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上邪古墓【04】
小草房的籬栅院內,草二正搖着蒲扇烤着竹鼠。
竹已來時,草二正給滋滋冒油的胖竹鼠翻面。
“咳……少室山的竹鼠快被你們這些吃貨逮光了,大師兄下令,這兩年禁止逮殺竹鼠,若被大師兄瞧見,定少不了罰。”
草二捏着小竹刷,忙着給竹鼠刷油,“往日我跟苗寶殺得還少麽,也不知是誰不幹活,舔着臉蹭吃蹭喝,現在居然管束起我。”
竹已被噎,忍不住嗅一鼻子肉香,趨步靠近火堆。
小草鼓搗着佐料:香油、蒜蓉、香荽、韭菜花、豆醬、麻油、辣椒、芝麻、連同孜然碎,攪入一碟,香氣撲鼻。
濃郁調料勾人食欲,竹已忍不住咽了口涎水,“大師兄一向回護溫禾,現下溫禾不在,大師兄怕是要秉公辦事,我不是但心你被罰麽。”
竹鼠烤好裝盤,草二撕下焦黃的肥屁股,蘸了些小碟中的醬料,狡黠一笑,“放心吧,祝融長老最愛吃,我已提前烤好兩只送去給他老人家,尤其是這靈魂醬料,唯小草房一家所有,祝融是抗拒不了的。大師兄若罰我,三長老定會護我。”
身為狗尾巴草,牙尖嘴利嫉惡如仇,天不怕地不怕跟着作精水仙到處闖禍,除卻雲汲師兄的格外照拂外,還有祝融老吃貨對她這個小吃貨的縱容,否則這根草早被身為掌門之女的淺雪排擠出門。
竹已未能抵住竹鼠的誘惑,接過草二遞上的烤肉,津津有味嚼起來。
草二塞着滿嘴肉道:“淺雪那丫頭有心事,性子越發沉悶,苗寶不在,她也不找我打架了,聽說整日閉關畫她亡母,我這日子過得十分無趣啊。”
“不是還有我麽。”竹已細致啃嚼竹鼠腿。
草二油乎乎的小手拍了拍小竹子的臉頰,“幸好有你陪着,不然我一定悶死。”
竹已倏地背過手去,藏匿手中烤肉,一臉警醒道:“大師兄來了。”
草二擡眸,雲霧氤繞的緋色木棉林中央,鋪着青石山路,山路盡端,有绀青衣角随山風徐徐而動。
兩人滅火藏肉,方收拾罷,雲汲步入繞着淩霄花的籬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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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兩位立得板正,一道問候。
雲汲嗅着空氣中的肉香,并未戳破,只擡袖送上一冊書,“花界的簋門塹即開,邀四方仙門弟子入內尋寶,你既是花界而來,我便為你留了個名額。”
草二激動地接過雲汲遞上的書冊,感動的不知所言,“謝大師兄,屋裏有烤竹鼠,又肥又香,你吃麽。”
雲汲嘆口氣,“又殺生食葷,若被大長老知曉,定罰你去開荒種樹。別光想着吃,簋門塹處處幻陣,需将書中術咒熟記,以抵心魔。”
竹已揩着額心汗珠,“大師兄,可否予我一個名額。”
雲汲負手,望着小草房窗臺上新綻的水仙,言簡意赅道:“沒了。”
用以兩地溝通的蟠龍玉珏,雲汲留予草二。
并非他不想留下玉珏,親自與人溝通,只怕赫連斷發現水仙與他異地連通,惱恨生事。
但若是溫禾的小姐妹與她聯絡,則方便許多。
草二定将這個好消息告之溫禾。花界簋門塹,乃上古遺址,千年一開,想必溫禾亦為之動容,憑她的聰明勁,抑或能說服赫連斷許她去花界簋門塹,如此,他可見她一面。
雲汲方出了小草房,有守門弟子報,杜棉棉尋他。
原是杜棉棉巧遇甘了了被追殺,本着一腔俠義出手相助,兩人一路逃到少室山。
可守門将不許兩人入仙門。衆人皆知杜棉棉去了宿新郡花樓做了魁首,有辱仙門之風。
缥缈宗千浮島門中人,無不拿此事消遣少室山弟子,衆弟子只覺面上挂不住,自然阻下杜棉棉。
雲汲趕至仙門入口時,杜棉棉手持花劍,一臉兇相對着守門弟子叫嚷道:“裹正若在,定不阻我,你們一群小卒竟敢攔姑奶奶,大師兄來了沒,再不來,姑奶奶我要打進去了。”
袖子被暗中扯了扯,旁側的甘了了對杜棉棉,附耳低聲道:“小棉花,我現下被冥靈追殺,急需庇護之地,你別這麽窮橫窮橫的成不。”
雲汲放杜棉棉入仙門,卻擡袖阻住甘了了,“你究竟是男是女。”
甘了了急道:“搞性別歧視啊。”
雲汲:“你先得罪了赫連斷,被關魔域五百年,現又被冥界追殺,你這一身能耐,少室山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全是特麽的誤會。”甘了了望一眼天邊漸漸湧上的陰氣,不好,冥靈即至。他算終于明白,何為陰魂不散。
甘了了拽住雲汲的袖口,攀關系,“聽聞你一向回護溫禾,我是她結拜姐姐,你是否看在小水仙的面上幫一幫我。”
雲汲疑色,望向身側杜棉棉。
杜綿綿颔首:“真結拜了,比我還親。”
雲汲負手旋身,“随我來。”
甘了了終于松了口氣,歡天喜地入了仙門。
小水仙拿的六界團寵劇本,到哪都好使。
溫禾被赫連斷氣的嘴上長水泡,這恰好掩住唇瓣上,被魔頭親咬出的臃腫及傷痕。
躺在藥床上的白烏見了,難得露出個笑臉,“呀,這是上的哪門子火,去找無生藥師開倆帖草藥罷,這火性若放任不管,指不定長一臉火疙瘩,毀了容可不好。”
“不用,沒那麽嚴重。我來不是給你看笑話的。聽聞你于刨根問底方面乃一把好手。我問你啊,右護法的身世,你了解多少。”溫禾拎着一大缸子祛火涼茶道。
墨護法的身份可查不得。
白烏順覺小水仙又要惹禍,未免火星子鋪他身上,于是僵着脖頸道:“這個,不曉得。”
白面扇擱在藥床首,溫禾捏起來,像模像樣搖了幾把,“不急,白護法你慢慢想,我們先吃頓火鍋墊墊肚子。”
溫禾指揮着桑桑,往白烏的藥床面前,支起個小桌子,涮起火鍋。
白烏瞧着水仙不但可勁幹他的珍貴食材,且又搬出他的忘川醉,這次并非飲,而是嘩嘩倒進盥洗盆。
小作仙朝她呲牙一笑,“容我飯前洗個手,哦對了,白護法院中的水甕,一不小心被我砸碎了,目前水源緊缺,我先用酒水湊合涮涮。”
白烏心疼得抽氣,“別,別……我好像記起來一些。”
蔥指收回,溫禾搖搖扇子,“幸好你憶起的及時,我還想着待會抱兩壇忘川醉回去泡腳呢。”
白烏再不敢耍小聰明,将知道的都道了出來。
約五百年前,正是赫連斷一手滅了天門派,被百萬妖魔奉為魔陰王朝新主的威風時期,有個罩桧木面具的美人,于瓢潑大雨夜,殺入魔陰界門。
未見真顏,白烏之所以稱其為美人,全賴他憑風骨斷容貌的本事。
當時美人周身萦繞仙澤之氣,衆妖魔本以為是前來讨伐的仙門弟子,不成想,那桧木美人一路誅殺,踩着無數魔陰将士的屍骨,跪至赫連斷腳下。
只求赫連斷将其收入麾下,願誓死為魔主效力。
美人身手不錯,心狠手辣,但赫連斷并不打算收。
美人在殿前跪了七日七夜,赫連斷嫌她煩,給她指了個死路。
王朝內的七色林內,有個萬屍窟,裏頭養着成千上萬只嗜血蝠,窟洞外的千年枯木上,更是栖有無可計量的食肉鴉。
赫連斷說,他養的兒子餓了好些天,若她肯進萬屍窟,喂飽他的血蝠兒子,就将她收了。
若正常人,聽了此話,斷然離開。
任誰都不會傻到去獻祭一身血肉,換一個空頭承諾。
但桧木美人毫不猶豫,拖着一身血色,入了七色林的萬屍窟洞。
方入窟洞不過數尺距離,蟄伏于窟內的血蝠,聞生肉之氣,傾巢而出。
片刻間,桧木美人被吸成一具幹屍。
守窟的狼人,拖出幹屍。
窟洞外,栖息千年枯枝的食肉鴉,如碎裂的烏雲般,盤旋飛下,将美人身上的筋肉,啄食得幹幹淨淨。
血蝠肉鴉身帶濁氣,污了美人骸骨。不時前,骨肉勻停的桧木美人,已成了一具焦黑骨架。
被雨澆,被暴曬,被狼群踩踏,只留幾縷執着魂魄,徘徊三尺上空,守着殘屍。
後來,不知赫連斷為何,救了桧木美人,将一副黑骨架子帶入禁書閣,依書冊中的邪術,為其重塑血肉,又讓千面毗婆給人縫了一張臉,并與她結成契奴,賜魔陰煞器穿魂簫,安置覺情院。
至此魔陰王朝多一個同他并肩的右護法,新護法給自己起名一個墨字。
因她沉默寡言,脾性不好,喜好發呆,身邊也不招一人伺候,每次魔陰使者給她傳話,一不小心擾到發怔的她,使者總被暴揍一頓。
以至王朝使者一聽去覺情院傳話,無一不愁,于是給墨護法取名見愁。
脾性不好的墨護法竟不在乎稱謂,大家見愁見愁的喊下來,便真成了她名字。
溫禾聽後,感慨道:“她先前乃仙?那豈不是堕仙。”
白烏:“是否是仙不清楚,墨見愁的身世,唯君上曉得,畢竟她與君上結了契奴之約。”
“可我未見墨護法額心有契奴标痕。”溫禾疑道。
赫連斷的契奴,她只見過一個,便是木七。額心落有似火似蓮的紋痕。
“契約标痕不一定顯示于眉心,身體各處皆可落印,我記得墨護法的契奴标痕,落于右臂。”白烏解釋道。
本是為淺雪打聽墨護法的身世,聽白烏一通講敘後,溫禾倒生了興致,特意爬上覺情院的牆頭。
院內種滿瓜果蔬菜,百畦千畛。蓬蓬蔥郁,烘着各色豔麗果子,有些果子已腐爛入土,惹得幾撥灰雀長尾鳥啄食。
乍看,不像魔域庭院,倒像是隐士的園子。
恰好墨護法前來灌溉菜園子,無人之院,仍是陰郁苦相,一腦門官司的模樣。
這樣的一個冷漠孤僻的狠人,為何拼死救下淺雪。
而淺雪又為何打聽對方身份,甚至不惜朝她下跪。
絕非是為了報恩,報恩的方式千萬種,查人身世不符常理。
溫禾正扒着牆頭認真推量,花鈴猝然提醒,“小主小心。”
煞氣凝劍,自一棚絲瓜架處揮來,花鈴暗中卸掉九成力,剩下一成,擊中溫禾左肩。
溫禾哇呀一聲,仰首墜跌牆頭。
墨見愁瞬間落至溫禾身前,瞧見竟是傳說中魔頭的心頭寵,冷然道:“你所來何事。”
溫禾呲牙咧嘴爬起身,“我……我想吃墨護法院中的甜瓜。”
墨護法召來梭巡魔衛,摘了一大筐甜瓜,“這些夠不夠,日後莫要再來,我不喜人打攪。若非看着君上的面子,今日定将你埋骨我這瓜果園做肥料。”
此人兇惡程度,同魔頭不遑多讓。
溫禾哪敢多留,馬步一紮,袖口一撸,抱起一筐甜瓜速速返跑遠。
雖然未有當間諜密探的潛力,但收獲一大筐甜瓜,足夠她跟桑桑啃一周。
赫連斷盤坐玄冰床,正阖目運轉內息,倏地,一只冰涼的手,貼上他領口。
睜目的瞬間,赫連斷一掌鉗住探入胸領的小手。
小童的腕臂,被赫連斷的掌力幾乎箍的骨折,仍忍痛不撒手,“赫連斷,你不配擁有此物。”
小童抓着不放的,正是溫禾送予赫連斷的紅豆腰封。
赫連斷諷笑,“她送我的。”
“赫連斷,若對你水仙存有一絲不舍,盡早放了她,免得被你拉入地獄萬劫不複。”小童掙紮怒吼。
赫連斷用力撤回小童拽在指尖的紅豆腰封,“你這小東西打月亮窟逃出,就是為了同我說這個。”
“是,我來提醒你。你這般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魔頭配不上水仙,你留她在身邊,只會害死她。”
“我本來就是要她死。”赫連斷一字一頓。
“既要她死,你暗中留下她送予你的東西又是何意。”
赫連斷勾唇諷笑道:“蒜苗喜歡演戲,本君不過陪她玩一玩。”
“你已動情,何必自欺欺人,你放了她,放她一條生路。”小童竭力勸服。
“胡扯。”赫連斷倏然暴怒,“我是否動情,不需你個小東西來提醒。”
“其實,不用我提醒,你心底最清楚不過,水仙不過再演戲,她不喜歡你。你扪心自問,你有什麽地方值得她喜歡。”
赫連斷眸光一泠,一掌扼緊小童的喉嚨。
小童垂死掙紮間,殿門驀地敞開,幽昧光暈裏,溫禾持劍走來。
“魔頭,放了他,否則我立刻死在你面前。”劍刃搭在細嫩脖頸上,溫禾疾言厲色。
赫連斷指骨施力,幾乎将掌下脖骨捏碎,他揚首狂笑,“叫你蒜苗,還真将自己當根蔥,就憑你,豈能威脅到本君?”
一股溫熱鋪面而來,赫連斷一怔,瞬間松開手中桎梏,擡手,抹了一臉的血。
少女已倒在地上,墨色地板上是噴濺的血花,她脖頸處鮮血仍不停翻湧。
赫連斷瞬移至溫禾身前,顫抖着手,撫上少女的臉。
指尖觸及面頰的一瞬,眼前之人化作一團飛灰。
赫連斷一拳抵地,仰首狂吼。
魔煞之氣波及百裏,魔陰王朝房毀人亡,宛如頹衰地獄。
窗外一聲鴉鳴響過,赫連斷猛地掀開羽睫。
眼前無一人,擡手撫摸頰側,亦無血,紅豆腰封仍揣在心口。
赫連斷恨恨咬牙:“該死的小童。”
竟趁他潛修心法的關鍵時刻,散出一縷神識擾他,方才險些走火入魔。
溫禾同桑桑并排坐在廂房石階上啃甜瓜,歸息殿正門被一道魔氣沖開。
魔頭滿面煞氣自房內走出,眨眼間向東南角飄去。
東南一隅,頗為荒僻,唯有個關押女囚的月亮窟。
溫禾心道不妙,打算追上去。方跑出一步,被黑檀截住。
黑檀一臉嚴肅勸阻道:“莫去,君上真怒了,十分可怕,誰離君上近,誰倒血黴。”
溫禾自己都搞不懂,為何心底過分擔憂小九九。
她推開黑檀,快步追上前,“沒法,倒黴催我,合該我去倒個血黴。”
溫禾趕至月亮窟,見地心二煞,一左一右跪守窟洞口。
其中一煞,斷了胳膊,殘肢躺在綠苔上,斷袖處滴滴答答淌着鮮血,饒是如此,也不敢妄動一下。
而另一煞面色亦不佳,應是受了內傷,唇角滲着血絲。
自己手下,下此重手,看來魔頭發病不輕。
溫禾上前問:“君上呢。”
二煞一致望向窟洞內。
溫禾進窟洞,鑲嵌于壁龛內的囚籠,皆殘缺不堪,籠內女囚,全數暴斃身亡,七竅出血。
借着稀疏地燈光暈,溫禾抖膽往內裏行去,發現倚在洞壁,被兩三簇螢蟲包圍的小九九。
溫禾俯身握上對方雙肩,“小九九你怎樣,是不是赫連斷傷了你。”
小九九面無血色,蹙着眉尖,方擡起鴉青長睫,一道泠聲不遠不近傳來,“怎麽,你很懷念這,屢次往這跑。”
溫禾起身,望着赫連斷赤腳自洞內走來,她一臉不客氣回複着,“你不是也老往這跑。”
高大暗影籠上溫禾,赫連斷停至少女身前,垂首,陰森語調道:“我來殺人,你來做什麽。”
溫禾本欲說些肉麻情話搪塞過去,但眼前的赫連斷,一身威壓暴戾之氣,逼得她開不了口。
他方才突然瘋癫,大開殺戒,眼下滿身殺意未散。
溫禾幹脆垂首不語。
赫連斷瞥了眼癱至地上的小九九,不滿道:“你擔心這小東西?”
溫禾俯身,扶起小九九,“人家有名字的,叫九九,你究竟是為何,又跑來欺負一個小孩子。”
“九九?”赫連斷冷哼一聲,倏地一掌扼住溫禾脖頸,咬牙切齒,“你算是什麽東西,敢來質問本君。”
溫禾重溫久違的窒息感,近些日子,于她精湛的演技及肉麻的臺詞下,魔頭已不對她施暴。
不知今個魔頭受了什麽刺激。
溫禾掙紮間,小九九手中騰出一團火暈,朝赫連斷襲去。
赫連斷一指揮斷,松開溫禾的瞬間,一手召來洞壁處的一只玄絲囚籠,直将小九九塞進去。
溫禾踉跄起身,赫連斷掌心幻出一柄短刀,一腳踩上囚着小九九的牢籠,“朝這小東西心口捅三刀,今日我就饒了你。”
後趕來救援的桑桑,手裏還捏着半塊瓜皮,見窟洞內死屍遍地慘不忍睹的景象,弱弱喊了聲溫禾。
赫連斷玄袖一掃,一道灰霧甩去,桑桑當即暈死過去。
小九九被畜生似得關入籠內,桑桑亦無辜被打暈,溫禾氣性上來,奪過短刀,反手丢出去,“赫連斷,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瘋批。”
赫連斷唇角勾出一抹邪笑,“很好,你既這般有骨氣,便留下陪着這個小東西養老。”
随手扯過洞壁上垂下的藤蔓,繞匝上溫禾的脖子,赫連斷臂力一扯,直接将人吊起。
溫禾瞬間體驗一把上吊的感覺,懸空的雙足死命踢騰,一只鞋襪被甩脫掉。
“赫連斷,住手。”蜷在籠內的小九九吼道:“你這般做究竟是為了給我看,還是給自己看。幼稚可笑,她被吊死,于你有何好處,你何必在此做這些自欺欺人的蠢事。”
赫連斷站在原地,好半響沒動靜。
花鈴暗中牽制藤蔓,不至于讓溫禾吊死。
但于魔頭眼皮下,不好作弊的明顯,既是被吊着,總得臉紅脖子粗呼吸窒塞,溫禾被吊得臉色脹紫,指尖發涼,才聽得魔頭低聲召喚墨護法。
“此處多少個囚籠,便去抓多少個人填滿,月亮窟是個風水寶地,莫要空着。”赫連斷道。
憑空乍現的墨見愁,拱手道:“凡人受不住月亮窟的極陰寒氣,入窟即亡,只怕掃了君上興致。”
赫連斷:“仙界沒人了麽。”
墨見愁會意,玄霧掃過,原地消失。
赫連斷看也不看被吊的半死不活的蒜苗,一步步走出月亮窟。
忍了好久的花鈴,見魔頭走遠,當即割斷青藤,放小主落地。
溫禾捂着脖頸咳嗽,另一只手,指了指囚着小九九的玄絲籠。
小花祖宗跟小主人心有靈犀,暗中施法,咔吧一聲,籠欄折斷。
溫禾跄踉扶起暈倒一側的桑桑,給人輸了些真氣,小金蠶雖未轉醒,好歹有了唇色,這才稍稍放心。
小九九似受了不輕的傷,盤膝而坐,調愈內傷。
溫禾方才被魔頭拿青藤吊住脖頸,現下手腳發麻,于是倚着洞壁休憩。
幾頭餓狼悄無聲息鑽入窟洞覓食,碧幽幽的瞳仁四處巡視,溫禾忙給小九九桑桑各罩上一層結界,阻住惡狼攻擊,惡狼吃不着鮮肉,便去啃噬洞內死屍。
這一夜,月亮窟頗熱鬧。
墨見愁及其手下,抓了不少仙門女修,鎖入窟洞壁籠內。
從衣着來辨,其中不乏缥缈宗千浮島甚至少室山弟子。
溫禾仍半倚洞壁,眼縫裏多瞧了眼,額綴茜色寶珠,突兀于籠內掙紮的少女。
玉色輕紗衫,緋色木棉花暗紋領,正是少室仙府一等弟子服。
但眼前的寶珠少女,溫禾眼生得很,不記得打少室山見過這麽一號人。
少室仙府弟子衆多,然一等弟子皆身份貴胄,被安排住進飛檐樓閣。當然,整個飛樓,唯有她身份寒酸,是被花神推薦而來。樓內弟子每日卯時初刻齊聚白夜廬,聽妙自言那株萬年老人參授課。
既是她同窗,不會不識。
難道,少室山又招了新弟子,溫禾暗忖間,那寶珠少女扒着籠栅吶喊:“我乃青丘赤狐一族,爾等何人,敢開罪青丘王族,趕快放了我,待我父君曉得,定夷平此地。”
一魔将踹上玄絲籠,“你是欺負我們眼瞎還是見識短,你身上穿的明明是仙門校服。”
少女使勁扒拽領口,十分惱恨,欲将外衫褪去,“不是的,這是我借來的衣裳,并非我的,你們放我出去。”
“再吼,割了你舌頭。”魔将帶齒尖刀,往籠前一揮。
少女縮成一團,不敢作聲。
墨見愁将窟洞內最後一只囚籠填滿,轉身離開之際,溫禾起身,懇求道:“勞煩墨護法帶我朋友出去,惹惱君上的是我,我朋友是無辜的。”
墨見愁不為所動,擡步走向前。
“淺雪……”溫禾這句話,另墨見愁驀地止步。
“淺雪她來找過你,我想她還會再來,你今日帶我朋友出去,我便不将此事告之赫連斷。”
墨見愁大步走至溫禾身前,陰鸷眸光盯得溫禾渾身不舒服。
“從今以後,莫要在我面前提這兩個字,否則即便君上護你,我也會殺了你。”
言罷,墨見愁抱起昏迷的桑桑,走出月亮窟。
果然,賭對了。
墨見愁與淺雪定有關聯。只是溫禾現下未有心情,縷別人的關系親疏。
狼群以死屍果腹,陸續走出月亮窟,除卻籠內低低抽泣的少女,便是滿地殘肢,目不忍睹。
入夜後的月亮窟,溫度極低,籠內少女皆被冰霜覆身,抑或者凍暈過去,失了知覺。
而那位身着少室仙服,額綴寶珠的少女,凍得上下牙打顫,不停拿眼神向溫禾求助。
溫禾思慮片刻,起身走向籠內少女。
盤坐調息的小九九,驀地張口:“你若想她們活,就不要管。”
溫禾頓步,小九九收了真氣,沉聲解釋道:“赫連斷嗜好折磨人,你若要救誰,他定然不放過誰。”
溫禾挨近小九九,關切問道:“你有沒有事。”
小九九搖首,“已無礙,赫連斷未設禁制,現下寒冰之氣,封了洞門,待明早會消散,屆時,你速速離開。”
長睫投下兩片鴉影,小九九落寞道:“此地,太冷了。”
“你同我一起走。”溫禾說。
“即便赫連斷未設禁制,我也走不出這方牢窟,赫連斷畫地為囚,并未打算放我出去。”
溫禾方要開口詢問,小九九先一步道:“莫要多問,多問是劫。”
擡首,清潤黑瞳直直望向溫禾,小九九懇求道:“水仙,若有機會,殺了赫連斷。莫要心軟,一旦有機會,殺了赫連斷。”
晨。
窟洞口的冰霜一寸一寸碎裂,有瑩瑩白光折射進來。
溫禾走出窟洞,踩了一層厚雪。
目之所及,王朝茫茫雪白,空中飄着雪霰,血鴉展翅掠過,一聲嘶鳴,更添蕭瑟。
魔陰王朝的天象,由赫連斷靈力維續,有些天象正是魔頭內在情緒的外在表現。
先前鞋襪甩脫,被一頭蠢狼叼走,只穿一只過于滑稽,還不如不穿。
溫禾幹脆脫掉另一只腳上的鞋襪,赤腳踩上厚雪。
冰涼自腳底蔓上四肢百骸,溫禾禁不住打個冷戰。
這一宿雪下的,魔頭的心情得有多糟。
石階上覆着冰雪,十分滑,溫禾垂首,一步步小心下行。
驀地一道聲音響起:“誰準你出來的。”
乍一擡首,望進赫連斷如淬井冰的一雙冷眸。
溫禾尬笑一聲:“我……我來呼吸幾口新鮮空氣,這就滾回去。”
一旋身,一邁腿,赤腳踩上覆着冰雪的階沿,腳下一滑,溫禾仰頭倒下去。
落地前一刻,一只大掌撈住少女腰身。
眼前是魔頭放大的一張冷顏,背景是霧蒙蒙的天空,愈發襯得魔頭容色沉郁豔絕。
魔頭發絲肩頭落了一層雪花,憑添了幾分落拓感。有一片雪花,貼在他微紅的眼梢。
欠起的玄靴,複又落地,赫連斷扶抱起溫禾雙肩,直至兩人雙雙站穩。
赫連斷垂睫,目光黏膩,盯着眼前沒入半截深雪的一雙玉足。
溫禾被看得不自在,縮了縮被凍得通紅的腳趾頭。
“你鞋呢。”赫連斷沒好氣問。
“被狼叼走了。”
“哪頭狼無聊到叼走你的鞋子,依本君看,你老毛病又犯了。”
什麽老毛病又犯了。
溫禾還未來及張口一問,赫連斷倏地将她打橫抱起。
溫禾怔怔望着對方冷峻側顏,赫連斷邁開長腿,一步步踩着深雪直往歸息殿方向行去。
雪太深,赫連斷深一腳淺一腳,橫抱在懷中的溫禾被搖晃的難受,她幹脆擡臂,環摟上赫連斷的脖頸。
雪中行的赫連斷,稍稍頓了半個步子,餘光不動聲色瞥一眼懷中乖乖巧巧的蒜苗,複又邁步前行。
溫禾發現,雪倏然停了。
黑檀遙遙瞧見君上抱水仙歸來,水仙竟赤着足。
她忙推開殿門,并吩咐身側侍衛去搬火盆打熱水,待一雙人入殿,她又輕輕阖了門。
黑檀忍不住頰側一紅,摸摸頭頂犄角,水仙太偉大了,簡直是她偶像,她是如何搞定君上的。
君上那般冷酷無情之人,竟抛開君王威儀,于大庭廣衆之下抱着她秀恩愛。
太蘇了,可惜白烏未見到這副聖景。
赫連斷将溫禾并不怎麽溫柔地放置玄冰床上。
溫禾被凍得青紅的雙足,随意垂至床沿,這才精神奕奕歪着腦袋問:“君上不生氣了?饒了我了?”
赫連斷冷哼一聲,視線掠過不停搖晃的小腿,以及那雙秀氣惹眼的赤足,“赤腳勾引本君,你倒使得出來,看在你不遺餘力寡廉鮮恥讨好本君的份上,暫且饒你一次。”
溫禾:“……”
魔頭的想象力從未讓她失望過。
這麽說,方才魔頭說她老毛病犯了,不就是暗指她勾搭人的毛病麽。
餘光瞥見擱在床首的藍皮冊子,溫禾瞬間參悟道,魔頭之所以有如此豐富的想象力,純屬赫連氏秘史看多了。
裏頭确實有一章內容,詳盡描寫足控。
溫禾心梗,已不想再做解釋,于是刷刷翻開藍底書冊,直停在一副插圖頁面,指着上頭美人足上穿的一雙綴着紅絨毛的鞋子,“我沒鞋子穿了,你們王朝能做出此種樣式的鞋子麽。”
赫連斷朝插圖上淡淡瞥一眼,“得寸進尺。”
溫禾順勢跳下玄冰床,輕輕拽了下魔頭的袖口,仰着小臉撒嬌道:“我還想再得寸進尺一些,君上不要生我氣哦。”
見魔頭面無起伏,溫禾小心問道:“敢問君上,今日你為何突然發……怒,好可怕。”
不但大開殺戒,還命人逮了不少無辜仙門中人。
赫連斷瞥一眼蒜苗,“整日斟酌用詞,不累麽,想說發瘋直接說。”
這個誠實魔頭,溫禾不由得被帶得實誠,“為何發瘋?”
赫連斷冷笑:“因為我是瘋批,瘋批哪裏理由。”
溫禾:失敬失敬,魔頭真誠實。
“……那些被捉來的仙門中人,君上打算如何。”溫禾替同門探探路。
“不妨告之你,本君的萬屍窟養了不少血蝠兒子,有些要生蝠寶寶,于是抓些仙狗加餐。”
溫禾暗中咬牙:人喂蝙蝠,且稱其兒子,還特麽寶寶,慘無人道,大變态。
眼見着蒜苗面色黯淡下去,赫連斷擡袖,單指挑起溫禾下颌,輕聲說:“你不是就喜歡我變态麽。”
溫禾甩下魔頭的手,呵了一聲道:“君上誤會了,你的性子委實不讓人待見,其實我只喜歡你這張臉。”
赫連斷微怔了下,倏地仰首大笑起來,仿似平地風乍起,滌蕩一切陰霾。
赫連斷笑着步入殿外,空留一道餘音:“你若再去找那小東西,本君便賜你萬屍窟銷魂游。”
門外,陽光倏現,滿院深雪渡了一層暖金,映上窗牖,照一室溫軟。
怎麽就突然,真開心了?!
溫禾感嘆,嗜血殘暴毫無人性,資深神經病外加喜怒無常大變态,所謂集邪惡反派綜合體于一身。
在這種魔頭眼皮底下讨生活,太難了。
花鈴見小主神情委頓,不由得安慰鼓勵道:“小主,撐住。魔頭他待你,只是嘴上狠。但他待別人是真狠,直接下手,沒動嘴的必要。”
溫禾走到門邊,探出一只手,任由陽光落入掌心,“被你這麽一鼓勵,我好像又有勁頭跟他對着幹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九九:“溫禾是在演戲,她不喜歡你,你渾身上下有哪點值得人喜歡。”
赫連斷:“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