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克定厥家

翌日一早,一隊人馬從南薰門飛奔入城,鐵甲碰撞,馬蹄沒入白雪中,手掌寬的蹄印一路延到新城城南廂的開國公府門口。

“啓禀陛下,皇城司消息,隆德開國公回京了,剛入南熏門。”

批閱的朱筆懸于空中,停頓片刻後,又在奏章的尾句批注了兩個赤紅的字,旋即将筆擱下,“這麽快就到了?”

“明兒正月初一,是大朝,今夜除夕還有燈會...”

——辟裏啪啦——趙慈的話還未說完,文德殿外就響起了鞭炮聲,趙慈轉而笑眯眯道:“想是驅鬼開始了,陛下要出去瞧瞧麽?”

皇帝搖頭,繼續拿起筆,沾着朱砂,“年年如此,不必了。”

“啓奏陛下,趙王求見。”

皇帝擡頭,看着趙慈吩咐道:“朕這裏還有最後幾道折子,你先去替朕應付他吧。”

“是。”

還未等趙慈出去,趙王便自己走了進來,興高采烈的小跑到皇帝跟前,“爹爹。”

“兒給爹爹請安,瑞雪兆豐年,明年大宋定又一片安詳。”衛允盛旋即站停在皇帝桌案前,作揖後又拜下,“陛下英明!”

皇帝批完最後一道折子,騰出手笑指着趙王,“你這孩子,油嘴滑舌,說吧,又有什麽事要求你爹爹我。”

趙王便憨笑着爬起,湊到皇帝跟前,“還是爹爹了解孩兒。”

“兒此來除了請安,還有就是想請爹爹禦筆一副桃符,兒好挂在王府門口,日日警醒。”

皇帝輕輕拍了拍趙王的後腦勺,朝趙慈喚道:“趙慈...”

“不勞煩趙翁了,爹爹寫字,兒便幫爹爹磨墨。”

開國公府,厮兒們剛剛将府內院落的積雪清掃完畢,門口就傳來了馬蹄聲。

“翁翁回來沒有?”蕭幼清急匆匆的下車,蕭顯榮天還未亮便去了刑部,出來接的人是蕭雲澤。

“三娘怎麽回來了,昨日的事我聽爹爹說了,妹夫他沒事吧?”

蕭幼清便皺起了眉頭。

“翁翁還沒回呢,剛剛的馬蹄聲我還以為是翁翁回來了,沒想到是三娘你。”蕭雲澤又看着一旁的水漏,“看着時辰,翁翁也應該快到了,正好開國公府的桃符還沒寫,今夜趕巧除夕,三娘的字又好看,等翁翁回來,明年的桃符也還由你與翁翁一同寫吧。”

“都什麽時候了!”蕭幼清斥道,冷冷看着兄長。

蕭雲澤不慌不忙的坐下,聳了聳肩不以為然道:“我知道,但凡宗親被關押到宗正寺,都不會是什麽容易解決的事。”知道事态緊急的人仍舊神色輕松道:“但翁翁回來就不一樣了,別忘了,大宋的江山,是誰家打下來的!”

“住口!”

“我說的不對嗎?”蕭雲澤也沉下臉,“陛下疑心這個疑心那個,分了蕭家的兵權不說,還把翁翁派到那西南苦寒之地,想當初太宗在世時,都要敬翁翁三分。”

說話間,府外傳來一陣蹄踏的聲響,聲聽後沒多久,門口的厮兒就跑入內通傳。

“家主回來了!”

大門口,隆德開國公蕭懷德跳下馬,将頭盔取下扔給了身側的厮兒。

“速去取我的公服來!”

“是。”

蕭幼清便急匆匆的趕到東院,剛入院便急切的追問着剛從房間出來的女使,“翁翁呢?”

“回姑娘,在更衣。”

除夕夜就在今日,過了除夕楚王若還未從宗正寺出來,就真的失去了出班外廷的機會。

蕭幼清跨入房中,隔着屏風。

“翁翁知道楚王被陛下關進了宗正寺嗎?”與祖父有一年未見,就連她出嫁那日,蕭懷德也沒有回來,只是寄了家書。

如今祖父才剛歸家,蕭幼清與之說的第一話卻并不是問候。

“在驿站歇腳的時候你二叔就已經傳了信給我,否則老夫這把老骨頭又如何會連夜奔回來呢,不過…邊将歸京,我一會兒還得去見陛下。”

蕭懷德脫下盔甲換上紫色的公服,正了正帕頭從屏風後走出,準備出門,瞧了一眼身着命婦服的孫女後只是從旁而過,并未多言,此舉,略顯涼薄。

蕭幼清轉身哽塞道:“求翁翁救救楚王。”

随即,身後傳來跪地以及哀求之聲,令蕭懷德一驚,止步回身看着蕭幼清,睜着雙目顫道:“二十一年,你與你母親一樣,固執的不肯低頭,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一個求字。”

蕭懷德冷冷的站定,負手俯視,極為冷漠道:“他是國家親王,自有宗正寺來管,我不過是個外姓臣子,又如何能插手,他是官家的親骨肉,即便關入宗正寺,也不會把他怎麽樣,現在磨一磨性子也好。”

蕭幼清磕下頭,“那不是磨性子,宗正寺意味什麽,翁翁不會不知道!”

蕭幼清為蕭家的幼女,自幼受寵,蕭懷德不忍,走上前将她扶起,很是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就算你不求我,憑他是我們蕭家看中的楚王,我也會救他的。”

“她是孫兒的夫君!”

蕭懷德楞住,白眉微動,看着孫女紅潤的雙眸,伸手捋順了她額前淩亂的發梢,慈愛道:“他娶了你,不虧。”随後轉身離去。

文德殿內,趙王滿心歡喜的收起皇帝禦筆親書的紙桃符,“爹爹,兒還想求一副。”

“哦,我怎麽不知道,我家三郎的潛邸有兩扇大門?”

“不是的爹爹,兒這副…”衛允盛似乎有些難以開口,“是替六郎求的。”

皇帝和善的臉瞬間冷了下來,“朕怎麽不知道,你與楚王也走的近了?”

“爹爹…陛下,楚王是臣的手足,臣日後的妻族也是楚王的母族,這除夕夜,家家書桃符促膝歡聚守歲,六郎他一個人呆在宗正寺,臣這個做哥哥的如何能夠忍心,弟弟受苦卻視而不見?”

說完,趙王走到皇帝的案桌前跪下,“臣不怕陛下責罰,兒只怕,爹爹與六哥會因此傷了父子之情。”

皇帝陰沉着臉,摩挲着擱在椅子上的手,“你先下去吧,此事,不許再提,也不許對外人言。”

“爹爹!”衛允盛擡起頭。

“下去吧。”

趙王只得皺着眉點頭,“是。”

“還有!”皇帝複叫住趙王,擡頭凝道:“你出廷之事,再緩緩吧。”

皇帝此言,令趙王大驚,“爹爹…”

天子不怒自威,“退下!”

趙王走後,文德殿的偏殿空空蕩蕩,旁側只有一個老宦臣,皇帝按着自己的額頭,沙啞的喚道:“趙家哥哥。”

趙慈走近,“小人在。”

“朕這個皇帝,太難了…太難了。”

“陛下文治武功,穩定了內政,又開疆擴土,其政績是遠超太宗。”

“可是朕的兒子一個個都想争這個位子,而朕的臣子,都在奉承,巴結他們,你說,大郎為什麽要離間我跟六郎呢,六郎是個老實的孩子,可也是個倔孩子。”

“陛下覺得…是太子殿下所為嗎?”趙慈看着皇帝道。

“朕…不希望是他,可朕不希望又有什麽用呢,他已經是儲君了,朕給了他中書,讓他坐穩了這個太子之位,他還有什麽不滿?”

“陛下既然知道六王是冤枉的,為什麽…”

“朕和太子一樣,不希望他出廷,也不希望蕭家扶持他,可是…”

“你不要攔我!”

“陳侍郎莫要沖動,這事急躁不得,得好好說才行。”

“我到要看看,這天下到底還有沒有王法了。”

一個小黃門匆匆跑入內通報,“陛下,呂內翰與陳侍郎求見,陳侍郎他…”

“讓我進去,我要找陛下問個明白!”

皇帝扶額坐正,“讓他們進來。”

“臣,請聖躬安。”呂維見陳煜入了殿也依舊不改那怒臉,遂行禮的時候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道:“禦前注意禮節。”

陳煜冷看其一眼,甩手,直直朝前逼問皇帝,“陛下,楚王他到底所犯何罪,當庭杖責還不夠,竟還要在這歲除之日關押至宗正寺?”除夕夜,士庶之家都會圍爐團坐在一起守歲。

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皆如此,無論多忙碌,都會趕回家,這也是一年之中家人最為團圓的時候。

“若陛下給不出一個合情的理由,那麽臣,就算是丢了這頂帽子,也要替楚王讨一個公道!”

皇帝坐在座位上,低頭拉着臉,悶聲道:“卿,朕的家事,你也要管嗎?”

陳煜走近一步,挺直腰杆,“家國天下事,敢問陛下,是何家事需要将人關進宗正寺,打個半死?”

皇帝壓制住怒火,聲音低沉,“當爹的管教息子還輪不到你們這些外臣在此指指點點!”

“哼,臣怎未見得陛下在六王幼時也如此用心呢?”

——啪!——桌案被敲響,連茶盞內的水都震蕩起了波紋。

皇帝直指緋袍,“陳煜,你不要太放肆!”

翰林學士呂維見君臣已經争得面紅耳赤,看了一眼趙慈,只得到一個輕微的搖頭,于是躬身上前,“陛下息怒。”

“陳侍郎也少說一句吧,事情還沒有理清前,禦前問話,乃是大不敬。”

陳煜不再說話,只是瞪着皇帝,一副不懼死的模樣。

呂維便接着道:“陛下,楚王究竟所犯何事,您要如此重罰,宗子一旦關進宗正寺,圖籍便要記上黑筆,此籍要跟楚王一生,那垂拱殿外的臣工,都在等陛下的消息。”呂維指着文德殿正前的垂拱殿。

“忤逆君父,是為不孝,勾結前朝罪人,等同謀反,這個理由,夠嗎?”皇帝擡頭,臉色陰沉的看着兩個紅袍老臣。

陳煜與呂維皆是心驚,“勾結前朝罪人?”

“可六王是陛下登基之後大業二年所生,前朝之事早在陛下登基時就已經銷毀卷宗,明令禁止不準議論,臣與李侍郎二人是六王之師,自六王出閣時就相随輔導,從未曾與其提及,六王如何能知前朝事,又如何勾結?”

“六王性情寬厚,縱然是貪玩了些,可不至于廢了禮法,于君父之前,何敢忤逆?”

“起居郎呢?”皇帝窩着火,眉頭大皺,很是懊悔當初點了這兩個老頭為楚王府的僚屬。

“陛下,起居郎在殿外候着。”

“拿那日的筆錄來。”

“是。”

起居郎将平日記錄言行的冊子呈上。

“二位卿,仔細瞧瞧吧!”

陳煜三十歲才中本朝進士,前朝宮闱內事也不知情,看着起居郎的筆注并未覺得有什麽不妥,“臣竟然不知道,一向愛玩的六王,竟也有治國之才,”又冷笑道:“難道這就是陛下的理由嗎?”

皇帝幾乎是壓着怒火,緊攥着扶椅上的拳頭,“你不知情,朕不怪你!”

陳煜不知情,但呂維經太宗兩朝,內鬥之時明哲保身,此後加官一直入了讀書人都夢寐以求的翰林院,他大驚的将陳煜拉扯退後,“陛下,臣相信,這些不是六王所言,一定是背後有人教唆,六王還年輕,未經世事。”呂維當即跪下,紅着老眼,“不知者不怪,陛下當初不也是這樣與臣說的嗎?”

“卿當年之事,與這個豎子所為如何能相提并論?”呂維是個聰明人,懂得變通,這也是皇帝看重留用他的原因。

“陛下錯了...”

“陛下錯了!”與呂維溫和文弱的聲音不同,這道由外傳入內的聲音,中氣十足。

“陛下,隆德開國公求見。”小黃門匆匆跑入內。

文德殿入內一個身着紫金的将領,胡須全白,然身材魁梧,氣度非凡,令見者生畏。

皇帝見之,瞪圓雙目。

呂維朝身後望去,拉了拉旁邊的陳煜,小聲道:“開國公回來就應該無礙了。”

既然開國公選了楚王,出了這樣的事定然不會坐視不理,若開國公說的話都沒有用,那麽他們二人即使說破了天也是無用的,遂又朝皇帝行禮,“陛下,隆德開國公千裏迢迢歸來,想是有話要說,臣等先行告退。”

皇帝點頭默許。

待人都離開後,皇帝從座上起身,趨步上前,一改先前的嚴肅,笑着臉迎道:“四叔比預計到京的時間要早了不少,怎不事先派人通報,朕好派人去迎你。”

蕭懷德低頭,旋即合上手,“臣,請聖躬安。”

“四叔不必多禮,來人,賜座,看茶。”皇帝上前弓腰托扶起他。

“不用了,陛下,臣之所以清早趕來,是有事相求。”

皇帝托在蕭懷德雙臂上的手突然僵住,旋即直起身背對,“開國公也是來替楚王求情的嗎?”

“若開國公是來替婿求情,別說朕不答應,就是宗正寺的宗法,也不會答應!”

“不!”蕭懷德否定,“臣是來告訴陛下,陛下錯了,大錯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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