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童年番外·安淳篇(2)

那天之後, 地窖被封印了起來,他們的秘密基地也消失了。

安淳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父母,他還是撒謊了, 罪惡感仿佛釘在了他的體內,做過那些壞事的自己, 真的能得到原諒嗎?他害怕看到失望的眼神。

安淳依舊嚴守着兩人的秘密,卻開始有意無意地躲着季淩。

對于季淩, 他感到害怕、內疚,還有一絲埋怨。這些感情混合在一起, 讓他根本無法面對季淩。

況且父親也叮囑過他, 讓他不要太過親近季淩,雖然說完這話之後被母親翻了個白眼,又捶了一拳。

但是安淳聽進了心裏,或者說, 他潛意識就是想遠離季淩的,父親的話就像是一個契機,讓他真正下定了決心。

他知道季淩一定察覺了自己的态度變化,但是他從不說破, 甚至對在地窖的那段日子也只字不提,只是偶爾安淳會發覺,季淩在看他時的目光會變得有些發狠,但是眨眼間再看,又恢複了最初平淡的表情,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錯覺。

母親還是會時常邀請季淩母子來家裏做客, 父親是不太願意的,卻總被母親笑罵疑神疑鬼,拗不過也只好妥協。

一切一如往常,平淡,安寧。

但,駭人。

父親總是在擔心着什麽,安淳也遺傳了父親敏感的神經,時不時就像受驚的貓似的,把小小的身體繃得緊緊的。

找不到來由,才最讓人恐懼。

平靜之下必有變數。

季淩突然消失了,在學校,傍晚,最後一堂課。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老師帶着幾個男同學在學校裏搜尋一番無果,又打電話給季淩的母親,這才發現,辦理入學手續時留下的那個手機號碼竟然是一個空號。

好好地孩子平白無故消失可是大事,學校裏炸開了鍋,然而在校長心急火燎趕到教室的時候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那通電話讓校長的表情瞬間歸于平靜,挂斷電話之後同周圍的老師耳語幾句,便像是被傳染了一般,所有人都恢複了冷靜。

老師轉過身來帶着笑容對班裏的同學們說道:“季淩同學的父親從國外回來看他,大家不要擔心,我們來繼續上課……”

後面的話安淳已經聽不到了,他的意識在叫嚣,在告訴他,那都是大人們的謊言。

季淩的突然消失真的就是那麽簡單的事情?一家人的團聚?直覺告訴安淳,像“團聚”這樣的詞彙,大概永遠也不會用在季淩的身上。

安淳變得在意起來,聽課也變得心不在焉,被老師點名批評了好幾次。

他感覺到愈發的不安,想要求助,卻不知道怎麽讓大人們相信自己,也突然覺得,大人們也并不是都可以相信。

最終安淳借口去廁所溜出了學校,這是他第一次逃課,也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意識去做違反大人們規定的規則的事情。

但他卻沒有感到恐懼,向着目标的地點飛快地奔跑着,一路上心情愈發得堅定。

他和季淩,他們做過約定,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安淳跑到了離家不遠處的小廣場,那是他和季淩剛成為朋友時最喜歡來的地方,那裏有一塊形狀很奇怪的大石頭,他們很喜歡比賽誰先爬到石頭上,雖然自己總是會輸,但每次比賽過後,兩人總是會背靠背坐在石頭上,季淩總是會給他講一些他從未聽聞過的有趣的事情。

那是他和朋友在一起最最快樂的時光。

而此時此刻,季淩就坐在那裏,背對着他,目光放在遠處不知名的地方。

安淳驚喜地瞪了瞪眼睛,放緩了腳步,理順了奔跑過後有些不自然的呼吸,然後才走了過去。

他有些緊張地看着那個坐在高出的背影,卻很堅定地大聲叫出了他的名字:“季淩!”

石頭上的人肩膀微動,過了幾秒才扭過了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突然笑了起來,接着從石頭上站了起來,向他伸出一只手,說道:“上來。”

安淳高興極了,仿佛握住眼前那只手,爬上那塊石頭,他和他最好的朋友,便可以回到最快樂的那段時光。

他毫不猶豫地把手伸了過去,兩只小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安淳露出了多日以來第一個從心底裏發出的笑容,随後借着季淩的力順利爬上了石頭。

夕陽是金黃色的餘韻,兩人肩并肩地站着,誰也沒有說話,對着天空的方向看了良久。

“真好看。”季淩微啓的雙唇突然出聲,聲音很輕,輕到安淳都不确定他剛才究竟是幻覺,還是季淩真的出了聲。

“你爸爸真的來看你了嗎?”安淳就着機會打破了沉默,“老師說你爸爸從國外回來了,你爸爸的事情,我怎麽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話音未落,季淩的身體便像是不受控制地抖動了一下,幅度很大,這次安淳确信這不是自己的幻覺。

他覺得奇怪,他想問問季淩究竟怎麽了,但他還沒有開口,卻聽季淩說道:“對,我父親來了,不是來看我,是來接我。”

安淳小小的腦袋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天才能重新發出聲音:“季淩……你要走了嗎?”他的聲音有些小,語調裏是難以掩飾的失落,他想,是自己的錯嗎?是因為自己,才讓季淩失望,想要離開嗎?

他想要道歉,想要和季淩重歸于好,想要他們再次成為最好的朋友。

他不想讓季淩走,不想讓他離開。

季淩也轉過身,看着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正當安淳還想要說點什麽的時候,肩膀上突然傳來一陣力,他小小的身體被往前輕輕帶了一下,還沒有站穩,嘴唇上就傳來了柔軟的觸感。

季淩親了他,雖然只是輕輕一啄,但足以讓安淳的大腦當機。

他恍惚間聽見了季淩的聲音:“大人們都是這麽對待喜歡的人的。”

喜歡?因為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嗎……?

安淳無法理解,他茫然地看向季淩,卻在目光對上的一瞬間突然打了一個寒顫。

季淩突然變得陌生了起來,他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一副表情,下巴輕擡,嘴角微微扯着,神情透着一股難以言說的倨傲。

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他真的是季淩嗎?

安淳從對方的眼睛裏讀出了厭惡、輕蔑,伴随着像是被強行拉扯開的距離感。

安淳說不出話了,他聽見季淩冷嘲似的笑聲,聽見季淩用萬分厭煩的語調對他說出了異常兇狠惡毒的話:“剛才是逗你的,你該不會當真了吧?真我想跟你當朋友?你是白癡嗎?起初還有點意思,現在我可是煩透你了,虧你還能恬不知恥地又湊過來,就這麽寂寞嗎?”

淨是些聽不懂的話。安淳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心裏這麽想着。

他是真的不懂,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麽,為什麽季淩會變得陌生,會說這樣他聽不懂的話,是他……又做錯什麽了嗎?

“我們……還能當朋友嗎?”

他終于還是把心底最在意的一件事問出了口,卻發現季淩看他的眼神又變了,仿佛慌張,又仿佛苦惱,最後盡數化作厭惡,就好像自己是一件不能觸碰,必須要遠離的東西。

季淩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在他落地失去意識之前,聽到了扯斷他最後一絲希望的聲音:“朋友游戲,結束了。”

安淳昏睡了兩天,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是表情驚喜眼睛卻通紅的母親。

母親抱了他很久很久,仿佛一松手他就會消失一般,直到他感覺有些輕微地呼吸困難,才放開了他。

母親給他端來了一碗稀粥,一勺一勺地吹涼了喂他,在他的耳邊唠唠叨叨地說着話。

她說,他從石頭上摔下來的那一天,是因為季淩的通知,他才能及時獲救。

安淳的目光放得很低,提到這個名字,嘴裏的粥也咽不下了,大家都知道是季淩救了他,卻沒有人知道,也正是季淩傷害了他。

但是,季淩呢?已經離開了嗎?

事實上,季淩在他昏睡的這兩天裏,重新回到了學校,正常地上課放學,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安淳無法理解,也不想再去思考,所發生的一切究竟是因為什麽。

他覺得自己仿佛終于清醒過來,沒有什麽所謂的最好的朋友,他不需要朋友,只要有愛他的父母,只要有家,就夠了。

于是這麽想着的他,也很快地恢複了精神,重新回到了學校,繼續着他最初按部就班的學習生活。

他本以為這樣的生活是可以繼續的。

但是那天放學後,他在自家房屋不遠處的拐角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沒有多想,高聲呼喚着父親跑了過去,也沒有發現父親在看到他時神情裏的那一抹一閃而逝的慌張。

只要有父親,他就什麽都不怕。

父親牽起了他的手,像往常一樣沖他笑,兩人走出拐角,往名為“家”的地方走去。

他不願再理會其他與他無關的一切,包括那輛停在拐角另一側的那輛異常違和的高級轎車,還有站在轎車旁那個穿着高級西裝,目送着他們回家的中年男人。

回到家之後,他才想起詢問父親,為什麽會站在拐角的地方,是在等他嗎?

然而父親卻緊緊擰着眉毛,沒有回答,仿佛在思考什麽難以找到答案的、無法解決的事情。

“小淳,你覺得,爸爸對你來說應該是個什麽樣的存在?”半晌之後,父親突然蹲下身扶住他小小的肩膀,一臉認真地對他問道。

“爸爸是愛我疼我,能夠保護我的人!”安淳想也沒想就大聲地說道。

父親笑了,那個笑容安淳永遠也忘不了,那是他最為珍藏的,支撐着他努力活下去的回憶,也是他自此再也無法擁有的東西。

他的父親揉了揉他的腦袋,臉上再也沒有絲毫困惑之色,目光堅定,像是一個即将要去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他像英雄一樣沖出了家門,卻在冰冷的地面被肮髒的車輪碾碎了身軀。

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安淳沒有親眼所見,但是他能夠想象出來,父親被殘忍殺害的時候,該是多麽的震驚、痛苦又絕望。

他的生命,究竟獻給了什麽?

警.察來的時候,安淳還呆呆地站在距離父親屍體一米遠的地方,母親已經被刺激地跌坐在地上,神情恍惚,根本無暇顧及他,其實母親一直都只是個依賴父親的小女人罷了,她很脆弱,但是自己不能脆弱,沒有了父親,就只有自己能夠保護母親。

很神奇,安淳沒有哭,面色平靜得有些駭人。

他被警.察拉遠了距離,卻還是悄悄湊到了近處,那個有着高級轎車的中年男人對着警察只說了兩個字:“意外。”

為首的警.察點頭哈腰地說着好好好。

于是,父親的死就被當成了一場意外事故而結案。

留給他的只是因為傷心過度一病不起的母親,和一張一百萬的賠償支票。

從那之後,安淳變成了一個陰沉寡言的孩子,他繼續着他的生活,上課,放學,回家之後照顧病重卧床的母親。

母親的眼神大部分時間都找不到焦距,只有在他說話的時候,才會看向他,那雙神色暗淡的眼眸裏是滿滿的內疚。

究竟為什麽要用那樣的眼神看着他呢?

安淳其實都明白,他什麽都知道。母親雖然十分配合地吃藥治療,但她的病早已無藥可醫,她生的意識已經随着父親死去,若不是挂念安淳,恐怕她早已殉情離開。

但是安淳不願意這麽想,不願意承認,他努力地活着,希望母親在人世間停留的時間能多一些,再多一些……

可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最後,偌大的房子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世界安靜得可怕。

連隔壁的房子也空無一人。

在父親被殺害的那一天,他看到了。

在那輛染着鮮血的肮髒不堪的高級轎車裏,除了那個穿着高級西裝的中年男人,還有季淩和他的母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