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碼頭素來是阜盛之地。

一眼望去行人如織,挑着擔子賣糖葫蘆的、攤煎餅的、卸貨下船的、擺着各色前朝古玩叫賣的,牙人掮客眉飛色舞,誘着初來乍到的客商買宅子買鋪子的,市井之氣鼎盛到了極點。

晏安寧自打幼年坐客船進京後,還是頭一次到京城的碼頭來——她雖做了幾年生意,不同于閨閣小姐的也不過是每月親力親為去查一回賬,若說是學男子們行萬裏路,卻是不曾的。

碼頭上的人一向三教九流,她也是不敢只身輕易踏足的。

只不過,今日身側有個足以讓人安心的存在罷了。

她戴着面紗随顧文堂下了馬車,便見旁邊通身紅褐色的荊木大畫舫被放下了踏板,于是跟在顧文堂身後上了畫舫。

抵達時已經是日頭升起,薄霧消弭無蹤的時辰,運河的水浪偶有奮起,刮得一陣風來,濕氣便撲上了面頰和鼻尖,人也被風牽絆得步履艱難。

她本是小步子跟在顧文堂後頭,中間隔了幾步的距離,不料這狂風一吹,單薄的身子竟被帶着往前走,繡鞋的足尖一打滑,眼瞧着就要撞上前面那高大身影的後背。

那人卻似有所感地回首,瞧得這番景象,毫不遲疑地雙手執住她的手腕,使了些力氣,兩人便面對面地迫停了,她的面頰近乎挨着他的胸腔,能感受到裏頭正在蓬勃有力地跳動着。

但是不怎麽規律。

晏安寧已瞧出了這偌大畫舫上頭只有他們二人——財大氣粗如顧相爺,如此這般也不足為奇。

但她還是很快地推開了他,退後了幾步,佯作什麽也發生般地四顧着。

顧文堂含笑看着,閑庭漫步般地走到了她身邊,在船闌邊上眺望着。

“三叔帶我來這兒做什麽?”那小姑娘問。

他不答反問:“不喜歡?”

談起海商之事時,她的熱情讓他覺得她恨不得跟手底下的夥計一道出海去瞧瞧,可見是盼着能瞧見更多新奇的事的。碼頭這種地界的确魚龍混雜,不像世家大族的姑娘們會來的地方,但有他伴着,便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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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安寧自然是喜歡的。

她站在船闌邊,左手是人聲鼎沸的口岸,能瞧見寒冬臘月裏也半敞着衣襟來回搬貨的五大三粗的漢子,能瞧見無精打采坐在一邊偷懶,絲毫不知朝廷重臣此刻便在這艘畫舫上的小吏,亦能瞧見千人千面的船家為了能少受盤剝使出的諸多手段。

喧嚣了些,但并非是令她讨厭的市井之氣。

至于右手邊,視線越過那人高挺筆直的鼻梁,便能瞧見波光粼粼的水面。

她不由感嘆了一聲:“運河尚且這般美,不知津門那頭,又是如何繁華富盛景象。”

顧文堂聽了卻笑着搖頭:“如你這般跟着朝廷的人就走的商人畢竟還是少數,如今這內河倒仍舊是比津門埠口要繁盛一些。”

晏安寧有些不服氣,抿了嘴笑:“等回頭我的人賺了大錢回來,大家就都要眼熱啦!”

一臉的狡黠,說話間毫不掩飾明明身為女子卻好不遜色男子的野心勃勃。

顧文堂看在眼裏,只越發覺得她有趣。

他側過頭來,眸色溫和清亮,眉頭微挑一下:“既然這般喜歡,不若随我去一趟津門?”他将手搭在船闌上,修長如竹的指節敲了兩下,“只是去一趟得到晚間才能到了,今夜怕是回不來,不免要在津門城投宿一夜了。”

說這話時,他眸子裏多了些興味的神色,晏安寧便避開他的目光,胡亂地朝旁邊看,一面道:“京城也挺好的,這天這麽冷,輕易還是不要往城外跑了。”

話說罷,晏安寧飄渺的目光忽地一凝,定格在碼頭一架馬車旁,一位梳着雙丫髻的姑娘身上。

顧文堂卻在看她。

已經入了冬月,江上的風帶着絲絲寒氣。姑娘面戴一層薄薄的面紗掩去驚人美貌,露在外頭的一雙嬌嫩耳垂被風裹得泛紅。

不知那瑩白的鼻尖此刻是否也是相似的慘境。

顧文堂滿心的可憐又喜愛,于是骨節分明的手指近前,打算将她身上的鬥篷帽子戴好豎起來,有些話正堵在唇齒間呼之欲出。

身側的姑娘卻忽然變了臉色,鬥篷光滑的衣料拂過他的指腹,顧文堂微微凝眉,便見她一言不發地轉身提着裙子下了踏板。

晏安寧看到了一人的婢女。

她像是被夢境中那一雙手推着往前走一般,朱唇緊緊抿成一條線,直奔那輛馬車而去。

但行至半途,便被人拉住了手臂。

是驚喜至極的聲音:“表妹,你怎麽在這兒?”

晏安寧頓住腳,便見許久未見的顧昀出現在她面前,手裏捧着一個紅漆描金的匣子。

她不動聲色地撥開他的手,平靜地問:“這話倒是該我問,春闱将至,表哥不在府裏閉門苦讀,跑到這摩肩擦踵的碼頭做什麽?”

離那輛馬車太近,她已然看到了那生着瓜子臉的婢女好奇地看過來,目光中不乏審視。

顧昀有些支吾,抱着匣子在遲疑。

晏安寧忽而就笑了,指指那頭瞧上去樸實無華的馬車:“那裏頭坐着的是位年輕姑娘吧?表哥同她一道來的?若是尋到了良緣,我這廂不免就要道一聲恭喜了。”

顧昀一聽,臉色就變了:“沒有的事。那姑娘不過是附近的小商之家,家裏做水上生意的,我是從她家買些得宜的物件罷了……”

晏安寧不禁莞爾。

小商之家?

她比誰都清楚那馬車裏坐的人是誰。

那是大魏朝廷與皇帝血脈最近的人,是皇帝唯一的胞姐魏永嫣。

馬車旁的婢女倩雪是魏永嫣長公主府的大宮女,她被魏永嫣灌下一大碗紅花的時候,便是這巧笑倩兮的婢女笑吟吟地死死擒住了她的手臂,讓她像案板上一條任人宰割的魚一般,被她們主仆玩弄在股掌之間。

顧昀現在居然告訴她,馬車上的人是小商之家?

她冷笑了一聲,不欲再同他多說,顧昀瞧出了她平靜面容下的憤怒,忙不再遮掩,道:“表妹,你別生氣,我真沒有騙你。我來這碼頭,也不過是想替你尋一些品相好的東珠,想等你生辰那日送你做生辰禮……”

晏安寧擡眸細細地打量他。

眼前的少年人未經前世驟然喪父的諸多波折,他意氣風發,覺得自己能一舉得中,從此青雲直上。他沒學會那些官場老手的遮掩手段,不會目光閃爍地辯解身上的脂粉氣是迫不得已同上官應酬進了風月之地染上的,此刻的顧昀,眼神一片坦蕩,毫無保留,只盼着他那些風花雪月的小手段能重新讨回她的歡心。

顧昀确然也是盼着這樣的。

這段時間他避着不見晏安寧,免得她怒氣積盈越發不願嫁他,可他心裏頭反倒更牽挂難舍這嬌嬌兒。

明明最初的時候,他只是覺得晏安寧很能幹,一面長袖善舞能打理好庶務,一面還能在人情往來方面當好他的賢內助——恩師和同窗每每需要走動時,她給出的建議總是深得他心,且往往效果都不錯。

往日裏他只是覺得她又聰明又懂事,能事事忍讓着他那不曉事的生母和妹妹,可她不忍了的時候,他竟也提不起要苛責她的念頭,反倒覺得她這些年受了頗多委屈,欲要好好補償于她。

于是,他便想着為她打造一套上好的頭面,好讓她在生辰裏那日開心開心,或許便能忘掉那些不愉快,日後高高興興地嫁給他。

這豐神俊朗的少年人看着她時,眸子亮得如星辰,但莫名的,晏安寧覺得更窒息了。

甚至比前世,魏永嫣帶着一衆內侍氣勢洶洶地殺進門來,道她有了身孕,逼着晏安寧下堂,顧昀拉着她到無人處,勸她隐忍一時給他做幾年外室再徐徐圖之的時候,還要窒息。

她深吸了一口氣,淡淡道:“不必費心了,我雖然寄人籬下,但銀錢還是不缺的,若想要合意的首飾,我可以自己去打。”她沉默了稍頃,又道:“春闱将至,若有閑工夫,表哥還是待在家裏讀書罷,免得日後若不得意,謝姨娘倒來怪我耽誤了你。”

“表妹說的是,我明白的。”顧昀卻仿佛誤解了,以為晏安寧在關切于他,笑意頓時直達眼底。見她轉身想走,忙道:“這碼頭魚龍混雜,表妹怎麽也不帶個丫鬟?坐我的馬車回去吧。”

晏安寧張口說不用,下意識地回頭望方才畫舫船闌的方向,上頭卻早已是空空如也,不見人影。

“我坐了馬車的,便不勞表哥費心了。”她微斂了眉頭,卻沒松口,看了一眼仍在朝這頭打量的倩雪,面容平靜地離開了。

卻不知,那青帷馬車上的簾子忽地被掀開了一角,一張美豔的臉露了半截,鳳眸微睐,用打量獵物的目光審視着她的背影。

……

徐啓擦了擦頭上的汗,心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眼睛也不住地往碼頭的方向打量,卻只能不發出任何聲響地立在原地。

這晏表姑娘可真要命啊,明明是和相爺一道出來的,卻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地跑到了五少爺跟前,相爺面上瞧着什麽都不顯,說出的話卻讓他腿都吓軟了,明顯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征兆啊!

晏安寧微微喘着氣,總算在來時下馬的地界瞧見了熟悉的面孔。

“徐管事!”她松了一口氣,上前打招呼——還好,她還以為顧文堂直接把她一個人丢在碼頭了呢。

徐啓卻攔住了她欲要上馬的動作,輕咳一聲,揚聲道:“姑娘,相爺說了,您既然有舊識,還是不要上這馬車了,相爺正看書呢,也怕人擾了清淨。”

晏安寧神情微頓。

她恍然想起方才在船闌邊上顧文堂仿佛伸手要做什麽,又想說什麽,可她那時被怒氣和仇恨沖昏了頭腦,看着倩雪就忍不住沖了過去了,誰料半路殺出來個程咬金,但落在顧文堂眼裏,大約便成了她滿心歡喜地去尋顧昀了罷……

念頭閃過,晏安寧淺淺一笑,在徐啓愣神的當間,撥開他的手臂靈巧地鑽進了車簾。

……

晏安寧在車廂坐定,果然瞧見顧文堂正手捧一卷書,一副凝神專注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明明聽到了她上馬車的動靜,卻是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神情無悲無喜,眉眼清淡。

她自知有過,忙不疊地捧了茶壺來斟茶,素手捧到顧文堂眼前,有些讨好地笑:“三叔,口渴了吧?”

顧文堂這才放下書卷,看她一眼,語氣很平靜:“原來不是個啞巴。”

晏安寧心知他在說方才她忽略他徑直去尋人的事,卻又不好交代倩雪于她特殊在哪裏,索性就不解釋了,只讪笑着,自己也捧了一盞茶,小口小口地啜着。

“小五如今這時節不在家中讀書,跑到碼頭做什麽?”顧文堂看她一副心虛的模樣,神色越發晦暗,到底沒忍住,倚着馬車壁開口不鹹不淡地問了句。

晏安寧也沒什麽好隐瞞的,總歸顧相爺也不是能瞞得住的人:“說是在為我尋上好的東珠打首飾,送我一份生辰禮。”

幾口熱茶下肚,又提起這樁事,晏安寧眼前飄蕩着的霧氣便讓她的神情與視線也變得模糊,不知不覺便走了神。

顧昀此刻提起魏永嫣的神情是坦坦蕩蕩的,但偏就是這份坦蕩,刺得她覺得世間事諷刺無比。實然上輩子顧昀也在她今年的生辰禮送了她一份貴重的東珠首飾,因為那時他們二人新婚燕爾,雖然因給陽安侯守孝的緣故未能圓房,日子卻過得很是柔情蜜意。

那時的顧昀,也是一門心思想讨她展顏的。

只是可笑之處便是,他此刻挖空了心思從一個自稱商女的人手裏買物件讨她歡心,在不久的将來,卻會毫無疑問地和這個“商女”勾纏在一起,兩人攜手一刀一刀地往她的心上劃口子。

上輩子他和魏永嫣做那見不得光的露水夫妻的時候,有沒有回想起,最初的最初是為了什麽才會認識她的呢?

晏安寧有一瞬不禁在想,倘若顧昀沒有一時興起要送她勞什子東珠,往後的諸多糾纏是否就無從生起了呢?

但她很快就醒悟過來了。

不會。

魏永嫣明顯是別有用心地接近顧昀,沒有這次的機會,便有下次。一切的悲劇,不過是源于她識人不明,看不穿顧昀那過于膨脹的野心和毫無底線的升官手段罷了。

他或許對魏永嫣從未動過情,但魏永嫣身份袒露時能帶給他的利益,已經足以讓他抛棄他承諾給她的一切。

比起賢內助與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這個男人更愛能讓他搖身一變淩駕于嫡母和嫡兄的青雲梯罷了。

顧文堂便看這姑娘一時面上春心蕩漾般的羞澀,一時神情冷漠,一時怒氣盈眸,不知她都在想些什麽,但這些不怎麽在他面前表露的情緒,他敏感地覺察到都是由一人引起的。

他黑眸深邃,輕吐出一口氣:“正是緊要的關頭,還是勸勸他,不要再費這些心思在外頭閑逛了。日後若是不得中,豈不遺憾?”

這話倒是和她方才和顧昀說的一般無二。

晏安寧其實心裏是盼着他中的,這樣,謝氏那邊只要一挑撥,她便會覺得她這個小小商賈女配不上她金貴的兒子,轉頭又打起其他人的主意來。若無府裏這門親事壓在頭頂,想來顧文堂的顧忌也不會這麽多。

于是她想了想,朝他問道:“三叔覺得,五表哥這回春闱能中嗎?”

前世顧昀是經歷喪父後三年不得科舉,寒窗苦讀了整整三個年頭才參加春闱的,那時他中了探花郎,跨馬游街,好不風光。但如今并未經歷那低谷的三年,顧昀若是不上心,不中、甚至中了卻只中了同進士都是有可能的,她雖然讀過幾本書,但科舉這事畢竟術業有專攻,不免就要讨好于經驗最豐足的顧文堂了,盼着他給她個準信兒。

那姑娘眉眼漾着柔軟,又給他斟了一杯茶,瓜果點心也擺得整整齊齊,倒拿他的東西做人情。

她纖細的手指搭在臉上,虛虛地輕拍着面頰,摘下面紗的模樣從他的角度看過去鬓鬟明豔,嬌顏頗多風情,是個十足十柔嫩娉婷的嬌姐兒,若是狠毒的獵人,便該一口将這毫無警惕心的獵物拆吃入腹,連骨頭都不剩。

偏她這幅模樣,是在央求他探尋衆人眼中她的未婚夫的前程。

顧文堂閉了閉眼,心裏那口堵着的氣讓他的面龐顯得更加死水般的平靜,再睜眼時他信手掀開簾子偏頭看,一眼瞧見東大街的茶樓上一道熟悉的人影,索性便沉聲囑咐親自趕馬的徐啓:“停馬,我還有事,先送她回府。”

說着便掀了車簾徑直下了馬車。

晏安寧愣住,看那背影一貫的挺拔,心裏卻打了個突。

怎麽瞧着好像更生氣了?

周盤面無表情地看着不請自來的當朝高官,見他十分随意地坐下來給自己倒了盞涼茶,嗤笑道:“顧相爺還真是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也不怕當街下馬,被我行刺?”

“我的命自然金貴。”顧文堂喝了一口,心中被晏安寧挑起的怒氣稍平,但也沒平多少,于是對待這位舊識也不似他最初料想的那般客氣:“只是你那相好翦雲不是還在我手上嗎?”

翦雲便是那夜在芳蕪院同春曉見面的婢女,顧文堂那夜無意中撞破了世子顧晔和明姨娘的醜事,本疑心于這是一場家醜,誰料後來卻發現翦雲在明姨娘給顧晔送的膳食裏下了毒,這才知曉明姨娘是為人利用,養虎為患了。

順藤摸瓜的歷經多日,查到了周盤身上。

聞聲,周盤平靜的面孔上出現一絲裂紋,忍不住低吼道:“你這卑鄙無恥小人,竟對一女子下手,倒還能稱得上是讀書人的楷模麽?”

顧文堂唇角噙起一抹冷笑:“尋常女子我自然不會下手,只是你這相好先後對我兄長和子侄下手,我若坐視不管,難不成要抱着我滿府人的牌位去做什麽楷模麽?周盤,仗着往日我與定海王的情分,你未免也欺人太甚!”

聽見這三個字,原本尚能穩住情緒的周盤徹底紅了眼睛。

“顧賊,你也配提王爺?”

顧文堂砰地一聲放下茶盞,眉目間盈上了一層冰霜。

恰逢此時,外頭有輕輕的叩門聲。

顧文堂滿腹的火氣,但想到了什麽,冷冷瞥周盤一眼,起身去開門。

一開門,便對上晏安寧一雙清淩淩水眼兒,她像是有些急切,不等他開口便出了聲,嗓音也是嬌滴滴的在人心裏打轉兒:“三叔,你……你不要生氣了……都是我的不是……”

顧文堂挑了挑眉,見她眸光四散地轉着圈兒,心底的怒氣驟然就煙消雲散了。

她這樣一副心虛的模樣,極大地取悅了他——明明從心底裏覺得自己是顧昀的未婚妻,卻仍舊被他的情緒牽動着,不惜放下閨秀的矜持主動來哄他,要說他在她心裏頭只是德高望重的長輩,沒有半點別樣的情愫,他也是不信的。

拿這嬌姐兒沒辦法。

說話間屋內的周盤也聽出了是位女嬌客的聲音,皺着眉頭出來看。

顧文堂神色微淡,卻見那姑娘踮着腳往裏看了幾眼,忽地勾住了他的頸子在他耳邊小心翼翼地提醒:“三叔,這人瞧着是個刀尖舔血的人物,您還是早些跟我一道回去吧,免得出了什麽差池……”

眼光倒是一如既往地毒辣。

顧文堂唇角彎起,忽地幹脆利落地将她攔腰抱起,讓姑娘的面容掩在他的胸膛中,大步抱着她往一邊的客房去。

……

被放置在隔壁客房的晏安寧一張臉都紅透了,怎麽也沒料到顧文堂會直接在大庭廣衆之下将她抱進了屋裏……上一回她是被雷電魇着了,尚且說得過去,今日這回這人卻如此駕輕就熟,簡直令她愕然。

顧文堂俯身盯着她,眸光裏幽沉深邃,開口的話很是溫和:“既然知曉他危險,便好生在這裏呆着,等我來尋你。”

說罷,便起身走了。

晏安寧理了理被他抱在懷裏時揉得不平整的衣襟,眉目間憂思重重。

那人她認識的。

上輩子皇帝在行宮遇刺,被抓起來砍頭示衆的犯人中,就有方才她在馬車裏掀着簾子看到的這張臉。所以她才匆匆追了上來,倒不全是為了順顧文堂的氣。

這人膽大妄為到連小皇帝都敢行刺,只怕顧文堂也不被他放在眼裏。

雖然顧文堂表現得胸有成竹,但晏安寧被單獨落在這間房裏,還是忍不住提心吊膽。她想了想,将耳朵貼在了牆壁上,意圖聽到一點兒動靜。

……

再進屋,周盤的神色已經清明不少,見他臉上挂着笑意,不免反唇相譏:“這才半盞茶的功夫,可見顧相爺是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顧文堂神色冷淡地看過去,語含警告:“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容你肆意攀扯。”

周盤心中頗為稱奇。

從前在定海時,從不見這位京城來的顧三老爺身邊有紅粉佳人,聽聞從定海回京時帶了名身份低微的民女做正室,卻也是早早撒手人寰,不見人前的命數。不料想,今日竟能在他身側瞧見這般年輕貌美的姑娘,且這言辭之間,還頗有些憐香惜玉的維護之意。

被晏安寧這小小的插曲一攪合,對着周盤,顧文堂心頭的怒氣已被壓了下去。

他是定海王府出了名的死心眼,說得好聽是忠心,說得不好聽就是愚忠——是一把上好的刀,但看要被何人握持在手中。

這把刀他因着故人的緣故不願啓用,但也不能瞧着他是非不分在天子腳下四處作亂。

此時周盤卻先開了口:“将翦雲放了,否則,我就去殺了你那位嬌滴滴的小相好。”

話一出口,周盤便拿眼睛去瞧端坐的高官,卻見那人神态依舊從容,但渾身威勢卻如高山一般,随着那道陰沉的幽深目光,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樣的話你再說半句,本官便讓內閣下折子,奪了定海王一脈的爵位,與你的新主子魏延一道當逆王。”

聞言,周盤勃然大怒,藏在袖口的短刀立刻就刺向了顧文堂的喉嚨,招式又狠又毒,全然不再留什麽體面。然顧文堂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從容地以手相接,刀光劍影的瞬間便使周盤手裏的武器墜落在地,如雄鷹擒稚雞般地将其反剪在案桌上,不費吹灰之力。

周盤的面色漲得通紅,他實然沒想到,從前在定海赫赫有名的武将改換了門路成了文臣足有□□年的光景了,養尊處優的顧文堂竟然武力還這般了得。

只是物是人非,他想到方才顧文堂的話,恨得眼睛都要滴血,全然不管自己的處境梗着脖子怒吼:“混帳東西!你怎麽敢動定海王的聲譽?你也不怕王爺入夢帶你下陰曹地府!”

顧文堂冷笑一聲:“留着這名頭也是虛妄,倒讓你們這些腦子拎不清的在外頭禍亂敗壞,還不如讓朝廷收了走,斷了魏延的念頭。”

周盤呸了一聲:“朝廷?朝廷都将王府滿門屠戮了,還有臉說這種話?還有你,顧文堂,王爺待你如親兄弟,你卻甘心當朝廷的鷹犬爪牙,背棄于王爺,做那小皇帝的帝師,你也不怕将來養虎為患,落得和王爺一樣的下場!”

顧文堂眯了眯眼睛。

“先帝是先帝,陛下是陛下,怎可一概而論?”

“還不是流着一樣的血?”

“那魏延呢?”顧文堂看着他,神情有些嘲諷:“他也是先帝的兒子,你倒肯為他效力。”

周盤被查到後幾乎成了明棋,可魏延的下落,顧文堂卻還沒查到半點頭緒。這人素來謹慎小心,東躲西逃了□□年,倒還是能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氣。

聞言,周盤的神色微微一頓,旋即聲音低了一些:“……至少他沒有背叛王爺。倒是你,明明手裏領着兵,還能坐看王府衆人葬身火海,真是好冷的心腸!”

提起他記憶裏最不願回想的一段往事,顧文堂的表情有片刻的怔然。

但很快,他搖了搖頭,松開對嘴裏一直不停咒罵他的周盤的禁锢,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望着他。

周盤心裏咯噔一下,咬了咬牙:“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心裏明明清楚。”他搖頭失笑,“若是心裏頭真這麽想,你怎麽會出現在此處?”

這茶樓是顧家的産業,周盤想在此處對他不利,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他這般近乎是束手就擒地送上門來,不過是因與聞風數次交手後對心裏認定了多年的真相有所懷疑罷了。

周盤怒氣沖沖的表情像被人強行中止了,他雙目通紅,以一種近乎執着的神情看着顧文堂。

“當日的事我沒有證據,因我也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被人牽引到城外和先帝派來的人馬惡戰了一場,不曾親眼得見王府是怎麽出事的。”

周盤眸中閃過一抹失望。

但旋即,又聽那高官不疾不徐地道:“但據我所知,定海王在府裏也藏了兵器,出城交戰時也留了不少人馬,但後面火勢滅了之後,庫房裏一件兵器也沒有,倒像是和人的屍首一樣,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了似的。當年先帝重病,幾個藩王心思各異,能調來定海的人手并不多,可偏偏,一隊和我交手,一隊與容與大戰,竟還能有人不聲不響地進了城,在兩盞茶的功夫裏将整個王府屠戮得幹幹淨淨……”

“若是你撒謊呢,你夥同朝廷一塊兒害了王爺呢?”

“或許吧。”顧文堂閉了閉眼,唇邊閃過苦笑,“說實話,我中了一箭騎着馬進了城看見王府慘狀,都以為是我诓騙了王妃大搖大擺地進府做了惡,否則,那樣短的時間裏,何至于此……”

提起定海王妃,周盤的面色一瞬間變得蒼白。

他恍然想起,為主子效力的這些年中,有一回他不經意瞧見主子的胸口有一道梅花型的傷口,當時他還在詫異,什麽樣的兵器能留下那樣的傷口……

這一瞬,他仿佛瞧見了王妃從前常在手裏把玩的赤金梅花絡……

周盤直直地打了個寒噤。

見他似乎想到了什麽,顧文堂也不再出聲了。往事他早自有決斷,他與魏延的帳,他早晚會親自算。只是這周盤是周容與當年打定主意和朝廷做對後決意要保下的救命恩人,至少此人,不該被仇人那般利用。

“我先走了。”周盤卻一刻也坐不住了,他眉宇間凝聚成一個“川”字,怒氣在瘋漲。

顧文堂見狀也并未挽留,由着他離開——各人有各人的命數,這樣執拗的人,也未見能聽得進去他的話。

只是瞧見他前後的态度轉變,顧文堂多年壓在心裏的那口氣仿佛也纾解了些。

……

晏安寧已然放棄了偷聽的想法——也不知這茶樓是誰的手筆,竟全然聽不見隔壁的言論,若是貼着門聽,未免要惹顧文堂動怒,是以她便歇了心思,索性直接等着他。

門被人從外頭推開,她下意識地站起身,便見顧文堂走了進來,袖口有一截衣料被人撕了條口子下來,像是經歷了一番搏鬥。

晏安寧大驚失色,連忙上前去上上下下地看:“三叔,你沒受傷吧?”

是同她置氣才進的這茶樓,若是被那歹人傷了哪裏,她罪過可就大了。

顧文堂很有耐心地垂眸看着她靠近,待得離他兩步遠時,忽地伸出手攬住她的腰肢,将她往懷裏帶。晏安寧怔住,旋即就伸出手使勁兒推他——房門大開着,若是被什麽人瞧見了,她的名聲也就完了。

然這男子的胸膛堅硬得像銅牆鐵壁,一番動作絲毫沒能讓他後退半步,反而她被他有些踉跄的腳步推着往後走,直到被迫坐在了大炕上,便被這人抱得更緊了。

“三叔!”

“別出聲。”男子卻長嘆一口氣,似乎驚魂未定的樣子,下巴抵在她的肩窩上溫柔地蹭了蹭:“方才真是好險,令人心有餘悸。”

晏安寧愣了愣,有些意外:高高在上如顧相爺,竟也有被宵小駭住的時候麽?可轉念一想,那可不是普通的宵小,那是敢行刺皇帝的——雖然行刺失敗了,可到底說明是藝高人膽大。

顧文堂雖說是武将出身,可多年不曾拿刀兵,想來也是鬥他不過,如今能全須全尾地來見她,自然是受了些驚吓的。

于是她不再掙紮了,索性由着他從她身上尋求這片刻的慰藉。

然靠在她肩上的人唇角卻浮起一抹笑意,隐隐有得色,哪裏又有什麽驚懼之症。

抱着這溫香軟玉好一會兒,顧文堂才坐直了身子,似乎又變回了那個瞧上去無懈可擊的顧相爺。

晏安寧擡眸看他,卻發現他也在認真地看着自己,屋裏靜了一會兒,便聽他問:“只是,你為何這般關切我?”

兩人還是挨捱的實在太近,他的目光像是帶着無比灼熱的溫度,直往她的心口鑽,晏安寧攥緊了手指,似乎不容思考地往外吐字:“三叔是生我的氣才往這茶樓來的,若是有什麽差池,回頭我可不好向太夫人交代……”

“哦?”顧文堂面上無甚表情,瞧着越發像在馬車上的做派,“我為何生氣?”

“三叔好心帶我去瞧江上風景,我卻……”晏安寧咬了咬唇,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因故不打招呼便從您身邊跑了……”

“還有呢?”

姑娘瞧上去乖乖覺覺的,像是有些難為情,卻看着更怕他一氣之下将她丢棄不再理睬,遲疑了一下,還是咬着唇開口道:“方才在馬車上,我說了太多五表哥的事情……”

吞吞吐吐的模樣讓人覺得可愛又可憐,修長有力的手指伸出,擒住了那光滑細膩的下颌,迫着她擡頭直視他的眼睛:“瞧你,昨夜的事,這不是都記着嗎?”

那外人面前從來溫潤儒雅的高官眼裏眸光熠熠,略顯喑啞的聲音聽着像在誘哄她。

姑娘像是驚覺失言,如同誤入陷阱的兔子想拔腿就跑,一如昨夜一樣,然而顧文堂不打算再給她這個機會。

他捧着她一邊的面頰,如同在看稀世珍寶,另一只手掌有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不許她逃跑,望了她許久,最後開口道:“所以,安寧,你也考慮考慮我吧。”

作者有話說:

顧相:告白了

安寧:好像釣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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