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自顧昭庭來到皇宮以來，在他的記憶裏，顧烨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失态過。顧烨給他的印象一直都是郁郁寡歡，情緒低落，他表現得就像那些有關貴族和上流社會的電視劇所宣傳的那樣，不輕易流露自己的情感。他好像帶了一個憂郁的面具，似乎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似乎什麽時候都高興不起來，他的情緒波動控制在一個非常狹窄的範圍內，從不越界，他無喜無悲，壓抑自持，冷漠到毫無生氣，他最多會在一個非常私人非常感性的場合稍稍紅了眼圈，然而從來不像現在這樣，哭得如此傷心，竟然渾身都在顫抖。

雖然顧昭庭看不到他名義上的父親悲傷的臉，因為他一直深深低着頭，用手擋住了顧昭庭的視線，但是他的肩膀劇烈的抖動着，整個人就像是寒風裏幹枯的枝頭上最後一片枯葉，風再大一點，就要落下來了。他的呼吸紊亂而急促，手背上青筋緊繃，這讓他那只漂亮修長有如藝術品的手，猙獰的好像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冤魂。

顧昭庭很有眼色的早在顧烨低下頭的時候，就讓房間裏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他面對顧烨的失态保持了沉默，盡管他十分好奇顧烨為什麽會忽然問起寧遠宸的事情，不過他一句多餘的話也沒問，只是安靜的等他平靜下來。

雖然看起來情緒在一瞬間崩潰，但是顧烨還是非常迅速的收拾好自己的情緒，他用手帕壓著眼睛，離開了攝像頭，半分鐘以後他坐了回來，除了眼睛裏幾條血絲，幾乎看不出來他剛剛哭過。

“你和這位寧遠宸是戀人關心吧。”顧烨和藹的問道，“現在進展怎麽樣了？”

顧昭庭有點不好意思道：“還行吧。”

顧烨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忽然又問道：“皇後見過他了嗎？”

“很早以前有過一面之緣。我們在餐廳的走廊裏遇到過。”

“皇後對他是什麽态度？”顧烨有些急切的問道。

顧昭庭頓了一下。顧烨的表現有點奇怪，畢竟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喜歡寧遠宸，然而以前他從來沒有對寧遠宸顯示出一絲一毫的興趣，甚至之前他說想把寧遠宸帶進皇宮見見他和奶奶，都被顧烨拒絕了。

難道說，父親和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雷歐帕多安和沈洛鈞他們一樣，也對遠宸有了興趣？

顧昭庭心中警鈴大響。他不動聲色道：“母親沒有說什麽，我們只是打了個招呼而已。”

“她之後有再和你提過他嗎？”顧烨追問道。

“有過，不過只是說，不過都是老生常談，您知道的，身為皇儲應該和門當戶對的貴族公子小姐交往，而不是自甘堕落。”

“自甘堕落……”顧烨冷笑了一聲，半天沒說話。

顧昭庭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雖然顧烨不是個合格的父親，可他還是把他當成自己的親人。父子愛上同一個人必然是一場悲劇，他的親生父親已經不在了，他不想再失去養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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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幾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顧烨好像忽然醒過來一樣，道：“你是不是要去參加什麽活動？”

“是的，我馬上要去參加一個露天燒烤派對。”顧昭庭小心的說。

“去吧，我就不打擾你了。”顧烨笑得更慈愛了，他以前那雙平靜得好像一潭死水的眼睛仿佛突然活了起來。他在顧昭庭要挂斷電話之前忽然又叫住他，語重心長道：“既然談了戀愛，就要好好對人家。貴族裏有很多人都抱有皇後那樣所謂門當戶對的膚淺念頭，你遇到的阻力很大，但是不代表你們不能走下去，能走多遠，要看你有多大的決心。如果沒有逆流而上的覺悟，不如早些放手，也免得受傷。”

顧昭庭覺得自己後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皇帝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是讓自己放手好把遠宸讓給他？

“我會好好對他的！”顧昭庭嚴肅而堅定道，“我絕對不讓他離開我的，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

“那就好。”顧烨露出一個贊許的笑容，他眼中的慈愛看得顧昭庭後背直發毛，“好孩子，這才是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情：保護好自己的愛人。”

顧昭庭看着顧烨挂了電話，松了口氣。顧烨最後的話似乎表示他對寧遠宸沒有別的想法。可他忽然打電話過來，說了這麽多神神叨叨的話，難道就是為了讓自己好好和遠宸談戀愛？

皇宮內，顧烨挂了電話，深吸了口氣。自從昨天從莫頓老先生那裏得知了自己送給瑪德琳的求婚戒指的去向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要壞掉了一樣。

十九年前，瑪德琳是在訂婚宴會前兩天突然消失的，只留下一封道歉的信，就和一個保镖消失的無影無蹤。顧烨從未想過瑪德琳會離開自己，他們是那樣的相愛，他恨不得每一分鐘都和她黏在一起。但是在皇室發出他們要訂婚的新聞後，瑪德琳便顯得十分焦躁，她緊張過了頭，幾乎天天失眠，無時無刻不是神經兮兮的，好像擔驚受怕的貓咪，說話聲音稍微大一點都會吓得她跳起來。

顧烨并沒有把這當回事，只以為是普通的婚前恐懼症。然而當他看到那封道歉和分手的信後，才想到，她那樣緊張，會不會是因為不想和他在一起。

他覺得自己幾乎是死掉了，他根本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知道那個保镖，和瘦削孱弱的自己不同，那是個高大帥氣歐裔男子，金發藍眼，身材健美，好像雜志封面上的男模一樣充滿了魅力，他同樣記得那個保镖望着瑪德琳時壓抑的癡迷和愛慕。他曾經因為嫉妒要求瑪德琳解雇那個保镖，但是瑪德琳以那位保镖救過她的姓名為由，拒絕了他的要求。後來他說服自己不要太在意，畢竟瑪德琳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的貴族小姐，喜歡她的人有很多，并不少這一個。

而現在，他就要自食輕視敵人的苦果了。

他陷入了自怨自艾的哀傷和被抛棄的憤怒羞恥中，以往種種讓他堅信瑪德琳不肯讓解雇那個保镖是因為兩人早已暗生情愫。然而皇帝的訂婚不像普通民衆的訂婚可以反悔，這和結婚幾乎是可以等同的，毀約和離婚是一樣嚴重的醜聞。身為皇帝卻比不過一個保镖，這個笑柄會被記錄在史書上，永永遠遠的被人嘲笑的。

正當他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場醜聞時，瑪德琳的姐姐凱特琳主動提出了兩人訂婚的主意，只說是工作人員的失誤，把羅伊斯公爵府上的兩位千金搞混了。

于是他答應了。他心中悲憤交加，已經完全失去了考慮能力，他帶着一種報複一般的心情和凱特琳訂了婚，又在羅伊斯公爵的催促下，完成了結婚儀式。

而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從狂風暴雨一般的憤怒中冷靜下來，覺察到事态的不對勁。

一個女人如果不愛你，是可以感覺出來的。可她除了不肯解雇她的保镖，還做過什麽可能破壞他們感情的事情嗎？沒有。即使訂婚宴之前那麽緊張焦慮，她也盡可能的和他呆在一起，她緊緊的靠在他的懷裏，好像這樣就能讓她平靜一點。

身體是騙不了人的，這樣的瑪德琳，根本不像不愛他的表現。而瑪德琳性格溫柔懦弱，她因為太過善良，總是會被一些裝可憐的狡詐之徒利用。如果那個保镖懇求她，她确實會做事寧可讓自己不舒服，也不傷害別人的事情來。

想通了這一切的顧烨不能更後悔，他派人追查瑪德琳的蹤跡，幾年過去了，始終音訊全無。

漸漸地，他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麽可怕的事實，他審視着自己的皇後，他開始思考為什麽當年她會那麽迅速的伸出援助之手，願意犧牲自己的婚姻只為了成全皇室的尊嚴。他審視着自己的岳父，瑪德琳的父親羅伊斯公爵，瑪德琳不過是個剛成年的孩子，而那個保镖也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的平民，他們要怎麽悄無聲息的從戒備森嚴的公爵府離開，而從他們“私奔”到被人發現不過短短幾個小時，還不夠他們從公爵府到中央星的港口，公爵怎麽可能找不到他們呢？

而現在他相信，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自從瑪德琳不見了以後，顧烨就覺得自己心已經死了。現在，這顆心活了過來，而這幾十年被克制被壓抑的情感就好像是暴風雨中的洪水，他理智的堤壩已經被沖的破破爛爛，岌岌可危，馬上就要坍塌了。

冷靜，冷靜一點。他這樣告訴自己。首先，還沒有真實的證據确定，遠宸就是瑪德琳的孩子，第二，他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他失而複得的寶貝。那些人當年對他的瑪德琳做了什麽，現在就能對他的孩子做什麽。

一想到身邊嚴峻的情況，顧烨立刻攥緊了拳頭。他性情溫和，然而現在，他也有一種想要殺人的嗜血沖動。

不過作為皇帝，他最擅長的就是掩飾自己的情緒。幾個深呼吸以後，他終于讓自己的心跳不再那麽混亂，幾分鐘以後，他的臉色也不再像一個發燒的病人，眼神也恢複了平時的冷靜。他叫來警衛準備出門。他現在能相信的只有羅伊斯公爵夫人，他作為皇帝，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做，而一個深居簡出近乎失去了存在感的老太太，就沒有那麽多限制了。

顧烨剛剛出門，就碰到了皇後身邊的女官：“陛下，羅伊斯公爵來訪，皇後陛下想請您一同用午餐。”

“向公爵閣下帶去我的歉意，我有點事，恐怕不能和他共進午餐了。”顧烨冷漠道，甩開女官，帶着一大群侍從離開了。

聽到女官的回禀，凱特琳皇後咬緊了牙，揮揮手讓所有人都出去。等到門關上後，才對着羅伊斯公爵咬牙切齒道：“爸爸，皇上他昨天就一夜未歸，今天又……他會不會是在外面養了情人？如果那個賤人懷了孕的話，我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你不要自亂陣腳。”羅伊斯公爵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他看起來年輕的時候是個美男子，然而他長年累月緊皺的眉頭和下彎的嘴角為他雕刻上了嚴肅的皺紋，讓他看起來十分刻薄冷酷，看到氣得渾身顫抖的長女，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是知道皇帝的，他除了瑪德琳，誰都不可能放在心上。他如果想找情人，根本不會等到現在。”

“哈！”凱特琳大笑了一聲，表情厭惡而猙獰，“瑪德琳！瑪德琳！為什麽他就是忘不了那個賤——”

“啪！”

一聲響亮的巴掌重重的扇在皇後的臉上，力度之大，竟讓她從座位上摔了下來，倒在地上，發髻上的寶石卡子掉了一地。

“注意你的措辭，那是你妹妹，而她本來應該是皇後，順理成章的為皇室誕下繼承人，而不是像你一樣，變成一個可悲的笑話！”羅伊斯公爵冷酷的訓斥道，聲音之嚴厲，仿佛一道鞭子抽打在凱特琳的身上，“如果不是因為我只有兩個女兒，我一定會殺了你！”

凱特琳瑟縮了一下，她垂着頭抽泣了一聲。過了很久，羅伊斯公爵才把她扶起來，讓機器人拿來治療儀，覆蓋在她高高腫起的臉上。

“皇帝原本就對你沒感情。”公爵冷漠的說，“你不要用猜忌和嫉妒，再做出讓他厭惡你的事情來。”

凱特琳抽泣了一聲：“我聽凱拉菲爾頓在炫耀，說她丈夫有一個堂妹，和瑪德琳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明年成年了就會帶到皇宮裏來和皇帝見面。屆時，他們家就要出一位皇後了……”

“你就是因為這樣荒誕的事情變得這麽愚蠢的嗎？”公爵嘲諷的笑了一聲，“放心吧，你以為我沒有在家族裏找過和瑪德琳相像的女孩子嗎？你的丈夫是個情聖，他根本不去理會那些替身。他認為替身是對他偉大愛情最大的羞辱。”

“爸爸！”凱特琳震驚的看着他，“您怎麽可以……”

羅伊斯公爵收走治療儀，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直到看不出一絲異樣才把治療儀扔還給機器人。

“我跟你說了很多次，死心吧，皇帝不會愛你的。”羅伊斯公爵不耐煩的說，“比起做一個讓丈夫愛憐的妻子，你不如做個和妹夫一起懷念妹妹的好姐姐。”

凱特琳咬住下唇，一聲不吭。

“不服氣？那就再別幹什麽傻事！你沒有追究他夜不歸宿的資格！”公爵厲聲道。

皇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而與此同時，穆景風看着屬下傳給自己的資料，眉頭緊皺，簡直能夾死一只蒼蠅。

和沈洛鈞一樣，他在從顧昭庭口中得知了“前世”的秘密後，便派人調查了寧遠宸遺産的來源問題，順勢查到了寧遠宸的母親。系統為了給寧遠宸的大筆金錢一個合理借口便使用了桑切斯公爵為寧遠宸母親編造的虛假身份，這倒是給他們調查出另一個秘密留下了線索。

而軍用情報系統自然比沈洛鈞的效率更高，穆景風看着資料裏從醫院裏調出來的監控視頻，心中的震驚簡直難以平靜。

監控視頻的像素很高，他可以清楚地認出這個女人的臉。作為上流社會的一份子，他當然知道這個與皇室密切相關的女人，當年被強行壓下的醜聞只是沒有在平民中引起注意，然而貴族們一直津津樂道，心照不宣的讓這段八卦一直保持着熱度。

所以他敢确定，這個挺着大肚子，走在桑切斯公爵身邊的年輕女人，就是那個差點和皇帝訂婚的瑪德琳·羅伊斯。

看着視頻日期，穆景風沉默了很久，最後問道：“這份視頻，還有誰看過嗎？”

“沒有了。”屬下道，“事關重大，我也從醫院的監控記錄裏把這段視頻删掉了。”

“你做得很好。”穆景風沉聲道，“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另外，把遠宸的安保等級提升到s級。調查進度可以減緩，但是千萬不要驚動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