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靈動
林望這兩天一直沒有再來病房,直到出院這天江原問起,才有護士告訴他說是公事出國了。
“怎麽樣,還好嗎?”林澤在身旁扶了下眼鏡,江原深怕自己被他扶着走出醫院,連忙點點頭“挺好挺好”
到了門口,看見林澤找了輛很大的商務車,非要勸江原躺進去,江原沒辦法,只好照辦,其實他的傷口已經不會很疼了,或者說習慣了,林澤是顧律的心腹大秘書,實在不是該被派遣過來幫他搬東西迎接他出院的人,連這種細節都被意外的精心照顧,倒反而有些受寵若驚的拘謹。
“林秘書,你的電話一直在響”林澤的電話開了振動,聲音不大但忽略也難,林澤像是在走神,司機提醒了他,他才反應過來,他把電話掐了又回頭對江原說道“顧總今天臨時有事,說等會兒會直接回家。”
“沒事,不用回去也沒事的。”
林澤搖搖頭,對他苦笑了下“回家有驚喜也說不定啊。”
江原努力笑了下。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林澤告訴他有人在門口等着呢,江原才坐起來,遠遠就看見阿姨站在門口,一有車靠近她就往前走了好幾步,天氣太熱,胖胖的阿姨擡手遮了遮頭頂的陽光,笑着連跑幾步站在車門前喊到“小原,小原回來啦”江原這才笑了笑。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覺得他是被期待着的。
“阿姨”
電動門緩緩的打開後,熱氣鋪面而來,阿姨有些激動又不知道拉他哪裏好,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反複說着“真好,回來真好。”
她笑起來有種這個年紀裏特有的溫慈,這是特別會讓人眷戀懷念的東西,江原從車上跨下來,很輕松的樣子,阿姨便一直絮絮的念叨着各種擔心和關切,等到了院子裏,才發現老許一直站在門口探頭向這裏瞧着,對上視線還特地移開了目光“許叔。”
老許不自然的應了聲,也幹巴巴的說道“回來就好。”
“可不會落水了,顧先生把泳池填好了呢。”阿姨帶他進門,指着他看向推拉門外綠油油的新鋪成的草地。草地是翠綠的,軟嫩的葉子很像是高爾夫的草坪。牆邊種了整整一排的向日葵,只是栽種的時間不長,少數幾個在陽光下還耷拉着腦袋。
江原注意到兩顆不小的尤加利樹立在玻璃門邊,圓圓的葉子剛剛被澆過水,很漂亮。
他在不遠處停住腳步,打量着這些新來的小生物們,彎起眼睛。
“喜歡嗎,你的尤加利”
顧律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他身後,他挽着半截襯衫的袖口,輕攬江原推坐在沙發上。
“喜歡的。”
顧律嗯了一聲,又說道“其實是林澤幫忙弄的,喜歡就好。”
想也是這樣的,正巧林澤交代完司機的事情,小聲喊了顧律一聲,江原見顧律從身旁起身,淡淡的爽膚水味道就跟着他立時消散在空氣中,他和林澤像是在交談什麽,習慣性微微低頭,微微皺眉,輕松自然,好像做什麽事都游刃有餘。
“小原,阿姨做了雞湯,是老許昨天在山上買的跑山雞,沒有油的,阿姨一會兒給你盛點湯喝好嗎?”
阿姨微微彎腰,像哄一個挑食的孩子,她看着自己的時候總會溫聲輕語,笑着的眼睛裏有明顯的心疼,江原住院的時候也不止一次看到她大夏天裏趕過去汗濕的後背,她總是帶來簡單卻細致到極點的食物,然後耐心的陪他坐會兒,說說老許新養的幾條金魚,說院子裏開了淡紫色的月季花。
“好。”
她見江原手背的青筋上青黃連綿,緩了緩笑,伸手輕輕摸了摸,江原順勢拉了她一下,她局促的坐在身旁,眼中流露愛莫能助的疼惜“好疼吧?”
胖乎乎的手,軟軟的,是過于幹燥的溫暖,江原把她的一舉一動都深深的刻在眼裏,看着看着就抑制不住的心尖顫痛,鼻子發酸,他不想太丢臉,微微側了側頭,看上去就像撒嬌一樣在阿姨肩上靠了會兒。
甚至稱不上“會兒”,就那麽一小下他就移開了。顧律以為自己看錯了,知道江原喜歡這個阿姨,但不知道他會這樣親近她。
阿姨驚訝之餘笑了起來,她是個幫傭,過分安撫這個招他心疼的孩子是逾越的事情,她并不太敢。
“小原,餓不餓?我去盛湯給你?”
“午飯再喝吧”顧律從沙發後面繞過來,又皺眉蹲了下去“襪子呢。”
江原嫌熱,一坐下就蹭掉了襪子,他把襪子藏在口袋裏,此時顧律抓着他的腳丫他只覺得臉發燙。
“小原藏在口袋裏了是嗎,每次洗都找不到呢。”阿姨一邊往廚房走,一邊揭穿他,顧律捏了下他的腳心,也笑了笑“這樣嗎。”
江原怕癢,腳和腰都怕,他稍一扭動顧律就松手了,怕他傷口會疼。他搜出了江原的襪子,一只一只的穿好。
江原稍微躲了躲“髒啊。”
“嗯,還臭呢”
“怎麽可能..”顧律半蹲着,江原縮了縮擱在他腿上的腳,顧律挑眉道“聞聞嗎?”沒等江原開口,他稍擡起江原那張窘迫的臉,吻了吻那草莓一樣誘人的唇。
等江原尚未反應過來,已經整個人被一把抱了起來,顧律低低的笑了笑,江原見林澤正舉着電話往這過來臉又倉促的紅了一半“我能走路的,快讓我下來”
顧律沒理他,他笑意未散,對林澤道“留下吃飯,下午一起回公司再說。”林澤點了點頭,繼續專注的講電話,對被他抱在懷裏的紅透了江原很體面的沒多投一眼。
“別動了,帶你去洗頭。”他說話胸膛震顫,江原感受得到長在他身上的歸屬感,擡頭正好是顧律完美的喉結,因為用力,他的領口半松,好聞的剃須水和衣服上淡淡的皂香兜頭罩下來,江原安靜的伸手圈住他的頸脖,顧律低頭滿意對他笑了笑。
江原以為顧律說的洗頭最多是舉着淋蓬,幫他淋濕頭發,但顯然顧律并不想這樣。
洗漱臺很大,顧律直接把人放在了上面,江原看上去不太自在,是那種對于不熟悉的人親密舉動的不自在,顧律知道他已經盡量在收斂這樣外露的防備了,江原太怕會做錯什麽,惹到自己不高興。顧正中說的沒錯,接受一個人就該接受全部,當決定接收下他的全部後,再看見他的小心翼翼,就會從心尖上泛起疼。
“別用勁,會扯到傷口”他沒有幫人洗過頭,江原聽話的睡在洗漱臺上,顧律托着他的腦袋總覺得手裏很輕,細看才發現是江原在用力繃住全身以減少自己擱置在他手中的重量,因為過度用力,整個人細細的顫抖,他眼睛上也被弄到了些洗發水沫,紅紅的,只是一聲沒坑,也沒擡手擦。
顧律有些失望,他一言不發迅速處理好江原的眼睛,沖掉頭上的水,再用毛巾包住他的頭發,讓他好快點坐起來。期間江原像個太懂事的孩子,任人擺布,眼睛一瞬不瞬的注意着自己的一舉一動,顧律關掉了吹風機,漸漸停下動作,兩手環住着他的腰,慢慢将頭抵在他的胸腹上,低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那個江原好像沒有了。
在木薔花枝裏面笑的很開心,一身鮮活靈氣的江原沒有了,只有放學忘記等他,小心翼翼跟在身後不敢說話的江原。
太陽底下打籃球,渾身是光的江原也沒有了,現在的江原,渾身是傷疤,像只被遺棄太久的動物,就算你想擡手撫摸他,他第一個想法也是覺得你會打他。
他想到江原即使躺在他的身邊睡着,也總是保持着警惕,被子動一動都會醒,顧律知道他不想被自己看到那些傷口,所以碰他的衣服都緊張,但不知道是怕自己會問,還是怕自己不喜歡。
他是半夜痛的時候就用牙齒啃咬自己的指骨,白天依然是笑的很溫順甚至能兩句玩笑的人,睡着了會無意識的念別人的名字,醒了後又是連餘光都粘在自己身上。
他沉默,也開心,大方又怯懦,藏住那些細枝末節的情緒,只露出以為別人想看的那一面,在沒有人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多安靜,多凝滞。
不該是這樣的,被遺棄的人明明是自己才對。
是被傷了心,還是不肯原諒,是因為扔掉了他的東西,還是因為故意太冷漠的無視了他,所以才使他變成這樣。
還會回來嗎,那個人,還是再也不回來了。
是他把自己喜歡的那個人..弄沒了嗎?
顧律的褲管濕了,卷起的衣袖也有水漬,是因為幫自己洗頭才弄濕的,江原眯了眯眼睛,外面的陽光特別好,不知道這種微微扭曲的透明玻璃叫什麽名字,灑下的光線柔和的投在面前人的背後,有一種聖潔的氣氛,顧律突然靠着他,江原在他身側的兩只腿都不敢亂晃了,不知道顧律怎麽了,心髒被挂在胸腔裏搖搖晃晃的跳了幾下,他意識到顧律大約是對他的憐憫又多了些,從而也平靜的把手垂在顧律的肩膀上。顧律抱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把他放到地上,若無其事的繼續吹他的頭發,江原覺得他一定想了不少東西,也許是不好的,不,應該不會是好的。
林澤一個中午都很忙,光是吃飯都跑出去接了好幾次電話,他們午飯後就出發回公司,雖然知道這是顧律抽出來的時間,但僅僅是一會兒的溫存,都叫人生出了不舍和想念,這種想法還是很危險的,但是當江原在沙發上睡了一個下午睜眼,他又想,這麽好的太陽,這麽好的天氣,如果沒有特別記挂的人和事,睡到這個點再看風和日麗總歸是特別悲傷的事,所以,就算危險了點,也還是好過悲傷的。
這個夏天似乎走的毫不留戀,好像只是多睡醒幾次,中秋就快到了,空氣裏開始若有似無的飄着桂花的香味,但門口的山道兩側卻是種滿了梧桐,經過的車輛稀少,偶有一輛經過,總能帶起一地的昏黃。江原有時候會在門口等一等顧律,大多數時候能等到,少數的,會由林澤代為轉達顧總有應酬,回不來的訊息。
江原恢複的不錯,但确實年齡不那麽年輕,感受到了那種浪費了青春的報複,一場手術後,精神上總覺得恢複不過來,懶散,困倦,很嗜睡,常常不知不覺的什麽沒也幹就把一天睡完了。他只好開始跟着許叔喝熱茶,然後飯後散步,試圖讓自己清醒的時間長一點。
顧律這段時間以來,會開口阻止他的事情很少,幾乎只有夜裏不能出門吹風這一條,但山裏的空氣向來都非常好,所以江原一般都會趁着天沒黑沿着山道走走,方便消食。說來他和顧律最近的相處模式和諧的有些詭異,不再被單方面的冷漠對待後,顧律好的過分,江原思來想去也沒找到他會對自己好的理由,眼看着他所有的傷疤都快恢複的差不多了,他覺得顧律的耐心也差不多該日益減少了。
最近許叔在一片碧綠的偌大的院子裏置了一口高大的荷花缸,很古樸的顏色,裏面養了許多金色和紅色的小鯉魚,江原有些愣怔的看它們在這一方天地裏游來游去,他不自主的伸出手去,直到碰到涼涼的水,他才驚覺到,他是想捉一條魚。
“小原,顧先生回來了,好吃飯啦。”阿姨突然拉開門喚他,江原才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他有些失神,飯桌上顧律叫了他好幾聲,他才聽見。
“怎麽了?”顧律起身拿手背印了印他的額頭,江原往後躲了躲讪笑一聲“沒事,我在想別的事情,對不起”
顧律收回手,把面前的一塊魚肉放到了他碗中“在想什麽”
“想着該工作了”江原抿了抿唇“但我學的東西大多都用不上,好像幫不到忙”
顧律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想了想說道“那就來公司上班,跟我一起。”他的本意是想照顧江原,但後者出乎意料的立即搖了搖頭“那裏更不适合我,我什麽也不懂。”
“我可以教你。”
江原在那一場手術後唇色和指尖腳尖總是顏色非常淺淡,像開了很久的薔薇,那朵薔薇彎了彎嘴角“你有林澤,林澤很棒。”
如果顧律是個非常會說話的人,他大概會接上一句“你也很棒”,但顯然他不是,也不可能會這麽覺得,所以他只是将另一塊剃掉魚刺的純白魚肉放進江原的碗裏,輕聲說道“那要注意安全,不想做可以什麽都不做。”
江原忍不住在腦中套上那段經典臺詞:我不上班,你養我啊,但他覺得顧律不可能配合,所以只是把笑的弧度拉大了些,顧律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笑什麽。
“你之前問我什麽?”江原的确沒聽得清,他心思都放在魚上面了。
顧律放下筷子,稍稍皺着眉“是彭氏的事,過幾天彭氏成立30周年,江合受邀。”
江原點點頭“啊,這樣。”他想起了那個叫彭揚的人,長得很強勢的好看。他不懂顧律為什麽跟他說這個,看着他的眼神帶着些疑問。
“在首都,飛機要兩個半小時,跟我一起去嗎。”江原微微睜大眼睛,他張了張嘴,問道“跟你一起去?”
顧律用手試了下梨湯的溫度,入秋後,阿姨就特意每天用點川北炖梨汁,江原嫌甜嫌有中藥味,總是留到最後喝個一兩口應付了事,也只有顧律在家吃飯時看着他喝下去。
“問了醫生,坐短途飛機的話,應該沒問題。”
“可我..”我什麽身份啊...
“喝掉。”顧律注視着他“要去不少天,我不能把你放在這裏。”
江原一口梨湯沒來得及及時咽下,齁甜的湯汁卡在喉嚨,悶悶咳了幾聲,啞聲道“為什麽啊?”
“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