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閃蝶

在江原強烈的要求下,tony大哥中和了倆人意見,剪出了一種微妙的平衡,他的半成型板寸顯然比林澤的要好了非常多,兩側打薄,柔亮漆黑的發被剪短,把一張病愈不久後清瘦的臉襯的精神了不少,一雙明眸鳳眼大大方方的笑起來,真正的好看和帥氣,許叔連連看了他很多眼,表情像是很滿意。

但林澤的待遇就不同了,顧律在他臉上淡淡的掃過去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林澤受寵若驚的摸了摸後腦“怎麽了..顧總...”

“....”顧律沒說話,江原忍不住笑了起來“□□說,要使一個人進步,要文明他的精神,野蠻他的身體,頭發也算身體的一部分,就是不知道林秘書想野蠻誰的精神。”

林澤瞪了他一眼,轉而低聲道“這發型很糟嗎?”

“很糟。”

林澤立馬接着道“那我就不去首都給江合丢人了吧?”

顧律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回過身往室內走去“丢吧。”

國慶加上中秋,假期不短,江原總能在顧律身上找到很多意外的東西,比如他以為顧律至少對建築應該是不太在行的,可每當江原靠審核住院期間的工地會議紀要遠程推斷工程進展和存在的問題時,顧律總能在旁邊一針見血的找出最關鍵的問題,甚至非常輕松的能推斷出哪個工序環節出了問題,還能給出點意見,這個“點”基本是留給江原思考的餘地,要是說多了,那真的會讓建築大學畢業的人相當沒有面子。

江原的思維總停留在“質量、安全、進度”三要素是對工程的主控要素的理念上,顧律搖了搖頭,江原驚訝于他和公司工程部的意見竟然是一樣的,認為只有“進度”是首要的,質量是質監部門負責的事情,至于安全,那對于宏觀上的意義來說,幾乎是沒有意義的。在講這些東西時,他的聲音冷清淡薄,條理清晰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對江原來說“安全”和“質量”是不斷改進的,會不斷的存在出現問題,所以就要整改,就需要時間,就達不到進度。

“在管理和控制要點上,不應該存在人為因素影響。”

“不應該為人員的安全着想?”

“看處在什麽位置”

“我的位置?”

顧律拿手指蹭了蹭他的耳朵,想讓這個認真起來的人放松些“你不知道簽訂安全協議麽,你是免責的。”

沒有什麽是可以免責的,江原始終認為既然負責一個項目的管理人,就應該把所有人的安全放在首位,他跟顧律的角度不同,作為一個企業的出資方,他确實只需要考慮進度,可自己的思維不一樣,作為管理者,他明明該跟顧律站在一個角度,但他做不到那樣的客觀和心無旁骛的漠視,這是矛盾的。

他喜歡蝴蝶的原因就是因為身處在這個社會卻不用背負上任何責任。可他現在在這個人間煙火裏擔任了角色,會因為這個責任裏跟別人有關而去擔心別人會不會覺得自己不夠好。這也是他永遠無法像梁紀,像顧律一樣成為一個真正領導者的原因。

他的格局不夠大,或者說他不夠冷血,他的性格,他的神經讓他做不到把世事看清,也做不到把世事看輕,他永遠最放不過自己,生怕別人因為自己受委屈,說好聽的叫善良,說實在的,其實是自私。

他不想承擔任何與自己有關的責任,不想被感動,不想欠別人,努力的對人好卻不想跟任何人熱絡成朋友。

成為朋友,他就又多了個要扮演的角色。太累了。

“顧先生,有人來找您呢”

江原不是不知道顧律在看着自己,許叔進來說話,顧律才移開了他臉旁邊的手“是誰”

“說是姓顧。”

顧律站起身來,過了會兒,室內才傳來一些聲響,像是小孩子的嗓音,甜甜糯糯,江原皺了皺眉合上筆電。

“江原”幾分鐘後,穿的一身休閑的顧一笑着走下客廳,他明明是個特別年輕的人,可每次看到他,總會有種他下一秒要跟你握手的感覺。“顧一?”江原站起來,在看到不遠處的顧律有些驚訝的微微變了表情。

顧律嘴角噙着笑意,低着頭,任由小女孩抱着他的腿仰頭朝他笑着,他左手稍稍擡高,虛虛護在女孩的腦後,是怕花架碰到她。

比驚訝于那一瞬間內心的觸動更違和的是嫉妒,像嫉妒一樣的情緒在心底某個角落炸開了一朵花,這只是個小女孩,顧律只是對她笑了笑,江原覺得自己是瘋了。

“顧珊,快過來,不要總纏着哥哥”

顧珊眯着大眼睛壓根不理會,她原地蹦了下,拉住了顧律的袖子,江原見顧律淡淡的笑了笑,極溫柔的一片輪廓,他牽着小女孩的手道“喜歡水果嗎”

“芒果!!”于是顧律帶着她,轉身往廚房走去。

顧一忙說“不好意思,珊珊太小不懂事”江原回過神才察覺自己僵硬的表情“她很可愛。”

顧一從沙發邊上坐下,他并不善于交際,只覺得似乎該開口說些什麽“顧律很喜歡她”

顧一笑着點點頭“是啊,小壞丫頭,從小就見色忘義,總喜歡纏着大哥。”

“顧律..常常回去嗎?”

“嗯..偶爾會回去,太爺爺喜歡大哥,總會有很多借口催他回去看看”顧一很有教養,說話的時候眼神總會直直的對視,卻又不把重心看的很直接,許叔端着茶過來,他起身接過,又笑着問道“回國還适應嗎?”

大概是隐晦問前段時間住院的事情,江原對于任何需要動腦子的回答都會想的很費勁,只好說道“差別不是很大,還算适應吧”

這時顧珊抱着個澄黃的大芒果開心的跑過來,前一秒還是歡天喜地,見到哥哥對面的人,她倒有些拘謹起來,很有小淑女風範的雙手抱住芒果,不用人教,乖乖叫了一聲“江原哥哥。”

“好乖。”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江原有些愣着,見到她身後的顧律又明白過來。小女孩和她的哥哥一樣氣度俱佳,等顧律落座後才安安靜靜的坐下。

“啊,差點忘了,大哥中秋沒回去,所以我送了過節的東西過來。今年太爺爺過世,都是些素食,爺爺他們信佛,說是寺廟的齋菜,會被庇佑呢。”他把迷信說的都很端正,顧律自然沒有不收下的道理。

“回去幫我謝謝爺爺。”

“我幫哥哥謝!爺爺最喜歡我啦。”

“好。謝謝珊珊。”粉白色小連衣裙的顧珊揚起小小的臉蛋,像玻璃外面的向日葵,印象裏顧律是個冷淡到極致的人,厭惡孩子都來不及,更不可能會對一個小孩子如此耐心,可他不僅很耐心的任她拉住自己的手,甚至願意配合她的童言童語。

“珊珊鬧了我好久,我才能借機會帶她來,麻煩大哥了。”

“沒關系。”

顧珊将芒果嗅了嗅,把芒果又放進了果盤,甕聲道“哥哥,我下次來吃可以嗎”

“珊珊,家裏那麽多芒果啊”

“但哥哥的更好吃啊”

孩子是藏不住心思的,對喜歡的東西,喜歡的人總是直白的很光明正大,只聽顧律應聲一句“好,什麽時候都可以。”

她開心不已笑起來時,圓圓的眼睛就會彎成一道力道溫柔的抛物線,像月牙的梢,很好看,顧律很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總讓他想起剛被送到療養院那天。那天第一次見到的幼年江原,這小姑娘有一雙笑起來與他十分相似的眼睛,半輪彎月,至純至真。

十月份的天真的就慢慢涼了下來,早晚的溫差越來越大,江原吃完晚飯有時候會在大道上散會兒步,平常倒也還好,顧律不很忙的時候甚至也跟他一起走會兒,只是最近山風過大夾雜着寒潮,許叔不信中招得了感冒,在家不僅被隔離,連江原都被取消了散步的習慣。于是飯後的時間就成了江原一個人的看書時間,顧律見他獨自在樓下坐在恹恹的翻書,就讓他坐在書房裏跟自己一起呆着。

顧律的視頻電話很多,聲線沉穩偏低,聽久了的感覺很舒适,類似舊時候的黑膠唱碟機,複古優雅,江原習慣了聽他時不時的跟電腦對話,直到顧律叫了他兩遍他才察覺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嗯?”

顧律見他偏了偏頭,打字的手略頓了頓“你母親的忌日到了吧。”

江原慢吞吞的把書合上又打開,視線投在不知哪一行,直到顧律移開了鍵盤上的手,又提醒了他一聲“江原?”

江原稍稍皺眉,他身處一張深色的木質搖椅,他從椅中立起脊背,将雙腳觸地停止了搖晃,才望過來緩緩輕聲道“你..怎麽知道”

“梁紀送骨灰回來的時候,我也在。”

自顧律小時候回到中國,江原的母親就是半植物人的狀态,她常年住在療養院的高層病房裏,被梁紀指定的護工特別看護。顧律陪江原去見過她幾次,她比正常的植物人略好一點,有思想意識,只是相當遲鈍,她不願江原過多去見她,記憶裏是個很消沉寡言的女人,大約是積郁過多,自高中後她慢慢失去了行走能力,之後差不多真成了個植物人,幾乎不說話,很少動彈,常年被褥瘡折磨,江原每次見她回來心情都不會很好。

在江原離開國內不久,這個女人也被送出國外了,之後再有消息,就是梁紀将她放了江家的墓園中,說起江家的那個墓園...

“你也在?”

顧律見江原垂眼用指腹不斷摸着書角,雖覺得他有些異樣,也只以為是傷心,他應了一聲,江原則像是輕聲的完成了一個深呼吸,目光悠長的落在很遠的地方,他又把腳放回了椅子上,搖椅無聲的晃動幾下,他輕輕說“我不記得了..”

江原躺在椅中,卻不敢閉上眼睛。

他不記得江晴在哪一天去世,但一定不是顧律知道的日期,也知道梁紀是把她送回國了,卻從沒有問過她在哪裏,不想問,也不敢知道。如果可以,他還是想做一條魚,可以不斷失憶的魚,失憶也是一種天賦,可惜他沒有。

江晴死于呼吸暫停綜合症,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這有多荒謬。江原在躺椅中看着自己舉起的手,還是潔白的,像十八歲一樣,就是這只手呢..這只手輕易的讓一條生命消逝在了指縫間。

她死于窒息,沒有痕跡的窒息。不知道梁紀當初什麽辦法把它定性為呼吸暫停綜合症,江原查過資料,她的症狀跟這個長長的死亡原因幾乎沾不上邊。他忘不掉她靈魂離開後身體定格那一秒的表情,長大的嘴,僵硬的面部肌肉,瞪大的眼睛凸出的眼球,像是不能瞑目,呵,不能瞑目。

初到加國的那段時間,梁紀怕他的精神狀态越來越差,也擔心江晴在國內被照顧不周。于是将倆人放在一個住處。

江原記憶裏的江晴是個和煦又溫柔的女人,微胖,愛笑,待人和善。她的手有些粗燥,但是很軟,她會給自己講很多結局很好的故事,哄自己睡覺,也會講許多空大的人生道理,讓人迷茫。

枯瘦陰郁的江晴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她不會說話,人間對她唯一的寬容就是讓她殘留了些感情可以宣洩,但是她吝啬表達。江原鑽進她的被窩,握着她的手。遲鈍的神經只能讓她微微的掙紮,被子裏滿是消毒水的味道,那時候她的褥瘡已經很嚴重,所以每當江原去看那些傷口的時候她的眼神總是慌張。

“媽媽”

江原的世界裏沒有“爸爸”這個詞,連“媽媽”的發音也都已經生疏到需要眷戀。

他躺在她的身邊,靠在她的頸上,開始跟她講很多故事,講他和顧律的點點滴滴,講在一起的那麽多年,講為什麽會來加國,講那些發生的故事,那些血腥,那些毀掉的前途,那些隐秘的甜蜜,那些不堪的恥辱,那些..無法對任何人啓齒的事。

他需要被理解,需要被安慰,需要一個媽媽。

他不知道是他真的忘記了江晴只是不能說話而不是聽不見,江晴給出的反應令江原感到一絲痛快和滿足。

她渾濁的眼睛裏流下一道一道的眼淚,緊抿的唇不斷顫抖着,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她似乎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扣住了江源的指骨,每當江原一靠近,她就想抓住他,死死的。

江原想,她是愛他的。

跟沒什麽記憶的童年裏差不多吧應該,是那樣疼愛着她的母親而不是往後十幾年裏排斥他靠近,無聲驅趕,冷漠對待他的江晴。

可惜他的媽媽只願意愛他幾天。在狀态最不好的那段時間,江原常常不想吃醫生給的藥,那些藥總是讓他斷片一樣記憶很差,而且容易陷入深深的睡眠,一旦睡着了,在夢裏遇見什麽那都是可怕的,他很讨厭睡覺。

他總粘着江晴,精神支柱一樣的賴着她,他幫她擦洗、清理身體,幫她活動關節,幫她梳頭發,照顧江晴好像是他唯一能不那麽空曠閑着的事。

可是江晴仍然沒有給他很多時間。

江晴不斷的拒絕着自己的照顧,眼神裏比悲傷更多的是一種濃重的失望和不甘的絕望,江原開始逃避起那樣的眼睛。她不願意吃東西,不願意活動,總是将呼吸管弄歪,将藥吐掉,把傷口蹭的到處都是粉末和血跡,任由自己不斷感染着也不接受江原靠近。

江原想了很久才知道,啊,原來她是想死。

也不一定是想死,大概就是不想見他,不想要他了,他照舊給她洗漱,江晴依然總是故意将水盆打翻在他身上。那天江原換了三趟衣服,終于疲憊的嘆了口氣,将打濕的毛巾放在她手中。

“你不想要我了麽。”反複的內髒感染讓他的身體不堪重負,但他不願意離開江晴,只有在江晴身邊他才覺得世上還有跟他有關的人,雖然..雖然她不要他了。

他趴在江晴的床邊,半睡半醒間看見江晴費力的移動着手臂,試圖去夠身邊櫃子上的濕毛巾,可是她的力氣太小太小了。

江原提手遞給了她,她看了看江原,那樣哀愁不敢又很難過的目光,江原真的一點都不想看見,所以江晴把那塊布蓋在臉上的時候,江原覺得自己很平靜。

他依舊趴在床邊,不知是毛巾上的水還是江晴又哭了,他看着那些水珠的痕跡,腦海裏回放着幼年時的光景,炎熱的夏日,江晴牽着他的手從公交站臺下車,會笑着問他熱不熱,然後掏出一塊微微泛黃卻有香味的手帕擦幹淨他的額頭再去擦自己臉上、脖子的汗,然後将他送去班級,交給老師,她會半蹲下身子,伸手摸一摸自己半側的臉,溫聲道“媽媽走啦,小原再見”

江晴裹在被子裏的腿又劇烈的蹬了幾下,她發不出聲音,她臉上那塊白色的濕毛巾太過厚重,若是她努力舉起手,一定可以揭下來,但是她沒有,她握住身側的拳,死死的搖擺自己的身體,江原伸手握住了,還是那樣溫熱柔軟。他就趴在那裏,握着江晴的手,她用力到指甲深深的嵌進自己的手背,很久很久後,又緩緩松弛下來。

所有的警報器同時發出了低鳴,江原動也沒動,好像什麽都沒聽見,又好像聚精會神在捕捉什麽聲音。

江原覺得,她如果在這一刻靈魂得到了自由,至少應該同他說一聲“媽媽走了,小原再見。”

可他一直沒有聽到。

所以他這輩子都不想原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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