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7.1
7.1
應笑在後院的廁所裏洗臉的時候就聽到小豫在外面喊他了。
“應總?”
這喊聲總是伴随着兩聲清脆的自行車鈴的鈴聲和一陣清零哐啷,零件亂撞的聲音。
“應總!”
這喊聲會漸漸靠近,又慢慢遠去,再次逐漸地靠近。仿佛在貼着他繞圈。
“應總……”
應笑不理也不睬,濡濕了毛巾對着鏡子仔細地擦臉。他已經洗了兩遍臉了,只有額頭和眼圈周圍隐約還能看到一些化妝品的痕跡了。應笑又擠了些洗面奶洗了把臉。
外頭安靜了,惱人的呼喊聲戛然消失。
應笑從窗口往外觑了眼,小屋亮着燈,燈光只照到院子一角,其他地方都黑黢黢的,即便那黑暗中站着一個什麽人,也難以辨識。應笑推開門出去,小豫便從那光亮的轉角處挪了出來,他坐在自行車上,長腳踮地,用腳推着自行車往前滑。
“你生氣啦?”小豫嘴裏叼了根煙,笑嘻嘻地看着應笑。
“沒有。”應笑說,擰幹了毛巾,挂在架子上後就從廁所出來了。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應笑走到了小豫邊上了,瞥了眼他的自行車,沒接話。小豫自顧自說笑話:“從前有一只小兔,有一天,它喝醉了,你知道它醒過來後變成了什麽嗎?”
應笑的眉心一跳,不悅道:“我沒吐。”
小豫坐在車座上往後退,迎面對着應笑,光是笑。他的笑就是笑,并看不出什麽不懷好意或者看熱鬧的情緒。
應笑垂手看他,道:“變成了什麽?”
“變成了小兔……吐。”小豫做了個吐的動作。
應笑又強調:“我沒吐啊。”
“那說不定吐出來比較舒服一些啊?”
應笑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小豫:“誰和你說我屬兔子的?”
小豫詫異:“你屬兔子啊?”
應笑駐足,說:“從前有一只小兔,有一天,它喝醉了,它醒過來之後,你知道它變成什麽了嗎?”
小豫歪了歪腦袋,把煙從嘴巴挪開了,嘴巴張開了,要說什麽卻被自己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拿出手機看了眼,是他姐姐打來的,他接了電話,當着應笑的面說電話。
姐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你搞什麽啊?還要不要回來啊?你躲哪裏去了?爸有多擔心你,你知道嗎??”
“我在打工賺錢呢。”小豫說,對應笑比嘴形:我姐。
“你放屁!”
“真的,一天五百。”
“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嗎??家裏缺你這一天五百啊??”
“那……人總要實現一點自我價值吧?”小豫摸着鼻梁,說得有些心虛。
姐姐果然抓住這一點攻擊起來:“你要實現自我價值那方法多得是!你偏偏都不去做,就去幫人掃廁所,擦馬桶,你是打算氣死誰??”
“姐……”小豫拖長了音調,“你別生氣嘛……”
應笑的手機也響了,他低頭一看,這一通醉酒,耽擱了他大半天,積攢了起碼一百多封郵件還沒回,這會兒又進來三封新郵件,他一封封點開來看。
“你是不是不想去看手?”姐姐問小豫。
“不是啊,我這不是賺多些生活費嘛……”
“随便你!”姐姐挂了電話。
小豫坐在自行車上前後滑了幾下,問應笑:“變成什麽了啊?”
應笑頭也不擡,說:“變成了兩只小兔,小兔two啊,one,two,three,four的two。”
小豫大笑。應笑問他:“你把這裏當避難所了?”
“在家也沒意思。”小豫聳了下肩。來來的微信來了,他找了他好幾次了,噓寒問暖的,這次這條長篇大論了一通,先是說天氣,接着說工作——他的工作,最後問他:是不是上次帶你去吃那頓飯,勾起你的傷心往事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小豫撇着嘴角,還是沒回,嘟囔着:“都沒什麽意思……”
“修自行車有意思是吧?”應笑說,“比上班,談戀愛都有意思吧?”
小豫從自行車上下來了,一拍那坐墊,不免得意:“我的手藝還可以吧?你看,騎了好幾圈了,都沒散架,我在網上訂了潤滑油,回頭把鏈條潤一潤,騎起來就和新的一樣了。”
應笑還在回郵件,恰好翻到了布朗特的回複,他對應笑提的鄉村酒莊餐館的提案很感興趣,已經訂了明天過來的高鐵了。應笑趕緊聯系了歐齊的專車司機,把高鐵班次和他目前所在的位置發了過去,讓司機去接人。他手上一刻不停,嘴上還在說話:“你師傅明天下午會到。“
“我師傅?”小豫一時想不出個面目來,“我修車……自學成才的啊……”
“布朗特。”
“哎,你說老布啊!”小豫一摸後腦勺,“他真要來啊?”
“有錢賺幹嗎不來,不是誰都像你這麽清心寡欲,一人吃飽,全家不愁。”
小豫問他:“那你是為你家人賺錢啊?”
“當然不是。”
“哦……”
應笑說:“我沒家人。”
“啊?你和家裏人斷絕關系了?”
“不是,就是沒有家人的意思,字面意思。”應笑道,“我是孤兒。”
小豫笑眯眯的:“那你在相親市場一定很受歡迎啊,一表人才,青年才俊,女孩兒嫁給你還不用處理婆媳關系。”
應笑還在回各種各樣的郵件,澳門的供應商有一批貨卡在了碼頭,說是在集裝箱裏查出了違禁品,都要銷毀。準備開業的第二家歐齊所在的購物中心的水管爆了,水漫金山,不少貨都泡了水,原定的開業日期肯定趕不上了,後臺卻沒有及時把他們的app上的二店開業促銷大禮包的鏈接拿下來,五百份開業促銷禮金券都發了出去,限定使用時間為二店開業的一個星期,系統內部已經設好了到期的時間了,逾期就會自動過期,現在禮券用不上了,碰上後臺技術出了點問題,還沒法直接退款,已經有客人找他們客服投訴了,還有人說要告他們集資詐騙。
應笑的眉頭越皺越緊,一看時間,八點五十三分。他回完手上的這封郵件,便收起了手機,進屋拿了跑步的運動服,又抓了一把能量棒之類的吃的塞進外套口袋,去廁所換了衣服,準備出門跑步去。
小豫還在院子裏,坐在自行車上看天,抽煙。他看到了應笑,問道:“你去跑步?”
“你要一起?”
“解壓?”
“習慣了。”
“我不跑,我騎車可以嗎?”
“随便你。”應笑把頭燈扔給了小豫,小豫就把燈裝在了自行車的車龍頭上。兩人走出了院子,小豫跨上自行車,先騎出去好遠,應笑戴上了耳機,跟在他後面跑。裝在自行車上的頭燈照亮了前面的路。
騎了一會兒,小豫把手往後伸過來。應笑取下一邊耳機拍到了他的手心裏。小豫扭頭沖他笑了笑,戴上這一只耳機。應笑又在聽那個英文播客。小豫說:“聽聽歌吧。”
他還說:“你有會員嗎?沒有的話你登我的號吧。”
應笑跑到了小豫的自行車邊上了,他把播客的音量調高了一些。小豫哈哈笑:“應總,你還在叛逆期啊?”
應笑轉過一個彎,往山上跑去,小豫跟上,可騎了兩步他就受不了了,下車推着車往山上走。應笑已經遠遠将他甩在了身後。播客主持人正在拆分解釋一個醫學術語。
“hemo詞根來源于希臘語,意味着和血液有關……”
就在這時,小豫聽到那耳機裏傳來了鋼琴曲。他一擡頭,應笑正站在路邊拉筋,他的頭發被汗水浸潤了,有幾縷貼在了他的耳朵後頭。小豫指指耳機,說:“電影電視裏的變态殺手才聽這些。”
他問應笑:“你會彈鋼琴嗎?”
應笑沒回話,小跑着去到了方家大院門口,扔了幾根能量棒進去,拍了兩下鐵門,便扭頭要往回折返。小豫在旁看着,說:“你對貓毛過敏啊?”
應笑說:“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路。”
小豫指了指方家,說:“李三哥說,那山上有狼,十幾年前咬死過人,就是因為這緣故,原來的主人賤賣了地,搬了家。”
應笑聞言,拿出了手機打字。小豫湊過去一看,他正搜狼在本市是不是國家保護動物。狼在全國都不是國家保護動物。應笑收起了手機,繼續走下坡。小豫重新跨上了自行車,趟着車下行,風一樣刷過應笑的身旁,眨眼就到了坡道的另一頭。他停下了,坐在車上仰望天空。應笑經過他時,他說道:“有流星。”
應笑還在琢磨萬一山上真的有狼,得怎麽處理狼的事,頭也不擡,聲也不應,只顧埋頭走路。
“有蟑螂。”小豫又說。
“有老鼠。”
“有狼!”
應笑知道他存心逗他,更懶得搭理,一個人走出去好遠,沒聽到小豫再出聲了,也不見他跟上來,他這才回頭看了看。小豫笑着朝他揮手,一片光落在他身前,他看上去無憂無慮。
應笑問他:“布朗特明天過來,你要見他嗎?”
“見到了就見呗。”小豫搖搖晃晃地騎上自行車,往應笑這裏過來了。他的語調輕快,還是沒什麽煩惱的樣子。
“你們多久沒見了?”
“你對我的私生活怎麽突然這麽好奇?”
應笑說:“上次和你說的那個醫生,他說你沒找過他。”
“我爸也給我介紹了一個醫生。”
“去看了嗎?”
“打算去。”
“治得好嗎?”
“不知道啊,治好了也不保證以後得什麽阿茲海默,又抖抖抖抖抖啊。”小豫現場演藝起了手抖。應笑皺眉:“什麽事你都不當回事,是吧?”
“什麽事你都當回事,是吧?”小豫拍了下應笑的肩膀,歪歪扭扭地騎着車,“笑一笑,開心一點啦,沒什麽不開心的啊,你看,你和汪總被流放來西伯利亞,這裏晚上有星星看,還有山路給你跑步,空氣多好,多清新,比住大城市裏天天看鋼筋森林強多了吧?”
應笑聳肩:“反正工資沒少算。”
“錢這麽重要?”
“有過錢,過過不用為錢發愁的日子的人才會覺得錢不重要,才會覺得家庭,感情之類的事情可以淩駕于它之上。”
“哦,你的意思是富過又窮了的人比較懂生活了。”
“不是嗎,用感情彌補物質缺失造成的缺口,一種心理安慰罷了。”他看了眼小豫。
“你說我啊?”
“我沒說。”
“那你看我幹嗎?”
應笑雙手插兜:“聊天的時候看對方是基本的禮貌。”
兩人的耳機裏都還在播古典樂,輕輕的,緩緩的,幾乎低不可聞。
“你從孤兒院裏學來的?”小豫問道。
“上學之後學來的。”
“你讀書一定很好吧?”
“廢話。”
小豫忽然說:“我不想和我男朋友談下去了。”
應笑說:“我對你的私生活也沒那麽感興趣……”
小豫又說:“他好像心理變态。”
“那你們不正好湊一對?”
小豫下了車,嘆息:“我真不是變态,我沒有享受別人的愧疚的目光什麽的,真的。”他止不住地嘆氣,“你怎麽和我姐他們一樣啊,我說我過得蠻開心,蠻好的,他們都不相信,你們怎麽就不相信我呢?”
應笑道:“那你是不是該反思一下你為什麽這麽缺乏說服力?”
“那是因為你們默認我被火燒,餐館沒了,味覺沒了,手又不聽使喚就一定要抑郁,一定要難過。”
“你沒有抑郁過,難過過?”
“有過啊,可是過去了啊。”小豫在口袋裏摸來摸去,摸出一根棒棒糖,他往應笑面前遞了遞,說,“我已經悼念過我的過去了。”
應笑搖頭,小豫單手推着自行車,用牙齒咬開了包裝,吃棒棒糖。他說:“他好像慕殘。”他做了個打冷戰的動作。
應笑斜睨着他:“你也不殘吧?”
“那怎麽算殘?”
“缺胳膊斷腿……”應笑說得有些遲疑。小豫笑着道:“你對‘殘’的概念好像有些狹隘。”
“哦,對,心理殘疾也算殘。”
小豫笑開了懷:“行吧,你覺得我心理殘缺就殘缺吧,誰心理沒點殘缺啊,你沒有嗎?我覺得你好像有強迫症。”
“我沒有。”
“好像遇到什麽問題、什麽事情你就想該怎麽解決它,無論解不解決它到底重不重要,有時候那些問題其實無關緊要。”
“比如?”
“比如……你或許完全不用來這裏?”小豫說。
應笑道:“我可以不來,但是不來可能加大我被裁員的風險,而且這件事還沒人做過。”
片刻後,應笑又說:“你說得沒錯,我習慣了做題目。”
“那你做過無解的題目嗎?”
“你目前不就是嗎?”應笑看着小豫,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回了管家門口了。應笑又說:“只活在自己世界裏的人不好解。”
小豫上下比劃了番,吃驚道:“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吧……”
應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推開院門往裏走。小豫這時喊住了他:“等等。”
鋼琴曲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小提琴獨奏,纖細的琴弦被不斷地挑撥。應笑側過了臉看着小豫,眼神比先前更冷漠,更不容易接近了。小豫把耳機遞過去,還給他,笑了笑:“你不也是嗎?”
應笑還是沉默,小豫也沒什麽話想說的了,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應笑洗漱之後開了電腦在餐桌邊工作,小豫有些累了,在沙發上躺下就睡着了。
他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