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日升到日落, 書房裏的光影從明亮過度到暗淡。江蓠抱着膝蓋坐在地上,望着日落餘晖怔怔發呆。
兩份文件淩亂地疊在地板上, 晚霞的光投過來,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見。
信息聲響。江蓠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怔愣良久,才眨了一下眼睛。
她回過神動作遲緩地拿起手機, 看見了蔣鹿銜發來的信息:我訂好了位置, 你收拾好就過來。
留言下面是他們常去的米其林餐廳的定位。
江蓠目光落在上面良久,一股尖銳的酸澀感陡然沖上鼻腔。再留在這裏,她可能會壓制不住心頭出離憤怒的情緒。她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 慢慢站了起來。
坐了太長時間, 腿麻得幾乎動不了。江蓠雙手撐在桌邊緩解不适,低下頭看見了手腕上的鏈子。
有那麽一瞬間, 她覺得自己可笑至極。蔣鹿銜如果認真起來是深谙揣摩人內心的。只要稍微做一個不痛不癢的舉動,就可以讓她解除防備。
他大概也認為她真是沒出息。
江蓠一把扯下手鏈扔回盒子裏, 原封不動的裝好。接着又把那兩份文件放回保險箱。
做完這些,她冷着臉走了出去。
手機斷斷續續開始進祝福信息,她沒有心情去看。回房間換了一身衣服, 拿上包便出了門。
城市星光璀璨, 正是下班高峰期,到處都是繁華喧鬧的景象。江蓠開着車漫無目的的在街上游蕩,腦海被那些複雜的條款擠滿。
忽然想起昨晚她還對蔣鹿銜說:我嫁給你只因為這個人是你。
現在,那兩份文件裏面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巴掌,不留餘地的照着她的臉扇過來。
江蓠扯了扯嘴角, 想笑卻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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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打開,她緊緊握着方向盤用力踩下油門。眼前一切好像都變得虛無。風湧進來撲到臉上吹亂發絲,也慢慢卷回了她的理智。
街邊景色有些陌生。她不知道自己開到了哪裏。看到便利店,她停好車,走了進去。
商品錯落有致地擺在貨架中,江蓠買了零食和啤酒。最後在結賬的時候又加了幾包煙。站在櫃臺邊給辛以彤發了信息,說自己一會兒到。
拿上東西出門,竟遠遠看到了趙星澤。
他穿着夾克牛仔褲,打扮得很随意。側着頭正跟身邊的男人聊天。
趙星澤瞥見那抹熟悉的身影,眼中些許驚訝。随即同朋友道別朝江蓠走了過來。
“你怎麽跑這兒來了?”不怪他會覺得意外,這裏離蔣家住的地方南轅北轍。
江蓠晃了一下手裏的袋子,“來買點東西。”
趙星澤點點頭,随即笑了一聲:“早知道會遇上你,我就把禮物準備好。”
早些時候他發才發了祝福信息,不确定她看到沒有,總之是石沉大海。沒想到就遇上了她。
遠處的大屏幕亮起,LED燈光投射過來。江蓠笑了笑,那抹笑容十分清淡,意味未及眼底。
趙星澤不動聲色地望着她,總覺得她今天有些不對勁。
“你一個人過來的?”
“跟朋友約好了。”
他一頓,點點頭。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來人往,短暫的沉默後,江蓠緩緩開口:“我想知道你上次為什麽會那樣問我。”
“什麽?”
她用力捏了捏車鑰匙,“我跟蔣鹿銜合不合适。為什麽會這麽問?”
路燈昏黃,光線穿透樹枝落下來,打下一片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站在那裏波瀾不驚地望着他,清澈的眼底蘊含着令人讀不懂的情緒。
趙星澤心頭微微一顫,沉默良久才斟酌地開口:“因為我覺得你們不應該在一起。”
“原因呢?”
他薄唇動了動,最後撇開臉,“我不知道。”
有那麽一瞬間,江蓠十分想問他是“不知道”還是“裝糊塗”。也許是心裏作用,現在想來她總覺得趙星澤是在給自己遞信號。
可是這樣的沖動短暫湧上幾秒,理智便立刻回籠。
這是她跟蔣鹿銜之間的事,不應該遷怒任何人。就算趙星澤知道些什麽,他都可以選擇不告訴自己。人生在世,誰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則。而且按照常理,蔣鹿銜才是他的親人。
江蓠忽然就釋然了。輕輕勾了一下嘴角:“謝謝你,我走了。”
——
江蓠上車後看了一眼手機,有兩通未接電話,都是蔣鹿銜打來的。她抿了抿唇,随手把電話丢在副駕駛。
到了辛以彤的住處,一進門江蓠就感受到了難言的溫馨。大概是以為她來過生日的,辛以彤特意把家裏布置了一番。
牆上挂着可愛的“happy birthday”标語。四周擺滿了造型精致的蠟燭。小餐桌上一個八寸蛋糕,亭亭玉立的小公主笑得甜美。
心頭微酸,她趁脫鞋的功夫壓下眼中的熱意。
“這麽短的時間你是怎麽準備好這些的?”她若無其事地問。
辛以彤攤手,一臉嘚瑟,“姐這麽神通廣大,想要什麽不就是一個電話的事。”
兩人圍桌坐下,辛以彤将壽星帽子戴到江蓠頭頂,而後點上蠟燭,“快許願。恭喜你這丫頭又長了一歲。”
江蓠雙手交叉,抵着下颚閉上眼睛。然後跟辛以彤一起吹滅蠟燭。
零食啤酒擺了一桌,辛以彤懶懶地靠着沙發,仿若不經意地問道:“昨天晚上還好嗎?”
“嗯,我回去就睡着了。”
昨天她身心都感覺十分疲倦,洗完澡躺床上很快就睡過去了。半夢半醒間,感覺一雙溫熱的唇吻上了她的額頭。那感覺似真似幻,醒來時還有一種真實感。
可是後來想想,整棟房子能對她做這件事的人只有蔣鹿銜。而他這個人,不可能做出這樣溫柔的舉動。
“這樣。”辛以彤點了點頭。
實際上她想問的是昨天他們有沒有吵架,但随即一想這問題過于隐私就作罷了。
不過憑借見過的這幾面,辛以彤對蔣鹿銜的印象就是一個純種逼王。如果繼續用這種死人臉對江蓠,早晚有一天火葬場。
她們喝着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夜色漸深,江蓠越來越精神。
她随手撈過一個抱枕,“我們找個片子來看吧。”
辛以彤起身去搞設備,注意到江蓠身邊已經放了兩個空酒罐。想起昨天的慘狀,心立刻提了上來,“小祖宗我看你還是少點喝吧。不然蔣總會把我這裏夷為平地。”
江蓠唇邊笑意變淡,舉了舉手裏的酒:“啤酒喝不醉。”
“行行行,你是壽星你最大。”
辛以彤蹲在電視櫃前亂翻一通,最後翻出一個很老的片子,“找不到其他的,楚門的世界行嗎?”
江蓠點頭,“什麽都行。”
電影開始播放,出場楚門意氣風發地跟朋友打招呼。老電影很有年代質感,江蓠身子向後靠去,啤酒罐搭在膝蓋上。
電話突然響起,是蔣鹿銜專用鈴聲。江蓠一頓,随手挂斷。
沒過幾秒又響了。辛以彤的視線被吸引過來,她看着江蓠目不斜視地接起電話。變幻的燈光打在臉上,忽明忽暗間她眼底情緒瞬息萬變。
“怎麽還沒過來?”蔣鹿銜低沉的聲音傳過來。
“我沒說要過去。”
那邊沉默一瞬,嗓音微冷,“你什麽意思?”
江蓠笑,只是笑意太淺,還來不及捕捉便消失不見,“我不想跟你吃飯行嗎?”
說完,直接關了機。
電影繼續播放。辛以彤沉默地幫江蓠開了一罐啤酒。
江蓠仰頭喝下一口,輕輕咳了幾聲。她擡起手攏了攏頭發,聲音裏帶着似是而非的憐憫:“你說楚門是不是很慘,生下來就活在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裏。”
從他出生開始,身邊所有人都不是真實存在的。他的朋友親人同事等等所有一切都是照着寫好的劇本在表演。
辛以彤扭頭看了她一眼:“如果他不想清醒過來,也許還會這樣幸福下去。”
江蓠垂下眼眸,語氣裏有幾分低迷:“可是那些人對他的好也都是假的。”
其實喜劇的內核往往是個悲劇。有時候觀衆覺得好笑的事發生在主人公身上卻很悲慘。
辛以彤說:“還好只是電影。”
江蓠望着反射在地板上的光影,不由想起跟蔣鹿銜去民政局領證的情景。
為了能拍出好看的合照,那天她很早起床,特意讓辛以彤幫她畫了一個漂亮的妝。在民政局等蔣鹿銜來的時候心裏仿佛藏了一只小兔子,總是不停地撲通。
他們沒有特意挑日子,卻很巧的碰上了五月二十日。還被攝影師調侃會挑時間,因為拍完照片剛好是十三點十四分。
楚門是別人為了騙他而編造了一個世界。她則是自己給自己編織了一個美輪美奂的夢境。
而現在,夢該醒了。
演到了好笑的劇情,辛以彤被逗得哈哈大笑:“江蓠你看……”
轉過頭,話聲戛然而止。
江蓠睫毛濡濕,正抱着膝蓋無聲在哭。
辛以彤吓了一跳,連忙緊張地問:“你怎麽了?說話啊,別吓我!”
江蓠吸了吸鼻子,聲音嘶啞帶着濃重的鼻音:“我就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辛以彤抽了幾張紙幫她擦眼淚,溫柔說到,“什麽事都不用怕,天塌了我也陪你一起扛。”
江蓠深吸一口氣。拿過紙巾把眼淚擦幹,又一口喝盡了一整罐啤酒。等情緒穩定下來,才決絕地開口:“你們公司法務部的人明天借我用一下。”
“你這是要……”
“我想離個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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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潔,璀璨的街燈漸次亮起。将這座城市映得色彩紛呈。
蔣鹿銜獨自坐在米其林餐廳裏,一臉冷若冰霜,身上的低氣壓讓他與輕快的氛圍格格不入。
江蓠的态度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也讓他徹底清醒過來。
看來一些示好行為根本沒有必要,他們之間的關系也不需要緩和。原本兩頭緊繃的橡皮筋,如果有一方示弱,那麽另一方就會失控。
顯然江蓠目前就處于這種狀态——
不知好歹,恃寵而驕。
蔣鹿銜面色冰冷地起身,走出餐廳。
到家時正遇上阿姨準備回家。蔣鹿銜下車,開口叫住她:“太太回來了嗎?”
“還沒。”阿姨搖頭,随即想到什麽又說到,“不過她下午出門的時候臉色很差。不知道是不是酒還沒醒。”
江蓠離開家的時候臉色很白,神情好像也有些恍惚。整個人看起來心不在焉,叫了她幾聲都沒有反應。
她不放心追出來,看見車子飛快開出院子,揚長而去。
蔣鹿銜聲音清冷:“不用管她。”
玄關處留了一盞壁燈。偌大的空間裏寂靜無聲,空蕩得令人心煩。蔣鹿銜上樓推開房門,一片漆黑。只有門口的地板上映着他斜斜一道身影。
眼色又沉了幾分,他甩上房門轉身去了書房。
脫掉西裝,随手抽掉領帶。他走到窗邊點上一支煙。
天空像一塊黑色幕布,零碎星光鑲嵌在上方。盈盈燈光下,秋千安靜地架在那裏。缭繞的煙霧沾染眉眼,蔣鹿銜想起江蓠坐在上面的模樣。
長裙随風飄動,笑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一支煙抽完,蔣鹿銜走到辦公桌旁坐下。随手打開臺燈,驀地看到原封不動的禮盒。
他眯了眯眼。沉吟幾秒,丢進垃圾桶裏。
江蓠覺得這一晚過得比來了一個星期大姨媽還累。看完電影後,她和辛以彤先後洗完澡便準備休息。江蓠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左思右想後跟辛以彤借了電腦。
已經淩晨一點多,辛以彤困得睜不開眼。也沒管江蓠這麽晚用電腦幹什麽,随手一指便躺在床上睡過去了。
江蓠關掉房間的燈,抱着筆記本坐到沙發上調出文檔。屏幕的光亮有些刺眼,她看着空白的文檔發呆了很久。直到電量不足的提醒冒出來,她才恍然驚覺,考慮良久後打下了三個字——辭職信。
第二江蓠很早就醒了。腦中混沌,一時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她睡眼朦胧地躺在床上,看見辛以彤站在床邊,手裏捏着辭職信:“你真考慮清楚了?”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揉了揉淩亂的發絲,神情恹恹,“現在幾點了?”
“剛七點。”辛以彤哎了一聲,“不是,我問你話呢!真不幹了?”
“想換個環境。”留下這句話,江蓠起身去了浴室。
等她身影消失,辛以彤把信翻過來随意掃了幾眼,而後嘟囔一聲:“男人該換,就是工作可惜了。”
江蓠洗完澡,HT的律師送來了離婚協議書。她把每一項都認真看完,回房間換了一身職業裝。
大概是心裏有事昨天沒有睡好,她臉上沒什麽血色。
辛以彤一把将她摁到座位上,“你就準備這麽過去?”
江蓠擡眸:“怎麽了?”
“還怎麽了?你這模樣像極了為愛傷神,憔悴不堪。”
辛以彤最看不慣她這仗着自己底子好就亂來的模樣。他們造型室接待的哪一個人,不是要花費幾個小時才能搞出一個滿意的造型。
辛以彤當即抓了江蓠過來,用最快的手速給她上了眼影腮紅還有唇釉,沒塗睫毛膏是因為江蓠自帶特效。她邊化邊磨牙:“我給你化個女王妝,震死他丫的。”
江蓠着急到:“差不多就行了。”
辛以彤哼了一聲:“我的字典裏只有最好和更好,從來沒有‘差不多’。我告訴你,姐姐絕對不會讓你素着一張臉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的!”
江蓠哭笑不得:“可是這樣我會遲到欸。”
“都要辭職了你還管那個做什麽。”辛以彤沒好氣地嘟囔,“你自己看看有幾個女人像你這麽懶?”
江蓠不敢插嘴。
一個小時後辛以彤終于放了人。看着江蓠那張精致的小臉,滿意地掐起腰,“就這模樣,和尚見了都要還俗。”
江蓠看向鏡子。
辛以彤技術很好,妝不厚重,但是強調了她的眉眼山根。增添了她臉部的立體感,看起來高貴冷豔且氣場十足。
辛以彤放下口紅,語重心長地說:“開弓沒有回頭箭。與男人談判最忌諱的就是突然心軟。如果再來一次,你可能永遠站不了上風了。”
江蓠垂下眼眸,長而濃密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緒。
她在蔣鹿銜面前,似乎從來沒有占過上風。這樣看來,他是不是始終覺得自己很好欺負?
——
離開辛以彤家,江蓠去地下停車場取車,準備直接去蔣氏。
出了大門,一道颀長身影進入眼簾。
蔣鹿銜一身名貴的定制西裝,身子斜斜倚在車邊,指間夾着一支香煙。
他表情淡漠,日光下那雙深邃的眼睛被映成了琥珀色。目光透過玻璃落在江蓠臉上,眼底冰冷看不出情緒。
看到她的車開出來,他沒有動。似乎在等她主動下車。
江蓠冷漠收回目光,一腳油門踩下,車子揚長而去。
蔣鹿銜臉色陰沉,掐滅煙,冷着臉上了車。
到了公司,江蓠下車快步走向電梯,手腕突然被握住。
“談談。”
蔣鹿銜從後面追上來,聲音清冷,面色緊繃。漆黑眼底透出一股不容拒絕的強勢。
江蓠抽回手,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時間,“我早上有個會,結束後去找你。”
說完不等他回應,徑自上樓。
江蓠不在乎什麽晨會 ,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LOVE LIEN這個節目是她親手帶起來的,她想在離開之前把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好,也算是有始有終。
散會時在走廊裏遇見了蔣晗。平時兩人在工作上是王不見王,偶爾她搞個什麽小動作,江蓠也都得過且過。
蔣晗被涮的這口氣似乎還沒散,沖着江蓠陰陽怪氣:“還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又靠蔣鹿銜拉回一筆贊助。你這策劃當得可是真輕松。”
江蓠擡着下巴,若有似無地牽了牽嘴角:“聽說王總投了你的選秀節目?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不要到時候數據太難看讓人家賠成底朝天。”
蔣晗眼含譏諷,“王總撤資是他有眼光。江蓠,做人忌諱鋒芒畢露,你不會嚣張太久的。”
“受教了。”
回到辦公室,江蓠坐在皮椅裏發了會兒呆,回過神瞄到辭職信。小家夥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已經被冷落了一早上。
江蓠咬了下舌尖,把信抽出來又看了一遍。确定沒有任何問題後塞回信封中,給蔣鹿銜的助理打了個電話。
确定他現在有時間後,江蓠起身去了總裁辦公室。
八十八樓的高層,相比下面要安靜許多。裝潢的風格是低調奢華的簡約現代風,利落的線條和單調的黑白灰很符合蔣鹿銜的氣質。
松軟的地毯鋪了一路,江蓠沿着走廊行走。先是經過了總秘書辦,而後是特助辦公室,接着走到了最裏面的總裁辦公室。
這會兒辦公室大門緊閉,助理盡職盡責地站在門口。
“方助理。”江蓠同他打招呼。
“江策有事找總裁?”
江蓠點點頭,看了大門一眼,“現在可以進去嗎?”
方磊伸手為她打開門:“請進。”
厚重的大門一開,明亮的光便順着大片的落地窗湧進來。兩百來平的辦公室被劃分成幾個區域,休息室的門緊緊關着,蔣鹿銜正坐在右側的辦公區看文件。
江蓠捏緊文件夾走進去,腳踩在厚重的地毯上發出悶響。蔣鹿銜西裝筆挺地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漆黑的眼底遙遙看着她,靜得幾乎沒有情緒。
江蓠泰然自若地拉開椅子坐下,身子适閑地往後一靠,坐成雙腿交疊的姿勢。
“你說要談一談。”她慢條斯理地放下文件夾,唇邊牽起輕微弧度,“你想談什麽?”
蔣鹿銜垂下眼眸,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她面前的文件夾。沉默地放下鋼筆,身子向後靠去。
兩人無聲對峙,幾秒後江蓠輕輕點了下頭。
“既然如此,那我先說吧。”
蔣鹿銜蹙起眉頭,看她擺出一副談判的架勢。許是今天的妝容與平時不同,讓她言談之間多了幾分銳利。杏眼不見風情,化作一灘清冽池水。波瀾不驚,也淡漠冷靜。
他沉聲開口:“你想說什麽?”
江蓠沉默片刻,打開文件夾,把辭職信遞過去,“我要辭職。”
蔣鹿銜淡淡一瞥,聲音聽不出喜怒:“這不是給你鬧的地方,最好有點分寸。”
“我用這種事鬧你對我自己有什麽好處?”江蓠笑得嘲弄,“威脅你給我謀一個更高的職位?”
蔣鹿銜擰眉,眼底生出一絲惱意,“你不如直接說你鬧了這麽久,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從她走進這道門起,他神色始終一派淡然。仿佛認準了這是他的地盤,而她勢單力薄根本跳不起什麽水花。
那幾張薄薄的紙赫然宣告着他的罪狀,但即便如此,這個男人還是這樣氣定神閑。
仿佛錯的不是他,而她在無理取鬧。
既然如此,其他不必贅述。江蓠手指在扶手上輕輕點了幾下,言簡意赅到:“那我們就來商量一下離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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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蔣鹿銜仿佛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麽。但慢慢的,他的目光從不可置信變成了然,最後看向江蓠的眼神充滿了嘲弄。
他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手臂搭着扶手,雙手交叉置于身前。舉手投足間皆是冷靜自持,仿佛她的話沒有一絲的影響力。
待心中那股意味不明的焦躁漸漸退散,他終于洞察到江蓠的意圖。不鹹不淡地鬧了兩天,今天終于開了個大的。
“就為了标書的事,值得你鬧成這樣?”
他平時懶得在一些事情上費心思,但也不是不能哄人,更何況眼前這個人是他的妻子。只是什麽事情都要有一個度,超過了他便沒耐心再去扯皮。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江蓠從文件夾裏抽出離婚協議書,扔到他面前。
蔣鹿銜瞥見離婚協議書的字樣,眼裏終于有了波動。但也只是轉瞬即逝。他沒有去看裏面的內容,只是冷冷道:“我以為之前的誤會已經解開了。”
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
江蓠從食盒裏拿起一顆薄荷糖,拆開,慢悠悠放進嘴裏。語氣放松得像在跟他聊天一樣:“這份離婚協議書是我連夜找律師拟定出來的。我們之間沒什麽糾紛,我要的大部分都是我的婚前財産。其餘零零碎碎的一些銀行存款和房産是你給我的聘禮。這個我就不還了,你應該也不會收。至于其他的,你給不給都無所謂,對我來說只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事。”
到此蔣鹿銜終于知道江蓠是有備而來。她把一切都算好了,冷漠的像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仿佛他們之間只剩下利益關系,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心口漸漸有些憋悶,蔣鹿銜放下交疊的雙腿,換了個姿勢坐。語氣嘲弄:“提出離婚,你竟然什麽都不要?”
薄荷糖慢慢融化,辛辣的味道充斥在口腔,卻讓她的大腦無比清醒。江蓠頓了頓:“總歸相識一場,希望我們好聚好散。我不是在開玩笑,希望你能正視這件事,而不是把這一系列行為當成是威脅。”
蔣鹿銜好像聽到了什麽可笑的笑話,冷冷反問:“你不就是在威脅我?”
“我不過是個工具人,何德何能可以威脅到你。”
“你還有什麽話不妨直說,用不着這麽陰陽怪氣。”
江蓠沉默下來。讓她自己複述那些東西等于讓她再一次把自己放到稱上,論斤論兩地标出價碼。
她垂下眼眸,握了握掌心,“我看到那份遺囑了。還有你對我的調查。”她眼色極淡地笑了一聲,“想不到我這麽有價值,能幫你換回整個蔣氏。我是不是應該說一聲我很榮幸?”
到現在她還覺得這件事十分荒謬。何年何月了還有這種趕鴨子上架的事情發生,而她竟然是女主角。
蔣鹿銜一時間沒說話。良久,擡手扯了扯領帶。他聲音低沉又無比平靜,透着令人徹骨的涼薄:“我想要蔣家,你想要我,我們各取所需,我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說完後他想就老爺子搞出來的鳥事多解釋幾句。比如前因後果,比如他也産生過掙紮。但事已至此,再怎麽解釋也是蒼白的。他必須要蔣氏,別無選擇。而對于江蓠甚至于宋家,他自認沒虧待過他們。
宋家想要生意他可以幫,江蓠想要任何東西他可以眼也不眨地送上。他仁至義盡。
“各取所需……”江蓠有些失神地呢喃着。
她覺得坐在自己對面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千斤巨石。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怎麽捂都捂不熱。
她想大概蔣鹿銜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嫁給他的。是她太貪心,明明他早已經說過自己沒有心,她還是抱着他會愛上自己的想法,希望與他共度餘生,得到他的人以後還妄圖貪戀他的心。
現在這種局面,再去糾結他有沒有喜歡過自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那只會讓她看起來更加可悲和可笑。
江蓠緊緊抿了下唇,冷漠地說:“兩年期限到了,你已經沒有後顧之憂。可以不需要我了,而我也沒辦法在知道這件事後跟你繼續生活下去。我仔細看了那份遺囑,上面寫得很清楚,老爺子當初給孫媳婦轉讓了百分之十的股權,我當時只意思意思跟你要了三成。在沒離婚之前我還有權利從你這裏收回。到時再轉讓給別人,那就真的會威脅到你。”
蔣鹿銜臉色寒得像結了冰。他下颚線緊繃,聲音低得像是沒有溫度:“你确定非要跟我撕破臉?你考慮清楚,即便跟你結婚是我目的不純,但你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的傷害。有蔣家這層光環,你的整個家族也跟着得利不少。如果你選擇離婚,蔣家不會再庇護你。”
“我如果想跟你撕破臉就不會選擇協議離婚。大可以把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到時你和蔣氏都會成為上流圈子的笑柄和談資。”
蔣鹿銜笑得譏諷:“何必把自己說的這麽深明大義。說到底你不過是在為自己被蒙在鼓裏感到憤憤不平。蔣夫人的位置已經給你,這還不夠?”
“我承受不起。”江蓠心灰意冷,“相信蔣家人十分樂意聽到這些消息。你不如好好考慮考慮我的提議,真鬧起來元氣大傷的不會是我。”
蔣鹿銜沉默下來。他不是沒想過江蓠知道遺囑的事,猜到或許她會大鬧一場,耍耍脾氣。但無論怎樣都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局面。
她像是他的敵人,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
時間仿佛凝滞下來,氣氛壓抑到空氣好像都不再流動。蔣鹿銜垂下眼眸,沉沉望着面前的幾張紙。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你會變成我的敵人。”
“只要你同意協議離婚,我可以不是。我們會變成沒有關系的陌生人,自然談不上是敵是友。”
離婚協議書一式三份,江蓠利落簽完,神色平靜地等蔣鹿銜動筆。
天空碧藍,雲影緩慢地移動着。被遮住的光淺淺露了出來,照進室內,在江蓠身上落下一層淡淡的金色。
見他遲遲不動,江蓠頓了頓又加一句:“你如果舍不得,聘禮可以收回。”
她精致的面容上幾乎沒有表情,水潤的眼底仿佛冰冷的湖水,冷靜得沒有一絲漣漪。桌上三份一模一樣的文件等待他的簽署。
蔣鹿銜臉色冷了冷,拿起筆快速寫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遒勁有力,筆鋒淩厲得近乎穿透紙背。她說得對,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沒有了後顧之憂。期限已過,她沒有了價值。
“記得把辭職信一起批了。”江蓠收好其中兩份協議書,又提醒一次:“明天九點民政局見。”
說完痛快利落地走了出去。
蔣鹿銜看着門在眼前緩緩合上,僵在位置上宛如雕像一樣良久都沒有回神。
——
從蔣氏出來,江蓠給辛以彤打了一個電話。得知她的東西已經全部搬完,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晚上她直接開車去了暫時的住處。
這處房産是她買的第一套房子,一百來平的兩居室。大學畢業後只住了兩個多月,嫁給蔣鹿銜後就搬去了蔣家別墅,此後一直也沒人住。所以房子還是嶄新的。
辛以彤找的人非常靠譜,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東西也都是按照她的習慣放置。明天還有事情要辦,江蓠吃完飯簡單洗了個澡就睡去了。
一夜無眠,第二天江蓠早早起來,簡單化了妝換身衣服就去了民政局。
江蓠下車往正門方向走的時候,蔣鹿銜也剛停好車。他漆黑的目光落在江蓠纖細的背影上,心裏忽然湧上一股說不出的鈍痛。
他蹙了下眉頭,忽略那點意味不明的感覺,沉沉開口:“你來的倒是挺早。”
江蓠轉過身,看到了一身正裝的蔣鹿銜。
剪裁得體的高定西裝,G家定制領帶,意大利手工頭層牛皮皮鞋。鑽石袖扣低調地散發着微光,手腕上一只限量鉑金手表。
這副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買民政局的。
江蓠收回目光,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早點結束大家都省心。”
蔣鹿銜薄唇抿成一條直線,鋒利的下颚線也緊緊繃了起來。他賣動長腿幾步走到她身旁,沉默片刻緩緩開口:“我昨天沒回去就是想再給彼此考慮的時間。如果你十分介意這件事,我可以道歉,沒必要非鬧到不可收拾。你和我離婚完全弊大于利,而且這對宋家來說得不償失。”
江蓠擡起頭,目光定定落在他臉上。以往他們之間的談話很少聊到婚姻和感情上面,以至于她被假象蒙蔽。
現在想來,蔣鹿銜在不經意間展露出來的溫柔,大概與感情無關。那是一種在氣氛烘托之下就會下意識産生的舉動。
比如他有需要的時候。他會格外耐心,會讓她也有一個美好的體驗。但是這與是否對她有感情沒有關系。他做任何事都喜歡步步為營,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心理預期。
所以到現在,他覺得她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的傷害,認為用一個稀有的道歉就可以粉飾太平挽回一切。
江蓠終于明白,他不是渣,應該說不是有意的渣。而是一種感情缺失。他不會喜歡人,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應該做些什麽,更不懂得在男女的感情之間有些事發生了便是無法挽回。
那天在發現遺囑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被物化了,甚至到現在還記得那種傷心難堪的感覺。
可是現在,她覺得蔣鹿銜比自己更可憐。
往後餘生,他可能繼續活成一個冰冷的機器,體會不到生而為人的喜怒哀樂。
她的眼神含着一種蔣鹿銜無法理解的悲憫。他心頭巨恸,不由沉聲問道:“你覺得怎麽樣?”
江蓠想告訴他:你沒有辦法離開蔣家,但我不是。世上男人那麽多,我為什麽要跟你綁在一棵樹上?
但一想到就要離婚,她懶得再費唇舌。她面色平靜地往前走,“謝謝了。你的施舍可以留給有需要的人。”
說完,她挺着脊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