧着趙瀾。

“你且去回複,此去南趙路途迢迢,可終有一日我會走到的。”

這士卒來時就叫人囑托過,故并不敢用強,只朝趙瀾稍稍一禮就面帶幾分憤然之色退去了。

第二日夜間,又有一騎從神都而來。

第三日如此,第四日,第五日亦是如此。

趙瀾行走路程不快,加之走的盡數的官道,并不隐瞞行蹤,故那些追趕而來的士卒也不會尋不到他。

一連五日,一道道聖谕到趙瀾手中。聖谕所寫內容卻一道比一道言語懇切,而後甚至有讨饒之意。

直到第六日,聖谕中所言盡數是懇切祈求之情。可千萬般的折損了臉面的祈求讨好之意,到底差了些趙瀾心中所想。

自伏逸死後,他夜夜難眠,愧疚與不安灼燒的他每時每刻都似乎輾轉無措,心中更有無盡的怒意不知該如何平息,他唯有如此做才能叫他自己好過一些。

雖知曉實在不應該,可趙瀾已然失了原先心神,再無法冷靜思考。

這會兒趙瀾手持了手中聖谕,此番卻是不曾燒了,而是拿了它回房。片刻後,趙瀾再次出來時卻是将一封信件扔于那士卒。

“此物交給聖皇,你告知于他,我會在此地等上兩日。”

士卒不解這位趙小侯爺是何意,可如今聖皇六日皆發聖谕予他,神都之中也多了不少傳言。可再如何,也叫旁人知曉了這位趙小侯爺實在叫聖皇看重,哪裏敢得罪他,自是應下又快馬離去回神都回禀去了。

承德殿,居室。

寇連進急匆匆而來,待到了居室殿門之外才輕了腳步。這些時日宮中都十分壓抑,蓋因那位天底下最是尊貴之人如今已經有了一二分瘋魔之症。

“大人?”門口守着的高望輕聲叫了寇連進一聲。

寇連進擺了擺手,只小心推了門,而後躬身而進。

罷了早朝儀已經有六日時間了,這些時日來,聖皇只在居室之中度日,尋常時又不叫人開了門窗,這居室此刻就泛了一股悶熱黴沉之感。

寇連進放輕了腳步,待近了他便不由心中酸楚。

短短五六日時間,聖皇鬓角白發又添加了許多,一身衣物這些時日更是從未換過,這會兒早已褶皺髒污。此刻面容更是倦怠,眼窩凹陷了幾分,少了往日的幾分威嚴卻偏生多了幾分叫人可怖的陰鸷暴戾之情。

何苦如此啊。

寇連進也是心中長長一嘆,若知如此,當時聖皇不曾見了那趙小君子反倒好。

“…聖皇?聖皇?”

寇連進叫了兩回,聖皇才回了神瞧他。

寇連進高捧手中之物躬身上前,将之放于聖皇眼前,“士卒方才送來之物,乃是小侯爺專程着他交給您的。另外小侯爺叫士卒帶話來,說是他在原地等您兩日時間。”

聖皇一瞬幹澀赤紅的雙目浮現一絲喜意,立時拿過那信件帶着濃烈的期盼般将信件拆開,只見看到信中所言之時,聖皇當下身體一晃,眼前陣陣發黑,竟然是要暈厥過去模樣。

“此生不複見,好一個此生不複見!”聖皇的聲音幹澀的厲害,入耳帶了刺耳又像是帶了一股極大的悲涼凄苦之意。

寇連進慌張上前攙扶住聖皇,又立時開口要叫人尋太醫來。

“朕無事,不必尋人來。”

聖皇一手捏緊了手中元氏紙,目光只死死盯着這一張薄薄之紙。一封信件,短短五字,他如何不明白趙瀾之意。

這是在逼他,完完全全的逼他。

趙瀾再等他兩日,若他殺了周璩承,那便随他回神都。如若不然,這就是訣別之信。

“聖皇?”寇連進不敢叫人,神情自是極度擔憂,唯恐聖皇再次病重。

可就在此刻,居室之外竟是傳來許典高呼之聲,“臣下許典,懇請求見聖德上皇。”

随後,又傳來高望急切的斥責許典之音。

寇連進下意識張望聖皇。

聖皇有些冷沉般瞧了門外一眼,只将那信件收攏于袖中,“叫他進來。”

“是。”

稍許時間,許典便躬身而進,而後便拜伏而禮可卻并未起身,竟是長跪磕頭以禮,“今日求見聖皇,臣下有事請奏。”

許典高大的身軀跪于地,此刻以頭嗆地,萬分恭順模樣。

“你有何事可奏?”

許典再次拜伏,而後才道:“臣下奏大皇子私調軍隊領兵入宮,見聖皇而持兵刃,不聽聖皇勸導之言而仍以利箭攻讦之。如此行事,大皇子為人子則不孝,為人臣則謀逆不忠,如此不忠不孝謀逆之人,按大順律法該以車裂懲處。

故臣下今日來,乃上奏聖皇莫以私情論處,如此方能叫天下臣服,也能叫衆人心生惶惶,再不敢謀亂叛逆。”

“許典!”聖皇暴怒之下,只将一側懸挂利劍抽出直指許典。

“聖皇聖明,臣下願聽憑聖皇處置。”

良久,聖皇忽滿目疲憊般手一松,手中利劍頓時脫落于地。

“你出去。”

許典靜默起身,躬身倒退,到了門口方才轉身緩緩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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