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5. (1)
5.1
廚房裏很熱,尤其是在靠近火爐的方向,木柴在燃燒,翻滾的熱浪清晰可見,包着頭巾的年輕廚師旋轉輪盤,火爐上的漆黑烤架向上移去;一個女孩兒徒手拿着一只鑄鐵平底鍋走在廚房裏;磚頭砌出來的土窯爐前有人在用火鉗撥弄木炭;一個站在鐵板臺前的廚師全神貫注地盯着那冒出青煙的案臺,他一手捏着一枚銀針,時不時把銀針往下巴上貼一貼;備菜的案板兩邊各站了一排人,高矮胖瘦,黃皮膚,黑皮膚,白皮膚,什麽人種都有,男人女人都有,他們全都穿着一模一樣的制服,臉上的表情卻各有不同,有的緊張,有的沉靜,有的興奮、躍躍欲試,有的畏首畏尾,左顧右盼——他們手裏都拿着刀;廚房裏還散落着手持開生蚝刀的,握着夾龍蝦的鉗子的,在打發奶油的,從小冰櫃裏拿東西的人,還有人龜縮在角落,一動不動,手裏攥着一柄小刀。有人打開了風幹室的門;一個上了年紀的廚師拿着湯勺彎腰在醬料小鍋裏做着順時針攪拌的動作,他高挺的鼻子聳動着,正在嗅味道。
廚房裏除了人就是架子了。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架子,架子上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塑料碗盒。人們拿碗盒裝佐料,裝可食用的花花草草,用碗盒喝水,把碗盒裝滿,又掏空,再裝滿,再挖空……
桌上随處可見貼着标簽的塑料醬料瓶。全是空白的标簽。一個字也沒有。烤架上也是空空如也的,鍋裏什麽都沒有,窯爐裏也是空的。風幹室裏只能看到架子,只能看到吊鴨子的紅線。
紅色的火光映着所有人的臉。
所有人都汗流滿面,所有人都望着同一個方向。
一個侍應生打扮的人跑進來了,手裏拿着一張單子,他把單子遞給了一個男人。男人看着單子開始喊話。
沒有聲音。
更沒有應該出現在烤架上的北海道松葉蟹蟹腿,本應該出現在鑄鐵鍋裏的宮崎牛,土窯裏沒有面包,案臺上沒有諾維拉德扇貝,阿拉斯加紅海膽,沒有伊比利亞火腿,沒有野生的亞德裏亞無花果,沒有産自伊西尼的黃油,沒有黃色的,紅色的,深褐色的原種番茄——它們各有它們的名字,休斯,卡美洛,卡本——也就是碳,沒有加州的有機草莓,更沒有松木的香味——火爐裏在燃燒的不知道是什麽木柴,看紋路看不出來,聞味道又聞不到。廚房裏也沒有牛油的乳香,海水的鹹腥,紮實的堅果味,清甜的果香……
看單子喊話的男人閉上了嘴,也望向了小豫。
這個時候應該有人——有很多人——廚房裏的所有人都應該齊聲高喊出來。
“Oui,chef!”
所有人的嘴巴确實都動了,可是小豫還是什麽都聽不到。廚房裏好安靜,廚房裏什麽味道也沒有。
先前喊話的男人開始用手去按一只金屬小盆的底部,他似乎很滿意,從胸前的口袋裏抽出一只鑷子,往一只圓形大餐盤上擺飾着什麽,動作小心,手很穩。
那盤子裏只有金屬的反光。
小豫再看了一大圈。包頭巾的年輕廚師不敢直視他;拿着鑄鐵鍋的女孩兒用雙手握緊鍋子的手柄咬緊了牙關,她的雙手通紅;收拾木炭的年輕男孩兒用毛巾擦臉,抹眼淚;神情嚴肅的人,興奮緊張的人,心有不甘的人,茫然無措的人,專心致志的人都躲開了他的視線。
一只勺子掉在了地上。一個年輕人呆在了原地,瑟瑟發抖。他也不敢看小豫,但又不得不看着他,這似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勇氣。他的嘴唇都白了,整張臉上布滿了汗珠。
沒有人說話。
只有火在燒。
小豫撿起了那只勺子,遞給那顫抖的年輕人。年輕人脫下了身上的圍裙攥在手裏,他搖着頭,嘴巴動着,好像在懇求,在祈禱。
火還在燒,無聲地燒着所有人的臉。
年輕人咆哮了起來,小豫讀懂了他的嘴形。沒有聲音,沒有氣味的廚房裏,這個年輕人用英文咆哮着:“你這個無情的狗雜種!下地獄去吧!!”
小豫醒了過來。他看了眼坐在他邊上的來來,來來正在研究手裏的一本彩色小冊子,他們頭頂的閱讀燈燈光照下來,小豫勉強看到幾張紅酒瓶的照片。這時,來來好像發現他醒了,扭過頭來看他,笑着舉了下手裏的冊子,說:“這是今天的菜單和酒單。”
小豫點了點頭,打了個哈欠。來來又說:“剛才他們發的,我幫你拿了一份,看你剛才睡得很熟……”他頓了下,很是關切,“最近很忙?你再睡會兒吧,還要再開半個小時呢。”
小豫問他:“我睡了很久嗎?”
他往前望了眼,看不到司機,只能看到一些穿着正裝的男人女人,有的在玩手機,有的也在仔細閱讀那本彩色小冊子。車子不大,十來個位置全都坐滿了。車裏飄散着淡淡的鈴蘭花香。
“要喝點什麽嗎?剛才發了香槟,你想喝可以按那個鈴,還是想喝點水?你按吧,有人會過來服務的。”來來指着小豫座椅扶手上的一個鈴铛标識說道。小豫笑了:“好像坐飛機哦。”
“那這也是商務艙才能有的待遇啊。”來來笑着說。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本彩色小冊上,他給小豫看他正在看的一頁,“這是今天的主廚,一個西班牙人。”
小豫點頭,往車窗外瞄了眼。他們似乎已經遠離了城市,正沿着一條河濱大道行駛,河水很黑,并不寬闊。河岸兩邊結了會變色的霓虹裝飾燈,還種了一排柳樹。霓虹變出綠光,柳樹綠得發翠。
小豫歪在座椅上,說:“那我再眯一會兒吧。”
他就又睡着了,這一覺無夢,來來叫醒的他。一整車的人已經開始依座位前後有序往車下去了。車子停在一棟外牆上裝點了幾盞射燈的小洋樓前。車還沒熄火,大燈打得很亮,那些射燈光也是明亮,便清楚地照見洋樓前面一方精致的小花園。花園裏頭散落着丁香樹,橡樹,栗子樹,薔薇花圃,冬青樹叢,日本紅楓,長青的松柏,這個季節,木芙蓉開得正好。車邊上就是個噴水池,池子正中間放有一尊單手托舉水壺,臉龐微側着的少女大理石像,一股水流自那壺口飛流向水池中去。小樓後面是一片湖,站在花園裏能望到湖面上飄浮着一些花燈,有動物模樣的,也有造型前衛,既像盛放的百合又有些像在夜空中炸開的煙花的。
小樓周圍沒有別的建築了。那些射燈光、花燈光在黑暗中往四面八方鋪展到了一個極致後也都收住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還是很黑,很暗。夜空上繁星點點。
來來說:“都多久沒看到這麽多星星了。”
同行的男女裏也有不少對此景表示贊嘆的,有人拿出了手機錄影、照相,有人朝噴水池裏仍硬幣,大家都笑得很開心。三個服務生在人群中穿梭着分發擦手的熱毛巾、冷熱飲,還有兼職幫人拍合照的。一個領班打扮的女人站在洋樓門前觀察着一切,不時朝衆人微笑,點頭致意。她早早地就候在那裏了。這女領班的目光從小豫身上劃過,又安靜等待了會兒,直到大家都收起了手機,停下了攝影和照相,她才靠近人群,作勢歡迎衆人:“請大家跟我來。”
來來用熱毛巾擦着手,小聲和小豫說:“他們每個星期就做這麽一天,每天就做這麽一輪,每次的選址都不一樣的,我就沒去過重複的地方。”他不斷地比“一”。小豫配合着他比劃地節奏點着頭,咂舌道:“那一定不便宜吧?”
一個服務生遞來托盤,來來把毛巾丢到那托盤裏,說了聲謝謝,抓起西裝衣領整理了下,大方地表示:“你別想這些,好好體驗就是了。”他眨了下眼睛,“還是這種排場你早就見怪不怪了?”
小豫搖頭:“沒有,沒有,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這麽神秘的……”他一笑,“就差往我們每個人頭上都戴上一個頭罩再帶我們來這兒了。”
兩人都笑了起來,說話間,人群已經往洋樓裏面移動了,來來趕緊跟上,小豫走在他邊上,來來這時又說話了,很小聲地:“其實來之前我考慮了挺久的,我之前預訂的時候不是不知道你味覺的事情嘛,退了也不是不行,就是後來我想來想去,我覺得就算沒有味覺了……其實享受美食不止是,也不應該局限于吃的東西的味道……”他為難地撓起了鼻尖,瞅了瞅小豫,“你以前是大廚,你應該懂我的意思的吧?菜都講究個色香味俱全,味只占了三分之一啊。”
小豫笑得很開心,眯起了眼睛:“對,畢竟好吃的難吃的,吃進肚子裏去都一樣。”
來來馬上接:“就是這種體驗,這種經歷是很難忘的!”
這時他們走進了洋樓了,一個年輕的男服務生出現在他們面前,并自報家門:“萊先生,豫先生,兩位晚上好,我是今天負責接待兩位的體驗員paul。”
paul的聲音輕且溫和,走起路來腳步也很輕。餐廳裏走動的所有服務生臉上都是略微帶笑,手腳都很輕,舉手投足間卻不會顯得過于小心謹慎,反而看上去都很自然大方。
“兩位需要用什麽水呢?”paul領他們入了座,這是個窗邊座,外頭就是那飄着花燈的湖,放眼整個用餐空間,就只有兩桌能觀賞到這樣的景致。
來來拿出了手機,顯得有些激動,道:“氣泡水吧。“他看了看小豫,“可以吧?”
小豫點頭,paul分別對兩人微笑了下便走開了。
桌上點了蠟燭,燭臺的造型別致,像一團繡球花,聞起來有顧米面香,室內唯有燭光,昏昏暗暗的。來來對着外頭拍了幾張照後,問小豫:“聽說餐館帶位的人會特別安排客人的座位,一些客人他覺得能幫他們吸引客流的就會安排他們坐在窗邊,這是真的假的啊?”
小豫說:“可這外頭就是水池,也不會有路人經過吧?”
他的話音才落下,paul就回來了,給他們倒水,問道:“再次和兩位确認一下,兩位預訂的是我們的秋日奏鳴曲,配酒服務,并且對任何食物都沒有過敏,對嗎?”
“是。”來來敲了敲桌子,paul便看向了他,再度奉上個微笑,拿着剩下的半瓶水,走去了不遠處的島臺。那裏擺着另一些桌點的水和一些空酒杯。
來來道:“這裏的菜單分四道菜和六道菜的,我這次點的是六道菜的,他們每一季會根據當季食材更換菜單,而且每次菜單的名字都是用的電影名字。”他問道,“我記得《秋日奏鳴曲》是伯格曼的電影,你看過嗎?”
小豫喝水,搖了搖頭,來來又道:“要是有機會的話我想去法羅群島看看。”
小豫笑了笑,手指在水杯上來回摩挲着。附近那桌坐着兩男兩女,似乎是久未見面的老友聚會。他們在聊房子,車子,孩子,來來還在說法羅群島和伯格曼。
“我還是大學的時候第一次看了那個什麽……”
“不過北歐電影的氣質真的不太一樣。”
鄰桌的人大笑了起來,笑聲在室內顯得有些突兀。
“說起來Noma要關門了你知道嗎?”
小豫擡眼看來來,來來認真地望着他。一個女服務生拖着一張香槟酒桌過來了,她問道:“兩位晚上好,今晚需要香槟嗎?”
來來側着身子看她:“今天都有些什麽香槟?”
不遠處,另外一個女服務生也正在詢問另一桌客人是否需要香槟。
“我們今天有2008年的Dom Pérignon玫瑰香槟,還有Salon酒莊2002年……”
寬敞的餐廳裏只布置了六張飯桌,坐滿了也統共不到二十個客人,在室內走動着的服務生比客人都多了,那個女領班此時不見了蹤影。東南角的位置放着一張底下也安了輪子的可移動奶酪桌。奶酪桌上的玻璃罩好大,好高。小豫還是有些困,掩住嘴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哈欠。
“推薦的話,我個人覺得這瓶2012年的會更适合用在今天開餐之前,其中的柑橘香氣……”
女服務生開始為他們斟試飲的酒,來來喝了一口,挑了下眉毛,說:“不錯,我挺喜歡的。”
小豫說:“那就要這個吧。”
他們一人來了一杯香槟,兩人碰杯。餐廳裏只有推杯換盞的聲音和服務生的腳步聲。
木頭地板似乎有些年頭了。
來來又開始滔滔不絕:“剛才你在車上沒機會看菜單吧?主菜是鴨胸肉,秋天了是吃鴨子的季節了,而且這裏的鴨子都是他們自己的農場裏放養的,天天在那裏吃螺蛳,可肥了,一開始開店的時候我記得一直用的是法國哪裏的鴨子來着,挺出名的那個地方,南部的好像,反正現在換成了本地的鴨子了,之前是因為疫情的關系鴨子運不過來,我是覺得本地的鴨子也挺好吃的。”
“新鮮最重要。”
“對,對,還有河鮮,這裏的鲈魚也是一絕,不知道今天的菜單裏有沒有。”
“是嗎?”
“還有……”
餐前小菜送上來了,鄰桌的也是差不多時間送過去的,一模一樣的菜色,兩桌的服務生說的介紹詞也都大同小異,小豫聽着,差點以為一個是另外一個的回音。來來擡着頭,聽得很認真。
打出了細密氣泡的綠色醬汁裏頭堆着雜菌炸制的圓形小球,炸物上撒了些鲟魚魚子醬。制作醬汁的有機綠番茄,有機苦瓜,有機南瓜花,可食用百合花全部來自本地小農,黑皮雞枞菌來自雲南,魚子醬來自浙江千島湖。
他們所食用的一切都是采用無污染,可循環的生态環保的培育方式栽培出來的。
一小口能吃完的東西裝在一只巨大的盤子裏。
桌上的蠟燭燒得比先前亮了一些,很快就出了前菜和冷湯。接着paul來詢問他們需要什麽面包,這才開始正式進入六道菜的進度。口味循序漸進,吃完黑松露燴飯後,上了清口的果茶,之後就是主菜了。
來來和paul有來有往:“這是本地的鴨子嗎?”
“沒錯,這是本地放養的鴨子。”
“風幹了多久?”
來來用刀叉吃鴨肉,小豫也吃,他默默地吃,默默地聽來來評論食物,評論配菜的新疆葡萄酒。到後來要吃奶酪了,來來先問小豫的意見,他道:“過會兒你選吧,我對奶酪實在不太在行。”
小豫道:“讓他們推薦吧。”
他看手機,他們已經吃了快三個小時了,他耷拉着眼皮,實在提不太起勁。
邊上那桌的服務生已經在詢問他的客人們要用什麽甜品了,來來看了一圈,奇怪道:“剛才還看到那個paul的,突然就不見了……”
小豫連眼皮都懶得擡了,只是摸着手機殼應聲:“可能去忙了吧……”
“客人找服務生這就有點過分了吧……這餐可是算了我們不少服務費的。”
“是嗎……”
“啊,回來了,诶,他後面……”來來推了下小豫的胳膊,“我們剛才點了什麽別的了嗎?”
小豫擡頭望去,這就看到paul領着兩個上菜員給他們上菜,他道:“我們主廚有為兩位準備特別的驚喜。”
“本地山羊奶酪夾無花果果凍。”
上來的是兩個黃油碟大小的白碟子,裏面就放着一個筒狀物,不過是兩層白色中間夾了層深色的東西,上頭點綴了一些開心果碎,比起今晚那些精心裝扮的餐品,這碟山羊奶酪的造型可謂樸素至極。小豫噗嗤笑了出來,在餐廳裏找了一圈,還是沒看到先前那位女領班。來來正興奮地拉着paul說話:“我們也沒有備注是紀念日什麽的啊,你們主廚費心了,謝謝他,幫我謝謝他啊,這可真是沒想到,別桌都沒有吧?”
小豫吃了一小口,來來對着餐碟拍照,拍來拍去似乎都不滿意,小豫說:“拍出來實在有些不太好看吧。”
來來幹笑了聲。小豫已經吃完了這份驚喜。到上甜點時,還有送他們的東西呢。也是開心果和無花果的組合,兩顆意式冰淇淋球,放在脆皮甜筒裏拿上來的。別桌不時往他們這裏看,來來就說了:“聽說服務生會和主廚報備今晚的客人都問了什麽,吃得怎麽樣,是不是有食評家出沒,要是客人挺懂美食的,看上去像個食評家,會有額外的招待。”
小豫握着甜筒,吃着那顆開心果味的冰淇淋球,聳了聳肩,paul來問他們:“還需要別的茶水或者咖啡嗎?”
來來要了杯意式濃縮咖啡,他把冰淇淋球放在小碗裏,用勺子挖來吃。兩人臨走前,服務生送了伴手禮過來,來來看了看袋子,東張西望:“也不知道別人都收到了些什麽……”
小豫笑了笑,兩人起身,來來說着:“可惜他們這次沒有我最喜歡的環節了。”
“什麽?”
“就是拿出一盒巧克力給你挑啊,換了個主廚之後好像就沒有了。”
“是嗎……”小豫摸摸肚子,“現在再給我吃,我也吃不下啦。”
“巧克力不一樣啊,”來來頗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總要有東西來finish這一餐吧?”
小豫笑着點頭:“你真的蠻像美食評論家的。”
“哎呀……”來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了低頭,先他一步出了洋樓。
女領班這才又現身,領着一群服務生和今晚的這些客人們道別。先前送他們來的車子停在了噴水池邊,車燈還是那麽亮。來來和小豫上了車,一車人都坐下了,女領班在車外朝他們揮手。
車門關上了,女領班領着服務生們回進了洋樓。小豫忽然起身,說:“我手機落在廁所了,我下去拿!”
來來喊他,沒喊住,小豫跳下了車,朝他直揮手,比了個打電話的動作。來來坐在車上瞪着眼睛看他,小豫在原地跳了兩下,又朝他揮手,車子發動了,往前開。往遠處開。小豫站着沒動,那汽車緩緩駛出了他的視線,周遭驟然靜了。車尾燈消失。小豫點了根煙。
“诶。”
這時,從他身後傳來這麽一聲。小豫回頭一看,剛才那個女領班正看着他,下巴微微擡起,眼神跟着擡得高高的。
女領班說:“這裏禁煙。”她單手叉腰:“小心火災啊拜托。”
小豫笑出了聲音,抽了口煙,也擡起了下巴:“誰這麽缺德啊,送我吃無花果。”
女領班聳肩攤手,小豫一翹嘴角:“我知道了,小葉是吧?”他撓了撓眉心:“他真的很迷山羊奶酪。”
女領班理直氣壯:“不是還送你開心果了嘛。”她指指小豫的身後,“你那個朋友,姓萊的那個……”
“怎麽了?”小豫臉上的笑容變深,“這個姓是不是很少見?”
女領班翻了個白眼,一只手伸進了褲子口袋裏摸索,兩只眼睛直盯着小豫,道:“他是不是心理變态啊?”
“啊?”小豫愣住了,實在意外——倒并非因為女領班對來來的質疑,而是“心理變态”這個詞最近在他耳邊出現得可實在有些太過頻繁了。想到這兒,他又笑了出來。這時,女領班摸出了一包煙,小豫幫她點了火,兩人站在一起抽煙,女領班吊着眼尾瞄着他,這才說:“上次他帶一個坐輪椅的過來,三個月前吧。”
小豫哈哈大笑。
女領班還吊着她那一點都不客氣,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神瞅着他,問道:“你笑什麽啊?你早看出來了?”她上下一通比劃,“怕孤獨,怕寂寞?以你現在這個條件,就算是心理變态你也湊湊合合願意跟人一起過?”
小豫抿起了嘴,還是在笑着的。他想起應笑了,低頭搔耳朵,抽煙,說:“不是,是前幾天有人這麽說我來着。”
“心理變态?”
“對啊。”
“你遇到以前的同事了?誰啊?還是以前來實習的哪個學生啊?你肯定沒認出人來,人先認出你的?那個萊什麽的戴你去哪裏吃飯的時候遇到的?”女領班語速飛快,眼神好奇,手上做了幾下颠勺的動作,“別和我說你重操舊業了啊?開在哪裏啊?”
小豫靜靜地看着她,靜靜地等她說完才不緊不慢地回道:“不是,就是和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随便聊了幾句的時候他說的。”
女領班噴了一長道煙出來,斜睨着小豫,慢慢悠悠地道:“看來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是一點都沒變,不然剛認識不久的人怎麽能這麽一眼就把你給看穿了?”
小豫迎着她淡漠到近乎冷酷的眼神,沖她眨了眨眼睛,問道:“你和小葉這算是夫妻店啊?”
“差不多吧。”女領班說,“羅伯特找的我們,之前的主廚做了挺久的,就是老一套,他想換換風格。”她用手捏了捏後腰,往一張長凳的方向走去,“他還問起你了。”
小豫跟着她過去:“那你們不會做幾年也改素食了吧?”
女領班沒搭理他,在長凳上坐下,揮了幾下手驅趕蟲子:“夏天租的是羅伯特一個什麽表姑媽的什麽四合院,這湖邊蚊子太多了,我可受不了,老太太有錢,德國那邊的老錢,”女領班望着不遠處的水池笑了起來,“小葉看到她就犯憷,老太太會說法語,每次遇到他就先叽裏呱啦一頓說,你也知道小葉,英語還可以,一說法語就滿頭冒汗,老太太嘴巴還刁,喜歡吃動物內髒,又說什麽不喜歡動物內髒的氣味和口感,我說那吃個屁的內髒啊?”
小豫說:“去歐洲玩的時候羅伯特帶我去過她家幾次,她有個農場,喜歡打獵,給她炸過sweetbread。”
女領班聞言用力推了小豫一下:“好啊,你惹出來的事啊!”
小豫咯咯直笑,忽而有板有眼地說:“小葉就是對自己太沒自信。”
“對啊,那是誰弄得他對自己這麽沒自信的呢?”
“這也怪我啊?”
“他到現在晚上還會做噩夢你知道嗎,我問他夢見什麽,他說他在備菜,聽到有人喊他,回頭一看,看到你了,抱着胳膊就那麽站在那裏,一言不發,他動也不敢動,感覺自己做什麽都是錯的,不達标的,都會被罵。”
小豫抽着煙笑:“膽子這麽小啊……”
女領班問他:“最近忙什麽呢?”
“在做家政。”
“鐘點工,幫人做飯還是打掃衛生啊?”
“看客戶需求。”
“忙嗎?”
“不太忙,找我的客人不太多,也接點清理展會,打掃浴場之類的活兒,挺輕松的,挺好的,自己的時間比較多。”
“一個人住?”
“和我爸一起住。”
“那誰做飯啊?”
小豫微笑:“主要我爸做,偶爾我做一做,逢年過節我姐他們一家過來,我們給她打下手。”
女領班抖了抖煙灰,對着小豫道:“你現在老是這樣笑,真的讓人很不習慣,有點……”她頓了會兒,“毛骨悚然,感覺接下來準沒好事。”
“不是啊,主要是也沒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啊。”小豫又笑。
女領班低下了頭,攏了攏頭發:“有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要是哪一天在哪裏和你又遇到了,我會和你說些什麽,你是什麽樣子,現在真的再見到,我們就這樣聊天,”女領班說着話,彎下了腰,撐着下巴,把香煙夾在手指間,不抽了,任它燒,她望着遠方,聲音也有些遠了,“就覺得,一切都像夢一樣,我在巴黎遇到你,跟你一起去紐約,遇到小葉,我們一起回國,那天火災,你去廚房拿你爸帶給你的老鹵汁,一切都像夢一樣……”
小豫琢磨地說道:“你還別說,現在家裏做的鹵味真的就不是以前那個味道了。”他笑了笑,抽完了手裏的煙,看着女領班,“其實那是我媽的嫁妝,從她家裏帶過來的。”
“真的假的?”
“真的啊,騙你幹嗎。”
女領班的煙也燒到頭了,她問小豫:“你怎麽回去啊?跟我們的車走吧,送送你。”
“你們幾點收啊?”
“進去坐吧。”女領班起身了,“吃飽了嗎?”
小豫摸着肚皮:“飽了,飽了。”
“就不問你吃好了嗎了啊,問了也白搭。”
小豫靠着長凳的椅背說:“我在外面再坐會兒吧。”
女領班挑起一邊眉毛:“自己的時間?”
“一個人也挺好的。”小豫說,“你們這些在一起好幾年,十幾年的情侶不是應該更懂嗎?”
女領班就說:“我不是勸分啊。”
小豫點了點頭:“知道,我知道。”
女領班又說:“不過說實在的,你難道不是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小豫笑了:“誰不是呢?”
“很多人都不是啊。”女領班抱緊自己,“很多人談戀愛就變成連體嬰啊,很多人都需要進入別人的世界,和別人産生聯系,需要被需要,需要朋友,需要傾訴的對象,需要伴侶,需要自己的時間,但又不需要那麽多自己的時間。”
小豫朝她擺了擺手:“我再坐會兒吧。”
女領班走開了,背影漸遠,小豫突然喊出來:“小蓓,我很想你,”他說,“也很想小葉。”
小蓓轉過來朝他比了個中指。小豫發出一串爽朗而快樂的笑聲。
5.2
應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大概從中學的時候開始,每次睡着了做夢,他都能意識到這件事,這種感覺就像擁有了一個俯瞰的視角,從一種物理意義上的高處,也從一個精神層面上的高處——他仿佛成了一個更高維度的生命體,脫離了自己的軀殼,如同上帝一般注視着自己的夢。
在他此時做的這個夢裏,應笑看到了少年時的自己,正好是中學的時候,頭發長到齊耳朵了,劉海有些長了,穿着校服,專心致志地坐在課桌邊做作業。課桌邊上還有別的課桌,一張張都是那麽單獨地,孤伶伶地擺着的,只有擺到了靠牆位置的課桌的一邊才能挨到些什麽。顯然中學生應笑正坐在一間課堂裏。可周圍看不到別的學生。窗明幾淨的課堂裏只有課桌和許多模糊的黑影。黑影們大多數都分散在別的那些課桌後頭,一團團的,仿佛才在花苞裏長成的棉花團似的。只有一瘦長的道落在了黑板前頭。
應笑一下就明白了,那些黑色棉花團都是他的同學,那一道瘦長黑影是老師。
老師在黑板上劃三角形。同學們在課堂裏走來走去。中學生應笑乖乖地坐在原位繼續做作業。
有些黑影飛速經過了他身邊,形成黑影的旋風,有的在他周圍聚成一大團,像極了一大片烏雲,有的沖出了教室。教室的門打開了,走廊上出現了更多的黑影。它們跑啊跳啊,玩啊鬧啊。
中學生應笑做完了作業,把手伸向了一本題庫。
他沒有時間理會那些黑影。應笑知道,他必須把這些作業寫完,寫完這些作業,他還有數學習題要做,做完數學習題,他還要學英文,寫英文作文,看半個小時新概念,接着要背古詩,默寫化學公式,再把化學元素周期表過一遍。
氫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
一遍又一遍……
應笑也明白,自己早就已經脫離了學校了,他對學生時代也沒有什麽眷戀,可是人會夢到什麽是人自身很難控制的,夢來源于人的潛意識,潛意識之所以被稱為“潛意識”,就是因為它是很難被主觀所察覺的。它是潛藏起來的,潛伏着的。可他還是試着分析了下這個夢的成因——這是他在做夢的時候最愛幹的事情,畢竟在夢裏也沒別的事情好做了,既然他能意識到自己在做夢,那總要幹點什麽吧,閑着做夢也未免太浪費時間了。他想,或許将來他能寫一本關于夢的書,他想,這本書或許又能幫他賺不少錢。
他想,或許是因為最近生活裏一直遇到一些難題,很多時候他都必須一個人面對它們,是它們讓他仿佛回到了那個悶頭做題讀書的時代,讓他回到了那個沒有朋友,沒有夥伴,只有做不完的題目,學不完的課程,幾乎孤立地生活着的時代。
這個時候,中學生應笑離開了課堂,來到了操場上。他開始繞着足球場跑步。
應笑又猜測,之所以夢到這個場景應該是因為昨晚他在小區裏只跑了二十多分鐘就被拉進了一個跨國供應商的會議。他沒能完成每天一個小時的健身日程,這讓他耿耿于懷。
夢肯定是有原因的,潛意識并非完全無法追根究底。
他想在意大利的科莫湖邊應着曙光寫一本關于夢的書。
時間開始起了變化了,夢裏的天黑了,夢裏的中學生應笑穿上了夾克衫。他還在跑步。鍛煉身體是必須的,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勞逸結合才能更好地提高成績。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身體健康才能更好地享受生活。
秋天忽然走了,冬天了,下雪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