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6.2

6.2

“砰!”

應笑聽到這麽一聲響,猛地睜大眼睛驚醒過來。這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他的車外頭朝他揮手的小豫。他打着把透明雨傘,嘴裏咬着根棒棒糖,樂呵呵地喊了他一聲:“應總!”他把一只手放到了脖子下面,歪頭靠上去,問他:“你怎麽在車上睡覺啊?”

小豫的聲音發悶。

應笑急忙看了眼時間,松了口氣,他也就睡了五分鐘。小豫還在對他笑。應笑開了車門鎖,指指副駕駛座。小豫會意地點頭,收起傘,上了應笑的車。他一坐下就開始搓手搓臉,道:“這山裏下了雨還挺冷的。”

應笑打了下雨刮,擋風玻璃上的雨水被刷開了,卻刷不開籠罩在這村野鄉間的青霧。應笑指着斜前方三米開外的一間土牆小院,問小豫:“你從哪個方向過來的?”

“東面啊,汽車站出來之後從那裏走過來的,我看你的車停在……”

應笑打斷了他:“你看到有人從那個院子裏出來沒有?”

小豫搖了搖頭,跟着應笑望住那土牆院落。他也就只能看到那院子那麽遠了,再遠一些的地方一片青一片藍的,全是霧。那小院邊上緊鄰着的一戶農家沒起院牆,大屋敞開着門,一個老人正坐在門口的寬屋檐下抽旱煙。這村落裏除了他,再見不到第二個人影了。小豫說:“應總……你在這搞監視呢?”

應笑還緊盯着那院子,問小豫:“你來這裏上班?”

他的聲音平靜,似乎對小豫的出現一點都不意外,小豫倒有些意外了,因此多看了應笑幾眼,說:“汪總說你們來這裏種地。”他看着應笑比望遠鏡的動作,“也沒說是來搞竊聽風雲的啊,應總,你這顯微鏡能看多遠啊?”

應笑仍舊一張撲克臉,往外擡了下下巴,說:“說曹操,曹操就到,汪總的車。”

小豫一看,一輛黑色悍馬迎面朝他們駛來,車速漸緩,到了應笑的車邊,悍馬停下了,因着雨霧和車窗玻璃紙的影響,盡管兩車離得十分近,可也看不清那悍馬車上的情況。不一會兒,應笑的手機響了。汪琪來電。應笑拿起手機說電話,汪琪問他:“應總,你怎麽在這兒啊,你發我的農場的定位不是還要開十公裏嗎?”

應笑說:“你把車停我後面,過來我這裏。”

汪琪問道:“那個豫師傅是不是在你車上啊?我看副駕駛座上好像有個人啊。”

應笑瞥了眼小豫,應了聲,毫不避諱地質問汪琪:“我們這還是待開發,保密項目,地址你給他的?”

小豫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瞅着窗外的村落,看看這個,瞧瞧那個,興致勃勃。

汪琪道:“哎!那太好了!應總,你穩住他啊,我來之前不發了條朋友圈問誰會種地嘛,他就在微信上問我我們在哪裏種地,我就想,難不成他感興趣?我就把地址發他了啊,應總,他來問,就說明他有興趣,他這個人,全憑興趣做事,這萬一他要是覺得這地方不錯,願意幫着我們開餐館,那我們不就賺到了!”

應笑捏着眉心:“他一陣陣的……指望他還是算了吧,反正你先過來吧。”

小豫還在東張西望,真當他的話是耳邊風似的。應笑挂了電話,繼續盯着前頭的院子,沒再和小豫說話。小豫也安靜了,時不時把棒棒糖拿出來看一看。那糖果已經被他吃得很小了。

沒多久,汪琪就上了他們的車,她坐去了後排,一上來就先拍着小豫的椅子激動不已:“豫師傅,沒想到你真的來了啊?你以前種過地?哦!我知道了!你們開高級餐館的都有個後院或者天臺什麽的,自己種香料!什麽迷疊香啊,薄荷啊,大蒜啊,辣椒啊,是不是?”

應笑跟着問了聲:“你會種地?”

小豫道:“農場是在這附近嗎?你們不去農場啊?”

汪琪跟着問:“對啊,應總,我們停在這兒幹嗎啊?”

應笑轉身,抓起放在後座的一疊文件資料塞給汪琪,道:“本市農業龍頭企業劃分标準,農業龍頭企業援助補貼章程,農業企業納稅減免新辦法,高标準農田建設手冊,還有附近的酸辣粉廠,養豬廠的資料,村委會近五年的個人家庭農場産業報告,百分之八十的家庭農場都是和供銷社和廠家合作,直接提供他們一些食品加工的基礎原料,種谷物的基本是給養豬廠做飼料的,土豆種的多,提供給酸辣粉廠,也有幾間經營農家樂餐飲項目的……”

汪琪拿着這些資料,忍不住問道:“應總這些資料……以後慢慢研究吧,我們不是應該先去看看農場的嗎?”

應笑往外一指:“農場大門鎖上了,鑰匙說是在村委書記這裏,書記說是去走親戚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村委會的人給了我一個電話,怎麽也打不通,喏,那裏就是那個書記家。”

小豫道:“你們的産權合同有糾紛?”

汪琪篤定地說:“不可能啊,法務那邊一套流程早就走完了,三少爺也說了啊,農場裏有工人,有莊稼,有果樹,都是現成的,我們主要是來抓産量,抓産品質量的,不是嗎?”

應笑看了眼小豫,道:“既然豫師傅對我們這個項目這麽感興趣,也不瞞着你,”他的聲音往下沉了沉,“那家農場半年前被查封了,以前申請注冊的是家庭農場,說是說種蘋果,挂羊頭賣狗肉,一家人在裏頭種罂粟,被警察發現了之後,土地所有權轉到了村委會名下,我們手裏的合同呢是和農場主的一個外甥簽的,當時的文件……就我昨天聽到的意思,那些文件應該都是僞造的。法務那裏的建議是找到那個外甥提告,如果我們非得要在那塊地上開發,就先和村委會租地來用。”

汪琪目瞪口呆,從“查封”和“罂粟”那部分開始就覺得天旋地轉,加上應笑的聲音又那麽穩,那麽沉,仿佛催眠,她只想一頭載倒,不問世事,可偏應笑拍了下她,道:“說是說沒後門,我昨晚也繞了一圈了,确實沒後門,不過以防萬一,你去屋子那一邊盯着。”

小豫問道:“誰和你說書記出去走親戚的啊?”

“昨天我去農場,看門上鎖了就去村裏打聽,村委會的人說的。”

小豫說:“你懷疑書記在家,就是不想見你啊?”他道,“應總,你不會在外面盯了一晚上了吧?”

應笑說:“沒有啊,我還看了很多報告,查了很多資料。”

應笑再次和他确認:“剛才你過來沒看到什麽人從那間屋子出來吧?”

“沒有。”

“我就睡着了那麽五分鐘,你沒看到有人出來,那應該沒人出來過,”

汪琪此時終于回過味來了,高喊了一聲:“那我們這項目是不是做不下去了啊?那我們和三少爺報告一下,等……”說到這兒,她自己閉上了嘴巴,她和應笑這要是突然殺了個回馬槍,先不說三少爺被人騙錢的事情傳開了那得多尴尬,再者,粵意的生意沒談成,公司裏不少人都已經在看應笑的笑話了,這回這個農場項目又沒搞定,回頭恐怕要被人扣個辦事不利,沒能力的帽子,他的脾氣這麽硬,這麽好強,怎麽可能輕易回去?這一趟,恐怕一時半會兒,她真得耗在這郊區了。

小豫忽而對天發誓:“我肯定不會出去亂說!”

應笑又問他:“你真的會種地?”

小豫說:“我不會啊。”

汪琪又喊了一聲:“那你……那你這過來,過來幹嗎啊??”

小豫看着他們:“你們會?”

三人都靜默了。這時,那院落的大門打開了,應笑冒雨下了車,只見那院子裏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穿着雨衣,頂着鬥笠,兩手空空。應笑上去就給他遞煙,道:“是張書記吧?您好,我是歐齊的應笑,您叫我小應就好了。”

中年男人道:“我爸走親戚去啦,你的事情我聽說了,我也和我爸說了,這樣吧,你們要真還想繼續搞那個農場呢,也不是不行,就租給你們嘛!反正這地空着也是空着。”

應笑往院子裏看,那裏停了兩輛自行車,一臺電瓶車,長長的平房開有兩扇門,此刻都緊閉着,屋裏亮着燈。

中年男人道:“我這和人約了吃中飯呢。”

應笑往邊上讓開:“那租賃合同……”

“那得等我爸回來了去村委會拟啊,你們就先回去吧,你電話也留在村委會了,等他回來了就打你電話。”

應笑道:“我先付半年租金,我們簽個協議,能先帶我去農場看看嘛?”

中年男人在門口站住了,一叉腰,嗓門大了,面有愠色:“你還怕我們反悔啊?我和你說啊!那塊地就是白送,也沒人要!你別擔心!別着急!這雨下得,你先回去吧!!”他不耐煩地把應笑往門外推。

應笑陪着笑說:“就先去看看,我們也不幹什麽,就帶我們外頭看一眼也成。“他往男人手裏塞了好幾百塊。男人手上收下了錢,眼睛還直直看着他:“那你開車啊。”

應笑點頭應下。這中年男人卻轉身要回院裏去,應笑一把抓住了他,男人急了:“你幹嗎?我去拿大門鑰匙啊!!”

應笑這才松開了他,又是一頓點頭哈腰,他看男人進了屋,片刻就又出來了,屋裏的燈還亮着,雨水唰唰打着停放自行車的雨篷。應笑領着中年男人上了車。他介紹道:“張書記的兒子,帶我們去農場看看。“

汪琪笑着伸手:“張大哥您好啊!”她收拾了後座的資料,熱情招呼:“來,來,坐!”

小豫也扭頭和這個張大哥打招呼。張大哥道:“那走吧。”他摸了下應笑的車內座椅:“你這是真皮的啊?”

應笑打聽道:“那農場現在這個狀況是……還剩些什麽器材沒有?”

“什麽器材啊?都讓警察帶走啦,這種罂粟,制毒的,還能留它什麽啊!那都是重要物證啊!!”

“那,那些罂粟……”

“都燒了啊。”

“燒了?”

“對啊,燒了。”

“那燒過的地還能種什麽嘛?”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沒種過罂粟,也沒種過燒過的地。”張大哥瞪大了眼睛,來回看他們,”那火燒了三天三夜呢!”

應笑又問:“那我們申請補助的話,多久這個補助金能下來啊?”

“這得問我爸。”

“那如果我要買奶牛,買種子,化肥的,村裏供銷社都有是吧?”

“奶牛?那你得上梅市去買去,我們這兒也不養奶牛啊。”

應笑還問:“重修農場要申請什麽證件嗎?”

汪琪和小豫都沒出聲,他們一個低頭冥想似的坐着,似是有滿腹的疑問和煩惱,一個吃着棒棒糖不時看應笑一眼,兩人的視線一撞上,小豫就笑。永遠都是那麽樂呵呵,笑嘻嘻的,沒有一丁點煩惱。只有應笑在不停問問題。

不知不覺,車子開上了盤旋的山路,道路泥濘,有些打滑,且越開越窄,霧還更重,應笑不得不專心應付路況,也沒法問什麽了。張大哥的問題卻來了:“你們開農場非得選那塊地啊?咱們村裏不少地我看都不錯啊,你們不考慮考慮?”

汪琪輕聲詢問:“都空着呢還是已經種了作物了啊?規模和運作怎麽樣啊?”

“那肯定是都種了東西的,那王老二家,陳麻子家,都是十幾畝地的,還都是平地上的,這選擇多的是啊。”

汪琪翻看資料:“十幾畝是不是有些小啊,這山上這個我看有八十畝呢……”

張大哥哈哈直笑:“美女!一聽就知道你城裏長大的,你是不是對地多大沒概念啊?你知道一畝地有多大嗎?”

汪琪被問住了,幹笑了兩聲。張大哥繼續道:“你們這要種幾棵樹,養幾只雞,那十幾畝那是綽綽有餘了!”他一拍手,“這你們要是打算種糧食,那八十畝才算小了呢!再說了,老方家這八十畝那是山地上的八十畝,大是大,他自己都還沒把這荒開了呢。”

這時,應笑的車轉過一個彎道,小豫看到了一道土牆,指着便說:“就那裏吧?”

“對,對。”

汪琪着急問:“您說他還沒開荒是什麽意思啊?不會這些地都還是荒山野嶺吧?”

應笑停了車,張大哥開了車門,下車:“對啊!他種罂粟也就院子裏那一塊種啊,他這山是他太爺爺還是啥……”

汪琪還坐在車上,她漸漸聽不清張大哥的聲音了。雨好像比先前大了,那土牆築得好高。

應笑催她:“你幹嗎呢?”

汪琪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磨磨蹭蹭地下了車,小豫在車下等着她,給她打傘,兩人走到門前,那張大哥已經開了大門上的鐵鎖了,他一開門,一大片漆黑的土地和一幢兩層的還未封頂的小樓映入了汪琪的眼簾。張大哥帶着應笑走在前面。

“喏,就這地,燒過的,然後那屋……住人的。”

“那那間小房子呢?”應笑指着小樓邊上的一間木頭房子,房子很小,門柱是歪的,沒有門,屋頂是傾斜着的,雨水沖刷着上頭蓋着的茅草。裏頭黑漆漆的。

“以前驢子拉磨的。”張大哥說。

“驢呢?也是物證?”

“不知道啊,跑了吧。”

汪琪揉了揉眼睛,焦黑的土地散發出一股刺鼻的酸味,刺激着她的鼻腔也刺激着她的眼睛。這時,小豫拱了拱她,遞給她一個口罩,說:“新的,沒用過的,平時我帶着備用的。”

汪琪戴上了口罩,小聲問他:“你也聞到那個怪味道了?”

“沒有,我看你好像不舒服。”

應笑和張大哥打聽:“能改建的吧?”

一行人已經走到了那未完工的兩層小樓前,小樓的門窗上都貼着封條,那封條在風雨的拍打下都低垂了頭。

樓後頭就是山,被霧蓋着。

張大哥把卷下來的封條往回粘,道:“你們要上山看看去不?”

忽然,小豫聽到屋裏一陣響動,他說:“有雞。”

“啊?”汪琪側耳傾聽,什麽也沒聽到,“這你都聽得出來??”

張大哥眉毛一挑,眼珠一轉,撕開了那封條,推了門進去就喊:“方東興!是不是你!!”

一只公雞飛了出來。汪琪躲到了小豫身後,問道:“方東興是誰啊??”

沒人回答,一個小男孩兒從小樓裏飛奔了出來,八九歲的模樣,穿着背心光着腳抓了那公雞就往外跑。張大哥從屋裏追了出來,沖着小男孩兒就喊:“讓你跑!你跑!!”

兩人一個跑一個追,消失在了雨幕裏。

小豫的耳朵一豎,說:“還有……”

“啊?還有什麽啊??”汪琪拽了下他的衣服,“還有雞呢??”

一頭驢從屋裏走了出來。兩只又大又圓又黑的眼睛直瞅着汪琪,直朝她走來。汪琪吓了一跳,往邊上讓開,孰料踩到了一塊石頭,重心不穩,眼看人就要往後摔去了,小豫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應笑也來扶她,可汪琪還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連帶着把小豫和應笑也都拽到了地上。就在這時,那小木屋的方向傳來轟隆一聲巨響。三人齊刷刷看過去。小木屋的屋頂塌了。那頭灰驢在這坍塌的木屋前徘徊,不時用腦袋頂一下散落在地上的茅草。

雨更大了,霧散開一些,露出了屋子後頭連綿的綠山。山上郁郁蔥蔥全是樹。

汪琪坐在泥地裏,欲哭無淚:“應總,我不想做巨人了,我現在只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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