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煞閻羅其一

徐程非常喜歡看史書。

但是他沒有錢買官方的正史。

作為一名門可羅雀的小客棧裏的店小二,除了每天早起把店裏的櫃臺桌椅,裏裏外外的用抹布擦拭一遍外,徐程的工作就只剩下眼睜睜地看着客人走進其他的客棧。

然後,日沉西落,皓月當空。他從枯坐了一整天的門檻上站起身,拍拍屁股,撂下門栓示意客人去其他地方投宿,以此結束這一天的營業。

但其實,即使不關店門,他們這客棧也不會有人住的。徐程想。

正一邊想着一邊漫不經心地用雙手推上木門,忽然面前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卡在了還未來得及合上的門縫中,“投宿。”

徐程一時沒反應過來,正想埋怨這人沒眼力見兒,一旁瞌睡連連的掌櫃的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從櫃臺上翻身躍下,不由分說地将他推開,把門外的客人迎了進來。

“客人,裏邊請。”

那一日,破爛客棧自開業以來終于有了第二筆收入。

那客人在這裏只住了一晚,準确的說是幾個時辰,還未等天亮,夜裏輾轉難眠的徐程忽然聽見外面寂靜的街道上傳來一陣嗒嗒的馬蹄聲。那馬蹄聲有條不紊,響聲也極小。若不是徐程恰好睡在靠街的屋子裏,又恰好沒睡,基本沒有可能會聽見這街上的動靜。

正猜想着這麽晚了還在街上溜達的是誰,那馬蹄聲在門口止住的時候,樓上傳來了輕微的衣料的摩擦聲。

那人走路竟沒有聲音的嗎?徐程輕微打了個寒顫,露在被子外面的半張臉一縮再縮,直接溜進了被子裏,只露出一雙小眼睛悄悄地窺探樓梯上的身影。

下了樓梯後,那人徑直朝徐程這邊走了過來。徐程的脖子又縮了縮。

“啪”一聲輕微的脆響,五兩銀子被那人敲在了徐程枕頭邊的桌子上。

“這是住宿費,剩下的錢是給你的。”

徐程心想,這是封口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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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程點了點頭,露在被子外面的額頭一陣發涼。

“走了,你等會兒起來關好門。”

撂下這麽一句,那人便轉身走了。徐程留意了一下他的靴子,好像左腳顯得大一些。

門在外面被掩上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馬蹄聲終于漸行漸遠。徐程這才松了一口氣,差點沒憋死他。

摸着黑起身,徐程插上了門栓。很快,天便亮了。

第二天,徐程去樓上打掃房間時,在擦拭桌椅的時候,發現桌子上有一丁點鮮紅的蠟油。怕壞了桌椅惹得老板不快,急忙用手擦拭,卻很輕松的把那蠟油擦掉了,桌子完好無損。

破爛客棧終于要關門了。

結算了徐程半年以來的工錢,不多不少也攢了十兩銀子。其中還有二兩是那位客人給的封口費。

結算完工錢後,徐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進那家名為史淵的書坊。

甫一與櫃臺後的坊主打了個照面,那坊主便立刻嫌惡地把頭扭過去,“走走走,每次都不買賴在這裏白看,打擾我做生意。”

徐程摸了摸鼻子,“……我是來買書的。”

後來,徐程找到了一份在酒館打雜的工作。無論是客源還是待遇,都比在破爛客棧的時候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閑下來的時候,徐程就會自己搬張小板凳,看從史淵那裏買回來的官方正版史書。

史書很多,徐程的錢很少。所以,他只買了兩本。一本是人物傳記裏的帝傳,一本是将軍傳。

每當讀到一些比較有意思的地方,徐程就會用兩文錢從西市淘來的劣質胭脂做個标記。以便後來閑來無事翻看的時候還能找到。

徐程最先看的是那本将軍傳。那本将軍傳系列目前一共有三位将軍,鳳鳶國的扶風将軍,鳳唳國的淮引将軍,鳳鳴國的沈漫将軍。

徐程先看的是他們鳳唳國的淮引将軍。

第一頁,是簡單的生平介紹。

上面的印刷字體冷冰冰地寫着:

淮引,無字,淮上人,鳳啓一百四十三年生,一品大将軍。亡妻武渺,前尚書大人之女。

……

鳳啓一百六十年七月初八,慘勝而歸。麾下皆亡,獨一人而歸。

徐程的手指摩挲着紙頁,約摸着這戰役大概是三年前。那時候……徐程頭皮陣陣發麻,淮引将軍才十七歲啊。

“小二,上酒!”

徐程猛地回神,把書一股腦地塞進了懷裏,“這就來!”

徐程正斟着酒,忽聞得一婦人開口,“你們聽說了沒?煞閻羅快回來了。”

一男子應和道,“那淮引将軍?”

婦人接道,“可不是那個十七歲就打了勝仗一人得勝而歸的命硬閻羅嗎。”一邊說着一邊一手往嘴裏送花生米,一手去接徐程斟的酒。

“哎呦!幹嘛呢!”婦人粗着嗓子一吼怒目而視,袖口浸濕了大半。徐程一邊賠禮道歉,一邊繼續聽他們閑聊。

另一名不明就裏的客人适時提出了徐程藏在心裏的疑問,“哎?不對呀。人家十七歲就能打勝仗是年少有為,是件好事啊。怎麽聽你這麽一說,反倒是件千夫所指的傷風敗俗呢?”

婦人斜眉豎眼,輕嗤,“那血戰慘烈尤甚,我們這邊與那邊實力相差懸殊,怎麽可能會有人活着——”

“哎!幹嘛呢幹嘛呢!”一位官兵走進來,衆人一哄而散,不再議論。

後來,徐程去了一家名為破爛的書坊。

因為史淵裏訂制優良,排版精致的書他實在是買不起了。

“坊主,買書。”徐程道。

那人一身髒兮兮的長衫,磨平指甲的手對着算盤一陣敲敲打打,聞言擡眼打量了一下徐程。

徐程驚道,“掌櫃的!”

坊主低下頭,“喊什麽喊,我那客棧一個月前就關門大吉了。沒看見我現在開的是書坊嗎?”

徐程幹巴巴道,“坊主,我買書。”

坊主這才收起不耐煩的表情,笑道,“買書?真巧啊,我開了兩次業,每次的第一個客人都是你。”

徐程:“……”你每次開業的店都叫破爛?好,記下了,以後躲着走。

坊主道,“買什麽?”

徐程道,“人物傳記,将軍傳。鳳啓一百六十年至今年間的。還要些最近的軍事時報。”

蒼蠅亂飛,蜘蛛羅網的角落裏,坊主找到了一本缺了角的将軍傳和幾張軍事時報。

付了錢後,徐程就回到了酒館。

這幾日休息,徐程樂得一身清閑。把書清理幹淨後,便一手幹餅,一手翻書,看了起來。

兩本将軍傳放在桌子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制作精良,一個做工粗糙。真是天壤之別。

除此之外,書的名字也不一樣。一本是将軍頌,自然是記錄生平,歌功頌德的。一本是将軍……冢。

徐程心裏咯噔一下。寫這野史的人也忒不會起書名了。

憤憤地把幹餅吃完,徐程喝了口水翻開了那本将軍冢。

嗯?什麽鬼?

頁碼直接跳到了第八頁?

徐程翻開将軍頌一一對照,将軍冢确實缺了前八頁。徐程憤憤地想,果然,便宜是有原因的。

可翻着翻着徐程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明明是同一件事,兩本書記載的內容卻是大相徑庭。将軍頌一筆草草帶過,将軍冢廢話連篇。

比如,三年前的那場戰争,将軍頌是這麽記載的:

鳳啓一百二十七年七月初八,慘勝而歸。麾下皆亡,獨一人而歸。

将軍冢是這麽記載的:

鳳啓一百二十七年七月初八,慘勝而歸。麾下皆亡,獨一人而歸……後面缺了一頁,內容是何卻是無從得知了。

徐程翻了翻将軍冢并沒有什麽大的收獲,因為關鍵的地方都缺了頁。看着這缺了頁的将軍冢,他不免想到那日白天裏闖進的官兵。

徐程拿起了軍事時報。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飄了下來,正是将軍冢裏缺的其中一頁。

第二日,破爛書坊的軍事時報都被徐程買了回來。打開輕輕一抖,都會掉下一兩張的殘頁。

終于,徐程湊齊了一整本将軍冢。

打開第一頁,上面寫着:

淮家,三代為官。因其執掌帥印,手握重兵而為上所忌。尚書之女武渺為其原配妻子,無故身亡。

徐程的手指輕輕發抖,這書要不是拆成七零八碎的混雜在一起賣,恐怕早就被查封了。作者肯定也會自身難保。

繼續往下看,記載的都是淮引将軍經歷過的大大小小的戰争。将軍頌裏無一例外都是一筆帶過。而将軍冢裏都會寫明對方實力和己方實力。

看完後,徐程暗暗冷笑。這将軍頌史官寫的時候會想什麽呢?如何美化陛下一次次将精忠報國的将軍推進死亡的深淵,将軍無怨無悔地爬出來保護江山又被一次次踹下去的故事?

那婦人說的也有幾句話在理,若不是命硬,淮引将軍根本活不下來。

缺的第九頁這樣寫着:

敵方三萬,我方八千。

鳳啓一百六十年七月一日,城門打開,淮引将軍趴在穿着鮮血做成的長袍的馬上,左手骨斷筋連淌着血,右手血肉外翻握着一把長刀拖地。

一時,人聲鼎沸的長街鴉雀無聲。

鮮血淌着,卻無人上前迎接那位血人。

自此,淮引将軍獲得煞閻羅之戲稱。

将軍冢比将軍頌要厚一點,因為廢話太多。

翻到了後面,徐程看見了這樣一行:

亡妻武渺之述實為謬論。緣由一為二人并未訂下姻親,二為淮引将軍已有心上人。

并未訂下姻親可以猜想到:一定是尚書之女武渺傾心淮引将軍,尚書對淮引示好意欲結親,帝聞後心想:一個文官和一個手握重兵的武官結親?你女兒不長眼,還留着幹什麽?

可是這第二條中的緣由……

徐程有些雲裏霧裏,摸不着頭腦。直到他看到了後面的記載。

尹上丞相權傾朝野,目中無人,卻唯獨對淮引将軍畢恭畢敬。這風聲自然也傳到了帝的耳中。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文官和兩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武官在一起?不能忍。

可是後來不知尹上丞相如何斡旋的,帝竟然沒有予以阻攔。尹上丞相自此便正大光明地黏在淮引将軍的身邊。

庸庸碌碌的過了兩年,除去買書看的花銷,徐程多多少少也攢下了些積蓄。也買得起史淵裏的正版書了。可他還是每次都去破爛書坊。不是為了省錢,是因為他總覺得野史讀起來更真實。

最近的軍事時報上寫着,淮引将軍戰死了。

人死了,那本煞閻羅的書自此也就不會有後傳了。但将軍冢的作者還在寫。寫的人變成了尹上丞相。

徐程總是抱着幾分,能從尹上丞相的生平敘述裏,找到幾分淮引将軍行蹤的蛛絲馬跡的僥幸。

還好,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讓他找到了。

淮引将軍死去的那場戰役裏,有尹上丞相。

收屍的是尹上丞相。有人相傳,那一天淮引将軍流的血都把尹上丞相身上的衣服染紅了。

後來,尹上丞相也逐漸沒了消息。

那本帝傳上寫着,鳳啓一百六十四年十二月一日,也就是一年前,淮引将軍戰死後沒幾天,帝生了一場大病,一命嗚呼。

尹上丞相就是從那天開始沒了消息。

徐程搖搖頭,這兩件事之間應該不會有什麽關系吧。

徐程被捕了。

簡直就是飛來橫禍啊。

入了獄後,押送徐程的那位官兵一邊上鎖一邊說道,“這間房排在你前面的兩位主人,一個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一個是破爛書坊的坊主。”

徐程心下了然,一個是寫将軍冢那本書的作者,一個是賣那本書的書坊坊主,還有他,一個買這本書的客人。

徐程靠在牆上,忽然開口,“官爺,我住的地方還有幾兩碎銀。”

原本想要離開的獄卒忽然止住了腳步。

“勞您大駕,小的拜托您件事呗。”

行刑前那日,獄卒端來了斷頭飯後,并沒有離開。

而是把徐程沒看完的書裏的內容簡略的複述了一遍。

淮引将軍死後,膝下無後,其所有財産……全部歸公。

徐程将這句話來回的在嘴裏砸磨:将軍以身殉國了,帝迫不及待地抄了他的家,連安葬之儀都沒有。

徐程險些咬碎一口牙。

他忽然想起了兩年前在破爛客棧的投宿客人,他的一只腳大,一只腳小……到底是哪只腳小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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