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陰陽隔其二 (1)

“丞相大人,小太子果真在你這裏。”一人自屏風後走出,下颚微擡,端的是漫不經心,玩世不恭。

尉丞相一怔,還未來得及作出什麽反應。楚子衿猛地站起身,側身将丞相與小太子和護在身後,“慕祁、你、跟蹤我!”

慕祁卻道,“皇城與楚府有秘密通道,你不知曉罷了。”

說完,便擡手将楚子衿一把拉過,攬住他的肩膀,“這便是我那未曾謀面的皇侄了。”

八歲的永平躲在丞相身後縮了縮,丞相看着被拉去慕祁陣營的楚子衿,一時竟拿不準楚子衿到底是站哪邊兒的,只好看向慕祁,祈求道,“安陽王,小太子還小,求你高擡貴手,放他一條生路吧……”

“那是自然。”慕祁攬着楚子衿,“你讓他隐姓埋名,助我登上那把椅子,我自然會放了他。我還會保他後半生衣食無憂,丞相大人,這樣的安排,你可滿意?”

尉丞相沉默了會兒,最終還是低下頭看向仰頭看着自己的小太子,以卵擊石不過蚍蜉撼樹,螳臂當車,不自量力而已。胳膊擰不過大腿,小太子能求得一條生路,便是最好的結果。他做的最好的打算,也不過是如此。只是——

尉丞相擡起手揉了揉小太子的頭,道,“小殿下覺得這樣可好?”

永平瞧了瞧慕祁,又接着看向楚子衿。最後抓緊了丞相大人的衣擺,認真地點點頭,“我都聽丞相大人的。”

尉丞相和小太子暫時被安置在宮裏的一處偏殿裏,楚子衿卻随慕祁回了水墨軒。

“對不起。”楚子衿忽然停下了腳步。

慕祁道,“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楚子衿道,“我……瞞着你,去見尉丞相和小太子殿下。”

慕祁道,“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我不想讓你淌這一趟渾水,更不想你會因此受到牽連。”

楚子衿道,“我知當今局勢,永平繼位遠不及你繼位更能讓局勢安定。只是……只是……我不想讓你自此躺在竊國賊一欄裏,壞了千古名聲。”

一只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慕祁道,“國為重,己為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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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祁和楚子衿誰也沒有料到,變故橫生。

尉丞相死了。

楚子衿趕到偏殿的時候,永平跪在尉丞相身前,鮮血浸透了毯子,濕了永平的膝蓋。

“小太子……”楚子衿聲音發着顫,一時也摸不準那低着頭看着一地血污的小太子,臉上到底有什麽神色,心裏到底有什麽算盤。

永平跪着,端端正正地跪着,他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并排跪好的雙膝上,良久,一滴水才從那垂下來的鬓發的遮掩之下,從初具棱角的面容上跌跌撞撞地滾落,驚慌失措地濺落于一地血污之中。

他太過鎮定了,鎮定地有些莫測的可怕。

“不是說……要放我一條生路的嗎?楚大人,那天你也在的。他親口說的……我那個,見過一面的皇叔。”

楚子衿良久無言,幾欲落荒而逃。慕祁不會這樣做的,他不是背信棄義之人。但永平不會信的,無論楚子衿怎麽解釋。

“他所言……字字千金。”

永平卻是低低地滿是嘲諷地笑了。

待楚子衿走後,良久未動的永平伸出右手,徑直落在那一地幾欲幹涸的血污上,五指血腥被他面不改色地緩緩抹在臉上,他一字一句地地認真承諾,“丞相大人,我不會讓你白死的……永平,謝過丞相大人一路相護之恩……”

紗幔輕搖,含笑的嗓音響起,“怎麽樣,我敬愛的小太子殿下,我提醒過你的,那個人不可信。你卻不聽我的,瞧瞧,現在唯一會護着你的丞相大人也死了。你如今,是真的孤苦無依,孤立無援了。”

永平道,“楚大人……”

“呵,楚大人……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為,楚大人是站在你這邊的吧?”

永平一直平和地搭在膝上的手驀然捏緊,就連楚大人也是為虎作伥,同那人是一丘之貉的麽……

瞧見永平懷疑的神色,那人滿意地笑了笑,“醒醒吧,我天真的小太子殿下。楚子衿與那人可是竹馬之交,自幼便一起讀書習文,整整七年的交情。

雖然隔了十年未見,但若是算起來,也是相識了十七年。而你呢,不過一位故去之主留下的拖油瓶。

你如今,也不過是七八歲吧。同楚子衿才見過幾面啊。你怎麽這麽篤定,楚子衿會護着你,與那人對抗?別傻了,我的小太子殿下。”

永平雙目赤紅,“他們……是一丘之貉……”

咬牙切齒的恨意怒火中燒,永平渾身顫抖。

“是啊,”那個立于紗幔之後的人繼續說道,“與其信他們,你倒不如信我——”

“信你?”

“是啊。我會幫你,複、仇。”

……

夜将闌珊。

慕祁捧着玉玺停在永平的偏殿面前,伫立良久。

最終,終于鼓起勇氣擡起手來敲響了門。

“永平。”

一陣寂靜過後,八歲的小太子殿下面無表情地打開了門,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慕祁,冷漠道,“是陛下啊。進來吧。”

慕祁面色有些不自然,随着永平進了屋。若是對着各懷心思的朝臣斡旋,這對曾是太子的慕祁來說,自是輕而易舉之事。可若是對着一個天真的八歲小孩子,慕祁卻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僵持了片刻,慕祁直接把裹在包袱裏的玉玺放在了桌子上,永平突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慕祁道,“你別害怕,我這次來,是想給你一個東西。”

“那人晚上一定會來找你,說他要給你一個東西……”白日裏,那人的聲音如眼前慕祁的聲音交疊在一起。

永平發抖地更厲害了。

慕祁卻一直垂眸沒有注意到,他今天似是很高興,像是終于了解了什麽心結,“這個位置本該就是你的,我會助你登上那把椅子。”

“他會騙取你的信任,讓你落入圈套……”腦海裏那人的聲音繼續奏響。

慕祁毫不自知,繼續道,“幫你穩住局勢後,我就會返回封地……”

“他慣會巧言令色……”

“軍隊我也會交給合适的人管理。你大可放寬心……”

“他向來善于蠱惑人心……”

“以前的事都是誤會,如今,如今我知曉了真相……”

“他不會放過你……他不放心,他會斬草除根,你逃不掉……”

“我想彌補……”

“除非——殺了他!在他殺了你之前,殺了他!!!”

那聲音在永平腦海中吟誦時,仿如魔咒。永平的雙目被無盡恨意澆灌,突然,一把匕首狠狠紮進了慕祁的心口,鮮血橫流。

慕祁的笑容一瞬僵在了臉上。

“騙子,去死!!!”

慕祁怔住了……

或許是因為對方是一個八歲的小孩子,面上卻帶着與年紀極為不符的狠厲……

或許是因為他明明竭盡全力把匕首插在自己胸口,眼淚卻争先恐後地往下跌落……

或許不過是因為他姓慕,是他慕祁的親侄兒。

“哐當!”

有人破門而入,一陣兵荒馬亂中,永平被五大三粗的兵将毫不吝惜地一把摁在地上,右臉頰因擦痕不住地往外沁着血緊緊貼在地面,卻仍舊掙紮着,嘶吼着,“殺了你,殺了你!!!”

那是一個八歲小孩子的無力與執念。

為了活命……

只是為了好好地活下去而已啊……

為什麽……

為什麽要害死我母後……

為什麽奪走奶娘……

為什麽要把唯一會護着他的老師丞相大人也殺死……

“狗賊,你竊國奪位,你罪不容恕!!!”猶自稚嫩的聲音伴着哭喊響裂,卻無人理會他的瘋癫。

“本太子,要手刃你,為父為母,為師為國,報仇!!!”

“狗賊,拿命來!!!”

慕祁昏過去的最後一刻,含糊說了一句,“莫要傷他性命……”

盛安看了一眼哭喊的永平,最終只是無奈地嘆口氣,正要說,“算了,把他帶下去,先關起來——”

“慢着!”一人履落,踏着地毯掠來。

永平的嘶吼聲弱了下來。

盛安瞧着來人,恭恭敬敬道,“祁大人。”

祁彧鳳眸一睨,“行刺儲君,論罪——當誅!”

永平原本平複下來的情緒忽然再次爆發,“不,騙人,不,騙人!”

祁彧明顯是動了怒,盛安正要勸說,祁彧卻是言出必行且雷厲風行的人。

待盛安勸阻之時,已經來不及了,手起刀落,永平的舌頭已經被匕首割了下來。

永平疼昏了過去。

盛安大驚失色,但還是連忙收拾好了情緒,攔在了永平身前,“祁大人,息怒息怒……陛下說過,要留他一命——”

祁彧面上怒火更甚,睨向昏迷過去的慕祁,“都這樣了,還心慈手軟不肯取這禍害性命?當真是優柔寡斷,婦人心腸!也難怪慕容那家夥瞧不上你廢了你的太子之位!”憤而振袖,獰笑道,“也罷,你不做這個惡人……我來!”

說罷,一腳踹在盛安胸口,“礙事的東西,給我滾!”

盛安不是習武之人,自然受不了自幼習武的祁彧這一腳,當下便覺天昏地暗,連滾帶爬滾了好遠才停下。

眼看永平就要性命不保,忽地一枚銀針徑直射入祁彧脖頸上的某處穴位,手裏的匕首因主人手上突然失力而跌落在地,白衣襲身,白紗覆面,白簪束發的女子提着醫藥箱走了進來,正是楚問。

雖然身姿曼妙,也有着仙風道骨不染纖塵的氣派,但楚問在衆人眼裏,終究還是難逃“母夜叉”這個诨名。

還不是性子随了她大哥楚雲,一點就着,罵起人來毫不留情,打起人來毫不手軟。

說句誇張的,能把死人救活,也能把活人罵死。便就是這妙手回春,武功蓋世的奇女子了。

楚問目不斜視,瞧都沒瞧祁彧一眼,只是對一名兵士擡了擡下巴,“把礙眼的人扔出去,傷號留下。閑雜人等,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兵士左右看了看,一邊是動也不能動上一動的祁彧大人,一邊是脾氣暴躁誰也不敢惹的醫仙奶奶。一時竟也拿不準到底該聽誰的。

楚問見那兵士僵在原地,伸出兩指捏着一根細針停在那兵士面前,威脅道,“怎麽,還是你也想被紮——”

兵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把祁彧大人扛出去。

左右退出去後,楚問取了一根針紮在盛安身上,道,“都一副老骨頭了,有些事管不了就不管,自讨苦吃。”

這一針下去,盛安頓時覺得胸腔舒暢了不少,連忙向楚問致謝。

楚問卻道,“去水墨軒附近的亭子。隔一個時辰拔一根針。”

盛安滿心疑惑,“啊?”

“啊什麽啊,讓你去就去,哪兒來的那麽多廢話。”

“好,老奴知曉了。”盛安退出後,立刻去了楚問所說的那亭子。

直到見到了被銀針“全副武裝”的楚大人後,盛安才明白隔一個時辰拔一根針是什麽意思。

楚子衿如今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可以九十度旋轉。

盛安立在亭子裏,夜風冷寒,蹿上了他的背脊,他拱拱手,雖然可能楚大人也聽不見,但還是把該做的禮數都做盡了,“老奴遵醫仙奶奶吩咐,每一個時辰拔一根針。”

楚子衿,“……”

……

待胳膊能活動之後,剩下的銀針不必由盛安拔了,楚子衿自個兒便風馳電掣一瞬拔了個幹淨。

朝陽殿。

“姑姑!”楚子衿推門而入時,楚問正坐在椅子上,斜支着頤對着一豆燈火瞌睡連連。

見楚子衿來了,楚問阖上了雙眸,“既然你來了,便由你守着吧。”

楚子衿将門掩好,在楚問面前坐下。

良久。

“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能醒來……”

本是自言自語,卻不料阖眸淺睡的楚問一邊換了一只手支着頭,一邊回答道,“破曉之時,卯時三刻。”

楚子衿吓了一跳,“……姑姑,你沒睡啊。”

卻又不吭聲了。

楚子衿只好默默地等。

卯時三刻,楚問睜開了眼。

楚子衿有些焦急道,“姑姑。”

楚問看了他一眼,便洞穿了他的心思,“你姑姑醫仙奶奶的稱號同母夜叉的诨號一樣,都不是浪得虛名。你還信不過你姑姑?”

“不是……”只是,關心則亂罷了。

楚問還有些疲倦,說,“去,把他們兩個頸間的銀針拔了,拔了就能醒了。”

楚子衿照做,果然,不消片刻,兩人便皆醒轉。

最先醒過來的永平警惕地退縮在床腳,雙唇緊閉,身體觳觫着。

楚子衿喚道,“小太子殿下,你能告訴臣,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永平雙臂抱膝,搖了搖頭。

楚問道,“他開不了口了。”

楚子衿問道,“為什麽?”

楚問道,“舌頭被人連根拔了,你說還能吐出什麽話來。”

楚子衿大駭,“誰?”

“自然是安陽王的好舅舅啊。”楚問把醫藥箱收拾好,道,“走了。不用送了,婆婆媽媽的。”

誰也沒有注意到,永平在聽見“安陽王的好舅舅”這句話之時,突然怔住了,就連觳觫也慢慢止住了。

滔天恨意雲集……

“自然是安陽王的好舅舅啊……”

慕祁醒來之時,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句。

然後,朦胧退去,視線慢慢清明,在躲在床腳的永平身上停了片刻。

喉嚨動了動,慕祁閉上眼睛,嗓音低啞道,“怎麽,不殺我了。”

永平看向他,轉過身面向牆壁,伸出食指為筆,以自己口裏的鮮血為墨,蘸着在白色的牆壁上寫道,“殺了你也沒用。”

慕祁沒聽到回音,詫異地睜開眼,卻見到牆上觸目驚心的一筆一劃。

“你怎麽了……”竟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永平聞言頓了頓,嘴角冷諷地卷了卷,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後寫下,“無。”

慕祁忽然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冷了個遍。

送走楚問的楚子衿返回之時,看到兩人醒轉以後對峙的局面,竟也有些無措。

雖然血緣相親,卻是從來不曾相識。更不必談相熟相知。

瞥見楚子衿看向慕祁的關切的眼神,永平垂了垂眸,伸出手敲了敲床頭的木頭。

楚子衿循聲望過來,永平轉身在牆上寫下,“楚卿,助我登基。”

然後,停下看了看同樣看向自己的慕祁,又繼續寫道,“竊國之賊,罪當論誅。”

楚子衿遍體生寒,“他不是!”

永平冷笑,繼續寫,“一丘之貉?”

慕祁臉色難看至極,“我一人之錯,不要怪罪別人。”

“子祁……”

“楚大人……你是守朝臣。”慕祁忽然打斷他,“永平,你是想置子衿于兩難境地,是也不是?”

永平寫道,“你不幹淨,他也是一樣的……”

慕祁臉上怒火燎原,“來人!”

楚子衿生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麽後悔的事,忙喝道,“子祁!”

“把小太子殿下帶下去!”

……

是夜。

永平跪立在金銮殿前,肩背挺直。

楚子衿道,“子祁,他還有傷,他還只有八歲……”

慕祁拍了拍楚子衿的後背,“我問過姑姑了,她說永平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只需幾日便能愈合。可是,子衿啊……外傷可愈,心疤難合啊……他恨我,更怕我。

他明明還只有八歲,卻能行兇殺人……若放任不管,長此以往……我不知他長大後,将作何處。”

……

三日後。

永平受邀,與慕祁一同在涼亭中進食。

“我不知你忌口,只是吩咐他們張羅了些小孩子愛吃的東西,你嘗嘗。”見永平面有豫色,遂補充道,“我問過姑……楚太醫了,她說你的傷昨日便已愈合,今日可以進食了。”

永平伸出手沾了沾酒水,在桌上寫道,“為什麽不殺我?”

慕祁見他神色不再有那麽多仇恨,語氣便也随着輕松了些,“殺你有什麽好處嗎?我一開始就答應過尉丞相要放你一條生路,雖然尉丞相已經故去,但這句話仍舊作數。”

永平有些怔然,“可是……我殺了你啊……你難道不恨我嗎?”

慕祁卻笑了,“你一個八歲的小孩子想的倒是周全的很。恨……一絲一毫都沒有。相反,更多的是體諒。”

永平疑惑,“體諒?”

慕祁道,“我三歲之時就被冊封為太子,你受過的教育我也受過。如果我處于你當時孤立無援的境地,肯定也不會輕易相信一個只見過幾面的皇叔說過的話。可是永平啊……雖然我們是皇家,可身上流的血畢竟同承一脈。”

永平死了,楚子衿也死了。

那日,慕祁終于與永平解開心結。本以為,一切都已告罄。永平卻突然全身觳觫,口吐鮮血。

慕祁将永平抱在懷裏,昨日楚問便離宮了,他正要奔向太醫院去找其他太醫,卻被永平拉住衣襟,搖頭制止。

“永平……”

永平沾着酒水寫,竭力忍着疼卻依舊發着抖,“皇叔……謝謝你……是你讓永平知道,永平在這世上不是孤苦伶仃一人……永平傷了皇叔,罪不容恕……”

不……不是你的錯……求你活着……求你活着……

永平繼續寫,他本來想多寫些什麽,可能是感覺這疼有些忍不住了,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便又抹掉,重新寫下,“皇爺爺留有一件東西……是給你的。在他與皇奶奶初遇之地,皇叔要去看。這是父皇臨終前告訴我的……”

“父皇……留給我的……”

永平寫着,“永平很高興……永平不是孤……”苦無依。

手臂毫無預兆地垂落,懷裏那人一動也不動。

“永平?”

無人應答。那人再也不會有機會應答了。

“子祁!”一聲驚呼。

纏風亂舞的紗幔掩映之下,慕祁落下了一滴眼淚,他顫聲道,“子衿……”

楚子衿僵立原地。

慕祁想申辯,想說:子衿,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永平不是我殺的!

你……信我啊。

你可千萬一定要信我啊……連一絲絲猶豫都不能有。

永平孤立無援,他又何嘗不是孤立無助呢……

可他嗫嚅良久,也只吐出了斷斷續續一句話,這句話是趁他心緒大亂跌跌撞撞沖破心牢掙逃而出的,連他自己都未有絲毫察覺就錯放出了口,“如果你也不信我……就真的沒人會信我了。”

屆時,天下書,書盡我千古罵名,衆人議,議盡我罪惡無數……

自此,慕祁二字便會染盡污穢,再也無法與清清白白的楚子衿三字一起出現了。

說完之後,雙雙沉默。

慕祁的心一寸一寸地冷透。

忽然,一雙手臂擁住他,頭頂上方傳來那人一聲低嘆,字字有聲,“我信。可是我信又有什麽用,天下人信嗎?”

一瞬便是淚眼模糊,慕祁緊緊攬住他,“夠了……”

你信我就夠了……其他人怎麽想,我真的不在乎的……

翌日,慕祁發現自己出不了門了。

兵士不再聽他號令,直到金鴉西沉,一切才看似恢複如常。

殿門咿呀作響,落日餘晖撞進來,慕祁忍不住擡手擋了擋。

一名內侍喜氣洋洋地進來,跪伏于地,“啓禀陛下,罪臣業已伏誅。”

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冷寒爬上背脊,慕祁觳觫着回問,“誰?哪個罪臣?”

“楚子衿楚大人。”

六字落下,遍體生寒。

未幾。

“我殺了你!!!”

“陛下……!”內侍吓得跌倒在地,一直守在門外的士兵連忙闖進來,壓制住發了瘋的慕祁。

……

是夜。

一人履攜寒霜而來。

狼狽不堪的慕祁蓬頭垢面,聽到腳步聲後頭未擡,“是你吧……一切都是你做的吧。”

那人不出聲,慕祁卻諷笑出聲,“是你吧……本王的——好舅舅。”

祁彧回以一笑,“也別什麽罪名都往我身上扣啊。你冤枉我,我可是會心疼的。”

“舅舅也有心嗎?”慕祁癫笑,聲淚俱下,“讓我想想,舅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算計這一切的……我十四歲去往封地那年?”

祁彧坐在龍椅上,翹着二郎腿,閑适地理了理衣衫,“不,你果真還是不夠聰明。傻孩子啊,這局布下之時,你都還未出生呢。”

慕祁怔住。

祁彧啓唇,“你以為,世代武将出身的楚氏一脈為何做了文官……你以為,祁氏之女貴為國母,其母族卻為何名不見經傳,家族凋零,只有我一個親人……你以為,你父皇為何從不待見你,最後還革了你的太子之位……你以為,楚子衿為何舍得十年未和你通書信一封……你以為,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八歲小殿下為何能手持利刃要奪人性命……”

“啊……”祁彧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這麽多謎團呢,你猜到了幾個,又知曉了幾個。還是從你外祖那時候開始說起吧……”

“鳳啓一百二十五年,這鳳鳴國還喚作鳳栖國……”

鳳啓一百二十五年,這鳳鳴國還喚作鳳栖國,皇室一脈姓祁。

當時,鳳鳶國天翻地覆,天災起人禍生,只能把求助之手伸向當時最為強盛的鳳栖國。

鳳栖國的陛下慷慨施以援手,本是傳頌萬世的佳話。卻不料,這途中出了纰漏。

押送赈災糧草的軍隊的統領中飽私囊,故意拖延行軍,延誤了災情,鳳鳶國受災百姓因此餓死了很多。而推薦這統領的正是當今陛下的親弟弟祁封。

祁佑也就是當今陛下,因此勃然大怒,革了祁封的職位,勒令他戴罪立功,親自押送糧草去施助。

祁封心高氣傲,怎受得了如此懲罰。他哭着鬧着,就是不肯去。祁佑念他年幼,不與他多計較。便罰他面壁思過。

祁封心裏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抓了那飯桶統領狠狠砸了一頓猶不解氣,便把火撒在了鳳鳶國的受災百姓身上。

他跑到皇兄陛下面前,吵着嚷着要去赈災。祁佑也只好都随他去了。

他到了鳳鳶國确實是老老實實發放糧草,當地的百姓也都喚他面慈心善的活菩薩。

卻殊不知,在這活菩薩眼中,他們一條條的人命不過都是玩物。

祁封頑劣不似一般的貴胄子弟,他要是只會吃喝玩樂也就罷了,也掀不起什麽大風大浪。可他偏不,若說會折磨人,他必會榜上有名。

他瞞着皇兄陛下,在皇城郊外私設了一個獵場。別人獵物都用騎射之術,他不,他什麽冷兵器都不用,他用的是活生生的人。

看着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圍欄裏,由一開始的戰戰兢兢到最後的拼死相搏,在他眼裏,當真是這世間最大的樂趣。

可赤手空拳終難以抵擋野獸之鋒牙利爪。還沒過幾日,這野獸沒獵到幾只,作為武器的人便已死了大半。

可是怎麽辦呢,祁封還沒有獵足獵物,他不高興。

祁封自小恃寵而驕,除了他尊敬的皇兄陛下能管束他,誰也不能指摘他半句。

眼見着祁封就要發怒,他養着的一條狗腿子,忽然點頭哈腰着走上前,谄媚道,“小王爺息怒,這亡命之徒多的是呢……”

祁封有了興趣,“哦?你倒是說來聽聽。”

狗腿子耳語了幾句,祁封滿意地笑了笑,“是嗎……既然如此,那回府!待我換身衣服,我就去找皇兄陛下請旨。”

于是,一批又一批為了食物為了想要活命的受災百姓進了獵場。無論是為了他們自己,還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孩子,最終,都成了與野獸拼死一搏的亡命之徒。

“好,痛快!哈哈哈哈!你瞧他,那麽笨,差點被野獸咬掉了腦袋!……哎呦,啧啧啧!都缺胳膊瘸腿兒了,還上呢?”

“小王爺,你不知道。那個人家裏孩子多,也是實在沒辦法了。”

“原來是這樣啊,這樣吧,要是他能活下來,我磕剩下的瓜子皮兒就賞給他吧。也夠可憐的。”

“哎呦,小王爺真是仁者善心哪!想必這麽好的瓜子皮兒,他這一輩子都沒嘗過!”

“你要是想要,賞你了。”

“不勝榮幸,謝謝小王爺!”

一聲嘶吼,那人被野獸拆吃入腹。

祁封把手裏的瓜子随手一扔,打在那狗腿子臉上,“真是掃興。走了,打道回府。”

“是是是,來人,還不趕快跟上,去伺候着!”

災民數量的銳減,終于被覺察。可惜,鳳鳶國的陛下還未查出真相,便被自己的臣民架上火刑臺,一把火燒死了。聽說,是一名坑蒙拐騙的術士作法,施的是妖火,燒死的人會永無來世。

君怡公主盛怒之下竟化身淪為了厲鬼,常安城燒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火。凡是參與那場火祭的百姓,無一幸存。

扶風調查案子時,與此案相關聯的人證大都這麽說。

“孩子他爹說,要想辦法給家裏弄些吃的……大人倒是沒有什麽要緊,挨幾頓餓也還受得住……可孩子不行啊,孩子還小……”

“……他自打跟着村裏的其他壯年出去,就再也沒回來過……”

“還不都是這天災鬧得……”

“裝什麽裝,還不都是被你們抓了去,給害死了!”歷盡千辛,終于挖到了一點線索。

是一位村婦。她說,自家男人随着同村的一起去,說是到了一處不知什麽地方,好像是富人家才會設的打獵的地方。本以為,是做做苦力。卻不料,是赤手空拳地同野獸厮殺。她男人膽子小,受不住便偷偷逃了回來。

後來有人來追殺,将她男人滅了口。她躲藏在地窖之下才僥幸逃過一命。

參與火祭的百姓也都是因為自家親人無緣無故失蹤,且聽聞是被官家人,富家人捉去禍害了,才聯合起來,把一國之主處以火祭之刑。

真相大白,終于查到了祁封的頭上。

金銮殿中,盛怒的祁佑陛下拿着皮鞭狠狠地抽在祁封身上,“混賬!我讓你是去救人的,不是讓你去害人的!”

祁封還是第一次見皇兄陛下發這麽大火。他是頑劣不堪,但也知自己如今已是觸了皇兄陛下的逆鱗。于是,他觳觫着,連連磕頭,“對不起,皇兄,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皇弟知錯了……皇兄你不要生氣……”

祁佑氣得全身顫抖,他捏着鞭子的手因太過用力而骨節泛白,“祁封……”

祁封磕頭的動作猛地僵住。

祁佑繼續道,“你可知,你所為,讓多少家庭支離破碎……你可知,你所為,牽連鳳鳶國國主身亡……你可知,你所為,與禽獸行徑何異!”

“啪!”一鞭狠狠打落。

祁封卻沉默了。

忽然,他冷笑着出聲,“皇兄啊……”

他擡起臉來,面上是不知何名的瘋狂,“他們該死……他們全都該死!”

祁佑滿是失望地看着祁封,“你不配冠以祁姓……”

祁封的笑容一寸一寸僵硬,他面色陰沉,“皇兄……”

祁佑道,“我以祁氏家主之名,革你出族……”

“你瘋了……”

“自此,你與我祁氏一族,再無絲毫瓜葛!”

“祁佑!”祁封冷諷而笑,“祁氏家主?啊哈哈哈哈哈……祁氏一族如今凋零如此,不複當初是為了誰啊……我殺他們鳳鳶國幾個人怎麽啦……他們該死……是他們害得我們祁氏一族淪落至此!”

“住口!”

“住口?呵,祁佑陛下!革我出祁氏一族,你當真是好能耐啊!如此一來,祁氏一族便也只剩你一個人了吧。哈哈哈……祁氏一族冠以清譽之名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凋零如此……當真是教人笑話!

什麽君子,什麽清譽……當初我流落在外飽受欺淩時,受的苦比他們鳳鳶國災民又何曾少一分一毫!那富紳給我脖上栓着牲畜才戴着的項圈,他讓我學狗爬,讓我學牛耕耘,讓我受盡屈辱!

讓我把他們鳳鳶國災民當人看,當年那位富紳又何嘗把我當過人!怎麽啦?只準許他作悵,不允許我為惡啦?是誰殺死了那位年僅十歲的小君子啊……是那位富紳,是他們鳳鳶國的百姓啊!

祁佑,祁君子!你和我使什麽厲害啊!你回到過去,把那位小君子從狗項圈裏救出來啊!他孤立無援的時候,他想兄長去把他救出來的時候,你這位君子在哪裏啊?

還好,我慢慢長大了。小君子長成了大惡狗。逮誰咬誰。”

……

講述到這裏,祁彧臉上的瘋狂仿佛與當年的祁封重合,他眉眼含着笑,卻是冷的,他一邊用手撫着玉玺,一邊開口,“祁封就是我的父親。祁佑陛下呀,就是你的親外祖。”

慕祁顫聲問道,“為什麽說……祁氏一族凋零如此都是鳳鳶國害的?”

祁彧冷笑,“奧……你想問這個呀……還不是鳳鳶國的那位能安社稷定乾坤,有通天入地之能的國師大人啊……也不知他看了什麽狗屁不通的天象,非指着鼻子罵我們祁氏一族的血是髒的……”

慕祁問道,“然後呢?”

“然後?”祁彧只是笑,“然後,族內所有人一一接受檢驗,若被診為帶着禍亂天下的髒血的人,便會被屠戮殆盡,屍骨無存……”

“說來也怪啊……我父親,一個禍害了那麽多災民連眼也不眨一下的人,竟獨獨怕那一位藉藉無名的富紳……啊,當真是可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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