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陰陽隔番外
慕祁第一次見到楚子衿并不是在楚府,是在皇宮裏。
那日,父皇問他,什麽是國主之位?
慕祁想起那日下朝時,慕然之父慕寒皇叔對他說的那句,便有模有樣地學道,“那是淌着屍山血海才能抵達的位置——”
可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父皇陛下便勃然大怒,那是慕祁記憶裏父皇陛下第一次發這麽大的火。
他摔了手邊的空白簿子,那簿子一頭栽倒,跌跌撞撞打着旋兒,停在垂眸站立的五歲小太子腳邊。
完了,自己肯定說錯了。父皇陛下肯定更不喜歡他了。五歲的小太子垂頭喪氣。
“我與你母後的多年教導,難道竟是白費?”那話音裏雖有怒火,但明顯失望居多。
“父皇——”慕祁後悔了,他說,“是我言錯,應是國為重,己為輕……”
那是自小便被父皇母後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諄諄教導的一句話。
“領罰。”斬釘截鐵,不容置喙。
慕祁撿起地上的空白簿子,走到殿外跪下。盛安連忙跟上,手裏端着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今天的烈陽毒得很,盛安終是有些于心不忍,畢竟小太子也是他看着長大的,便擡起衣袖為他遮了遮太陽,卻聞得殿內陛下一句,“你也想跪?”
盛安這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多謝盛安公公,不過不必了。”五歲的小太子仰頭對着他粲然一笑,然後便低下頭,執筆認認真真地一遍又一遍地臨摹着那句自小便爛熟于心的話。
盛安只好進了殿。
終于熬過了太陽最烈的時候。下午的時候,一向深居簡出的楚雲來了,路過門口時,瞧見受罰的小太子恻隐之心“蠢蠢欲動”。
Advertisement
于是,甫一進殿,後一只腳還沒跨進殿呢,便開口道,“畢竟是你的親生兒子,即使犯了錯也不必如此重罰吧。況且你還舍不得。”
“該罰。”
“你不怕疼兒子的阿鳶讓你睡屋外?”
慕容陛下終于無法再繼續淡定下去了。他連忙寫好了一封言辭懇切的認錯書,“呈給祁皇後。”
“哎,妻奴啊。”楚雲撩開衣擺坐下,翹起二郎腿。
慕容陛下卻得意洋洋地表示:心甘情願。
……
殿外,烈陽失手打翻一池濃墨,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
陰風陣起,小太子一邊壓着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的書本,一邊繼續寫着那句話。
“瞧着天怕是要下雨了。我說,跪了半天了都,再跪下去,你不怕祁兒長大後恨你啊?”
慕容陛下充耳不聞,換了個方向背對着楚雲看書。
楚雲道,“我怎麽瞧着,你像是假公濟私呢?連自己兒子的醋都吃,老二你還要不要臉了。”
“……”慕容道,“我何曾如此小肚雞腸?”
楚雲卻道,“在阿鳶的事情上,你就沒大方過。”
“……”
默了半晌,陛下突然開口,“子衿今天是不是跟着你進宮了?”
……
接到楚雲的授意後,小厮把原本在太醫院陪着楚問整理藥材的楚子衿引到水墨軒外後,便馬不停蹄地遁了。
快下雨了。楚子衿手裏握着姑姑留給他的傘,正要随便到處走走。卻看見了殿門前跪立的小太子。
那是誰?
好像在受罰。
可是都快下雨了,他怎麽還不找個地方躲雨?
楚子衿撐開傘,朝五歲的小太子走去。
一滴雨水即将打落在那身影上之時,一朵紅色油紙傘悠悠盛開,輕微的聲音驚擾了正寫着字的五歲小太子。
他停下動作,仰頭看向那位手裏握着一把紅色油紙傘,眉眼含笑的小少年。
白衣紅傘,猶如破雪寒梅。
白的純粹,紅的熱烈。
“你在幹什麽?”聲如玉碎,溫如暖玉。
還未來得及作答,那原本微微俯着身子的白衣小少年突然湊近,并蹲下身來,“你是在寫字嗎,寫什麽?”
五歲的小太子回神,道,“國為重,己為輕。”
楚子衿點點頭,“可是快要下雨了,你怎麽不去屋裏?”
小太子神色落寞,“我在受罰。”
楚子衿道,“是要把這些都寫完嗎?要不我幫你吧。”
小太子搖搖頭,“父皇說過,自己之事需親力親為,不可假手于人。”
楚子衿道,“那好吧。那我留在這裏陪你吧,我給你撐着傘。”
鮮少與同齡人說話的小太子,此刻心中竟然湧上一股莫名的甜蜜,原來有人陪伴是這種感覺。如此溫暖。
寫了會兒,小太子突然想開口問問這小少年是誰,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只好拐了個彎,“你也住在宮裏嗎,以前怎麽沒見過你?”
他當然知道這小少年不是宮裏人,只是故意如此發問。
楚子衿不疑有他,只認認真真答道,“我不是宮裏人,我是跟着我爹來的。”
小太子狀似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奧,原來是這樣。”
過一會兒,又繼續狀似不經意地問,“你爹是誰啊?”
楚子衿理所當然道,“我爹就是我爹啊。”
小太子,“……”真是不開竅啊。
郁悶的小太子低下頭去。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擡起頭想要問出口,卻在那一片黑亮澄澈的眸子的注視下偃旗息鼓,勇氣一瞬間洩了個幹淨。
“怎麽了?”楚子衿道。
“……沒什麽。”小太子紅着臉答道。
他一邊心緒不寧地寫着字,一邊忍不住想:不開竅,你倒是主動問問我的名字啊……那樣,本太子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問你的名字,然後……然後我們就可以成為朋友了。
不開竅……你倒是問啊。
可惜,悶葫蘆太悶,不開竅開不了竅。
終于,金鴉西沉,小厮過來喚楚子衿走了。
“你明天還會來嗎?”
“不知道,這要問我爹。”
“你爹是誰?”小太子滿懷憧憬。
“我爹就是我爹啊,不是都跟你說過一次了。”
小太子:“……”你這說了還不跟沒說一樣。
于是,小太子更加郁悶地低下頭去。
那一天,直到楚子衿離開,小太子也沒有得知他的名字。
第二天,小太子足足等了整整一天,可是那白衣小少年沒有來。
……
直到七歲那年,楚府重逢。他終于再次遇見了那位白衣小少年。
可是他好像不記得小太子了。不記得下雨天撐開的紅色油紙傘,也不記得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慕祁第一次如此的失落。
……
那日,城樓下的白衣少年倒下去的那刻,城樓上的紅衣将軍驚慌失措,只一瞬,便“兵荒馬亂”,“潰不成軍”。
他守了卧在床榻上的那人整整一天。
待那人醒來之時,他終是沒有壓制住滿心的醋意,故意屢次提及慕妍。想試探他到底是否心儀慕妍。
可沒想到,當時的楚子衿好像也被他激怒,故意要随着慕妍的輩分喚他“皇叔”,可是他不許。于是,他狠狠地堵住了楚子衿之口。
不許這麽喊……
除了我,誰也不許冠你之姓,同你嫁衣如火,同你白首與共。
可讓他意外但更驚喜的是——
楚子衿沒有反抗他,也就是說……楚子衿并不心儀慕妍,而是……心悅于他。
确定了這一點後,十年的思念終于洩了閘。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如擂鼓,恨不得将眼前這個人自此便牢牢看住,誰也不許多瞧一眼。他甚至因為十年的離別而心如刀絞。
十年……一生中能有幾個十年,可他們之間生生錯過了這十年。
直到天即将破曉,他才終于肯消停下來。
他一手撫着懷裏人的發,一邊聽着那人講話。
楚子衿道,“睡着的時候,我做了個夢。”
慕祁知曉他說的是自城樓暈倒後白日裏昏睡時做的夢,因為這一夜他一直纏着那人,那人幾乎沒合過眼。
他聲音還有些倦懶,“然後呢?”
他一邊用如玉手指捧起懷裏人的幾縷青絲,一邊俯首輕嗅。
楚子衿卻沉默了會兒,須臾,他澀然開口,“……我夢見你篡了權。”
慕祁突然心悸,他忍着聲線的顫抖,問,“然後——你做了什麽?”
楚子衿阖上雙眼,語氣舒緩,“我啊……我什麽也沒做,我只是一個人躲起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偷偷自盡了。”
慕祁突然緊緊地擁住面前的這個人,“不許,不許你離開我……”
楚子衿低低笑了聲,“只是個夢。”
可慕祁突然慌了……因為楚子衿是守朝臣啊。若是他當真篡了權——那人一定會如夢中所見,懸梁自盡。
慕祁心裏一直有個聲音重複,什麽鳳栖國鳳鳴國統統不要了,皇權愛誰要誰要,他只要他的子衿。
……
地牢內。
“楚大人。”祁彧。
“你帶我來此是要做什麽?”
“也沒什麽,只是想同楚大人一起商讨一下罪犯的事情。”
“找到兇手了——”
“楚大人別急啊。”祁彧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日涼亭裏,除了小太子和祁兒再也沒有別人了。若說不是祁兒殺的,恐怕天下人很難買賬。”
楚子衿沉默了。
“可是——若是有第三個人在場,并且找到兇手便就好辦了。”
楚子衿沉默了良久,道,“第三個人是我,所以……兇手也是我,對嗎……祁大人?”
“楚大人果真是位明白人。”
“我願意認罪……只是,請大人幫我帶句話給他。”
“什麽話?”
“國為重,己為輕。”他死後,莫要抛下國事不顧,同赴黃泉。
一定要不負衆望,做位人恒敬之的明君……
“罪臣楚子衿——”
“……認罪。”
……
自楚子衿離世後,慕祁很想回楚府重游故地一番。可又怕觸景傷情,于是便擱置了。
登基後某日,他借着醉意入了楚府。
無意中,他發現了一個木盒子。
塵封了十年的秘密終于得以重見天日。
他取出那白宣,上面寫着“國為重,己為輕”,還附帶着一幅畫。
畫上一位小少年跪在地上,借着椅子寫字,仰着頭看向另一個,另一個微微俯身,撐着一把紅色油紙傘。
陳年舊事,不經意間掉落,是蒙了塵的珠寶終于擦去了灰塵。
“十四歲的慕祁,生辰快樂呀。”
那是……
當時十五歲的楚子衿要送給十四歲的慕祁的生辰禮物……
把五歲的小太子送給十四歲的慕祁。
可惜,還沒來得及送出,便被歲月塵封了許多年。
原來……
那把紅色油紙傘并不是他一個人的黃粱一夢……
而是他們兩個的……開始。
原來……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記得……
原來……他也還記得。
他一直都記得。
原來……
緣始緣終,冥冥之中,早有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