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相見歡其二

鳳啓二百四十八年,二十一歲的容楚被困于沙漠之地。

她昏死過去的前一秒,還在低聲喃喃着,“水……”

不知是不是幻覺,那一刻她真的感覺到,有一滴水落進了她嘴裏,染着淡淡的血腥氣。大概是她嘴唇皲裂的緣故吧。

醒來後,她身旁卻多了一個人。

是嬌貴的大少爺,柳青羨。

他手裏牽着一匹駱駝,駱駝上馱着她。

“你怎麽會在這兒?”容楚的嗓子竟然沒有那麽沙啞了。

柳青羨卻目視前方,沒有回頭,“你在這兒。”

同蠻夷作戰時,她成了孤軍,深入虎穴。并差點交代在這黃沙之地。

可是沒有,原本該在常安城養尊處優的柳青羨大少爺出現,救了她。

容楚回想起前幾次作戰都會及時出現,護她周全的那個小兵,突然福至心靈,“……鐵柱?”

牽着駱駝走的柳青羨突然被自己絆了一腳。

容楚心道,以為你戴個密不透風的面具就能高枕無憂瞞一輩子了?也未免太小瞧了她。

容楚見他發窘,便想要調侃他一番,把以前吃的虧都一次性賺回來,“鐵柱……嘶,好名字啊。柳大少爺,您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可真是起了一手好名字。”

柳青羨道,“阿楚說什麽奇奇怪怪的話……我怎麽聽不明白……”

“我十六歲第一次帶兵出征,卻因年輕氣盛輕敵中了敵方一箭,當時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兵頃刻間便沖了過來,幫我處理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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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你叫什麽名字?他指着自己的喉嚨,我輕信了他,以為他真的是個啞巴。

我十八歲那年,差點被人一刀奪了性命。又是那位不起眼的小兵替我擋住了,自此,他後背上便留下了一條橫亘整個肩背的傷疤。

我如今身陷敵人腹地,差點命喪黃泉。又有貴人出現,将我從生死一線上拉了回來——

柳大少爺,你說這巧不巧?”

柳青羨第一次如此寡言。

到了營地,容楚跳下來,雙腳剛一沾地,便拽着柳清羨進了自己的營帳。

“阿楚——”

話音未落,霸道将軍的手便已搭上了他肩膀上的衣領,“承不承認?”

“阿楚,我真的不是——”

衣衫滑落,露出了後背上觸目驚心的傷疤。

柳青羨啞口無言,嗫嚅半晌,“……哈哈,好看不,我找別人給我畫的——”

後面的話伴着一聲悶響陡然打斷,容楚道,“到底怎麽樣,你才會承認?”

柳青羨一臉無辜,“承認什麽?阿楚,你——”

後面的話突然消了音,因為那個從小都是被他追着跑還一直追不上,怎麽也不肯回頭瞧他一眼的神邸,突然阖上雙眸,無比虔誠地在他蔓延到左肩的傷疤上輕輕吻下。

“阿楚……”

容楚的手移到了他的腰封上,“你上一次跟我說的那本書,書裏是怎麽寫的來着?就是——那本名字特別長的書。”

“阿楚……”柳青羨,“別……”

“別什麽?”

“別這樣……”

“哪樣?”容楚明知故問。

柳青羨似是嘆了口氣。

“這可是你招我的。”

話音未落,一番天旋地轉。

接下來,容楚才終于意識到什麽叫做悔不當初。

整整一天一夜,身為大将軍的容楚不見了蹤影。

有士兵問,“要不進賬去看看?”

又一士兵道,“容楚将軍的帥帳你也敢闖?”

異口同聲道,“将軍肯定沒事,我們要是去了,會被亂棍打死的!”

第四天,容楚将軍才終于覺得身子沒那麽沉了。

容楚将軍渾身無力,然而某人卻“吃飽喝足”“大快朵頤”了一番。

剛手忙腳亂地把白色內襯穿好,某人的一巴卻已抵在了她的肩膀上,緊接着,一雙手臂環了上來,“阿楚……”

容楚一陣頭疼,“別喊了……”

是她錯把大尾巴狼當成了柔軟可欺的小白兔。

那本破書怎麽寫的來着?

她霸道,他柔軟可欺?

容楚簡直想把那本書狠狠拍在那寫書人臉上。眼睛不要可以捐獻。

……

自那天起,她的軍營裏突然多了一個美人軍師。傳說軍師長得花容月貌,但每次随容楚将軍出行總是遮得嚴嚴實實。但借着那人逆光的身影來瞧,不難想象,那人絕對是個美人坯子。

可美人軍師身體嬌如弱柳扶風,走不了幾步就累得氣喘籲籲。容楚将軍也破天荒的每次都憐香惜玉,這簡直是史無前例。

戰事膠着了三月之久,終于接近尾聲。

那日,陛下差貼身內侍前來慰問,自然也聽說了美人軍師的名號,便借着久仰大名之由欲要一睹芳顏。

可容楚将軍卻皮笑肉不笑擡手攔了下來,只道,“美人體弱,不便引見。”

說完,軍帳裏十分配合地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內侍只好“铩羽而歸”。

待打發走了內侍,容楚這才進了帥帳。

“怎麽樣,我剛才演的如何?”美人軍師歪坐在椅子上,一雙滿含風情的雙眸似遠山之黛,清極冽極,像是直直要看到人的心裏去。

“甚好。”容楚不吝稱贊,“多謝軍師。”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前半句還蠻正經,後半句卻畫風突變,“不過,若是你真要謝,必得好好重謝一番……”

容楚眉間一抖。

……

回常安城的路上,一陣陰風忽起,主帥與軍師皆不見了蹤影,卻無一人察覺。

深林裏,高入雲霄的山峰映着慘白的月光,吐落一池清泉流響。白袍招展的男子銀發浩渺,眼尾一颦一蹙間盡是風情。

“小家夥,轉眼就這麽大了呢。”銀發男子輕聲一笑,目光含着笑落在柳青羨身上。

他徐徐道來,白袍渡上一層清寒霜白,端的是風華絕代,舉世無雙。

“讓我想想,自十六歲起到今日二十一歲——足足五年……你身上的妖獸之血——也該發揮作用了吧。”

“啊!”一聲壓抑的痛呼,柳青羨忽然全身痙攣起來。一開始他雙目赤紅,口中不斷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那身體裏勢薄力弱的一半人之血脈在垂死掙紮,而那妖獸之血卻在以摧枯拉朽之勢,将他殘存不多的理智消磨殆盡……

八歲的容楚于摘星樓前許了個願,“我想成為一名保家衛國的大将軍。”

當時,摘星樓的主人國師雖已竄逃,音訊全無且不知所蹤,但若是有人前去祈願,仍舊是有求必應。

當時,容楚的父親容與年紀大了,且因着戰場上大大小小的新傷舊傷身體每況愈下,這讓容楚很是擔憂。

雖然他們父女倆一向關系不好——因為容楚的出世換來了她母親的離世。所以自小,容與就十分不待見她。容楚于是每天就自己待在院子裏練劍。

或許是受父親的熏陶吧。從小,容楚就想當一名保家衛國的大将軍。即使将來有一天很有可能不會善終,但她還是覺得,這樣的犧牲,雖死猶榮,雖死猶生。

可是,容與并不想傳授給她武藝。容楚百般懇求也不見容與有一絲一毫的動容。

直到有一天,容楚聽說了有求必應的摘星樓。

本來是打算偷偷摸摸一個人溜去的,可柳青羨卻非要死皮賴臉地跟着去。

容楚拗不過只好應下。

這禍根自那個心願許下之時便已種下了。

許了願後,容楚突然在武藝上大有精進,十五歲便通過了武将的應試選舉,十六歲便以副将之名協同主帥帶兵打仗。

容楚十八歲時,那年的八月十五正是天下人阖家團圓的日子。可她卻被擄至了荒郊野嶺,因為滿足她願望的人,要來取走代價了。

未吃完的半塊月餅砸在了地上,在容楚消失的那一刻,同她待在一起賞月吃着月餅的柳青羨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臂,“……阿楚!”

白袍招展的國師懸浮于半空,修長手指上方虛浮着一個裝着紅色腥臭液體的玉瓶,見了柳青羨被一同召來,他臉上訝色一閃而過,“汝乃何人?”

柳青羨道,“柳青羨。”

國師點點頭,“喔,原是後生,當時我執掌鳳鳶國時,你還沒出生呢。”

柳青羨道,“你是——國師?”

國師似笑非笑,“怎麽,如今人間竟還傳唱着我的故事嗎?”

柳青羨冷諷道,“亡國之徒,自當銘記。”

國師臉上卻沒有怒意,“話雖如此,但你們這代人的恨意已經不比上一代人的恨意濃了。久而久之,世世代代不斷更疊下去,我這個惡賊也就很少有人會記得了。”

柳青羨不置可否。

“小家夥,既然你也一同跟着來了,不如,我讓你欣賞一出好戲——可好?”

原本昏迷的容楚突然蘇醒,但雙眸裏的色彩已全然由無盡的空洞所代替,柳青羨見狀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容楚的手臂。

“阿楚,你——”

容楚卻掙開了他伸過來的手,忽然,四面八方傳來野獸的聲聲嗥鳴,同是一輪圓月之下,常安城內歌舞升平,一片歡聲笑語,荒郊野嶺殺伐忽起,盡是哀鴻遍野。

不……停下!

阿楚……求你……

停下。

像是有一柄利刃絞入了心肺,撕心裂肺的疼抽出千絲萬縷的枝蔓,撕咬着血肉紮根,争先恐後地“破土而生”,遍及五髒六腑。

一聲響指音輕輕落下,周遭終于歸于寂靜。

一直同源源不斷的野獸撕咬搏殺的容楚也終于停了下來。

“怎麽樣,精不精彩?”

柳青羨說了一句什麽,國師沒有聽清,于是,國師難得的耐着性子重問了一句,“什麽?”

柳青羨擡起頭,眼角的淚痕惹紅了眼尾,他一字一句開口道,“可不可以……換我來?”

國師怔了一下,但他随即又是輕輕一笑,“你喜歡這個姑娘?”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可是,若這是你的心願。你該支付給我什麽代價呢?”

柳青羨卻只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個雖然立着,魂魄卻已沉眠的血人。

國師道,“可是她身上已注入了一半的妖獸之血,若是一下子全部抽取剝離肯定會危及性命。只能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将她身上的妖獸之血壓制。

這樣吧。我這裏剩餘的妖獸之血你先服下,這樣你就會代替她成為我獵殺妖獸的武器。

同時,你也成了她的藥引,便也能慢慢為那姑娘剝離妖獸之血了。如何?”

如何?不能如此,還能如何?

柳青羨服下了那瓶妖獸之血。

國師拂袖而去,喪心病狂的笑聲漸悄。

又是一片厮殺,不過那個立着的青衣人把昏迷過去的紅衣女子保護得很好。

待所有野獸都被殺盡後,柳青羨終于癱坐在地,他把那人緊緊擁在懷裏,俯身于她眉間輕輕一啄。

“結束了……阿楚,沒事了。”

那夜的血腥,容楚無從知曉。

因為柳青羨把那些都收拾起來,小心翼翼地盡數藏在了自己的身後。而容楚,卻被他好好地保護在溫暖的懷裏,安然無恙。

回到常安城後,十六歲的容楚因打了勝仗很是高興,便立刻想着要去摘星樓還願。柳青羨雖然臉色不好但卻還是陪同她一起前往。

今天的柳青羨寡言地厲害,容楚隐約覺得不對勁。

許完願後,容楚問道,“柳青羨,你要不要也許一個?”

柳青羨并沒有像幼時一樣說無願可許,他雙手背負在身後,仰着頭看着摘星樓前的一棵枯着的參天大樹,雖然從裏到外都枯了個徹底,卻還是歷經一個又一個的百世,仍舊屹立不倒。

他看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從樹幹上系着的紅絲繩中取下了一根,他雙手合十,那根紅絲繩被他珍重地握在掌心交抵之處,他字字虔誠,道,“願,故人長安。”

話音落下,紅絲繩上浮上“願,故人長安”的字樣,末端綴着“柳青羨”三個字。

須臾,紅絲繩從他交抵的掌心飛離,自己纏住了一根枯萎的枝桠,一樹的紅絲繩無言随風而動。

與那柳青羨許下心願的那根紅絲繩鄰着的,是一根寫着“願,斯人無恙”的署名為君怡的紅絲繩。大概是心願未成,已經褪成了凄慘的白色,分外惹眼。

容楚道,“你今天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反常?”

柳青羨忽然轉身一把抱住了一頭霧水的容楚,他沉默了會兒才緩緩開口,“我知你一心報國,但你也多少可憐可憐我,別再像這次一樣惹身傷回來。好不好……阿楚。”

“柳青羨,你幹嘛突然這麽肉麻啊……”

……

終于,最後一絲的理智也殆盡了。

柳青羨終于要支付他的代價了——殺掉生還谷所有的妖獸。

困獸引頸長嘯,容楚在一片血污中醒來。

“柳青羨!你在做什麽,停下!我讓你停下!”

可是沒用,對她從小到大都百依百順的柳青羨,對她視若無睹,對她的勸言置若罔聞。

國師坐在一旁的高石上,右手拖着腮,百無聊賴。

見容楚蘇醒後忙熱絡地招呼,“小姑娘,醒啦?看來你的護花使者做的不錯,你身上的妖獸之血已經全被替換幹淨了。”

“替換?幹淨?”容楚低聲喃喃,“到底是怎麽回事?”

國師随手一揮,原本只屬于柳青羨的記憶忽然襲入,并在容楚腦海裏炸裂開來,剛蘇醒了不過一會兒的容楚再次陷入昏迷。

國師打了個懶懶的哈欠,他看着遠處的柳青羨,忽然低聲自語道,“你做的很好……比我當初做得都要好,你保護好了你想保護好的人。

也罷,放你一條生路吧。”

廣袖一揮,殺伐終于戛然而止。将柳青羨身上的血重新淬煉了一遍後,國師拿着他想要的東西揚長而去。

生還谷內,死亡般的寂靜。

四處橫亘的妖獸屍體中,倒着兩個昏迷不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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