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燭火初上,攬月閣送走了今日最後一位病患,此刻沈敘正在更衣。

他支起那面沈卿卿帶來的小鏡子,目光與鏡中的自己交錯。

十二年來,他第一次坐在鏡子前,試探性地看着久違的臉。

比起依稀記憶中的稚嫩少年,此刻鏡中的面容少了太多生氣,濃眉間一道褶,印着愁跡。一對眼向上勾起,繪成一弧跋扈的妖異模樣。凝霜化面,暈墨成眸,唇薄似抿,眉弓如削,一點青黛更添顏色,唯那道陳年的疤痕不和諧地攀在他右臉上,令人看來惶惶,方才驚覺是凡人面孔。

他摘下手套,指尖觸到傷痕,摩挲二三下。

這道傷痕是他的母親親手留下的。甚至可以說,這是他的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産。

沈敘的母親是先帝的順嫔。

順嫔是奴婢出身,因為針線活做得好被指到太後宮裏,但年紀小,資歷淺,只在外間裏做些粗使的活,有縫縫補補、針頭刺繡的活再交給她。雖然對宮女們來說,能撥到太後宮裏伺候多少是件好事,因為太後年老少事,使喚慣的都是自己的那些老媽媽們,算是宮裏最清閑最不受氣的去處了。看着其他宮裏的宮女被主子吆來喝去,看人眼色,彼時她也曾感慨命運的眷顧,自己只需要跟着諸位姐姐們應卯,灑掃庭院就行,太後年近古稀,時不時有個三病兩痛的,連裁制新衣都沒多大興趣,更沒什麽針線活要做,一年到頭左不過是補繡幾件朽了的舊衣,輕松得很。

可惜命運眷顧的有些太多了,紙一樣單薄的命數,撐不起太多恩惠,過猶不及。

平心而論,順嫔其人枯燥極了,她生長于內庭,只知頭上的是主子,手裏的是活計。她不識字,也不大說話,即使全部的靈巧都存在于手頭的針線上,也只不過是經驗的積累賦予她技巧,絕非來源于任何心中的趣味。但她着實生得美豔,尤其是十四歲後,拔節茁壯的青春剝去了孩子氣,巴掌大的臉襯得一雙狐貍眼格外攝人心魄,玲珑鼻子,櫻桃小口,眼睑下一滴小痣,再加上她生性膽小,眼神忽閃,更顯得楚楚可憐,整個人仿佛一枝重瓣的芙蕖,精致可憐,随風而動,纖梗難支。

這份美豔帶給她的首先是莫名的閑言碎語,好在她談不上敏感,不甚在意。然後就是隆重天恩,把她磋磨成點點香泥,沉沉塘中,化為泥影。

皇上給太後請過安後偶然看到了在庭中灑掃的她,只擡眼低眉之間,就注定了郁郁的餘生。當晚,她就被送進了皇上的寝殿。太後一向對自己兒子年逾四十卻不知收斂的做派頗有微詞,然而這些抱怨當着天子之面只能變為無力的規勸,對那些俯首叩拜的女孩子們,才能理直氣壯地化成憤怒的苛責。

皇上親自開口向自己母後要的她,語氣輕松,仿佛不過讨要一樣母親桌前櫃上的物件。太後自然允準,只是打發她沐浴更衣,等着服侍。

走入內間拜別時,她聽到太後與身邊的老媽媽刻薄的言語。

“想不到竟是我們宮裏出了個狐媚子。”

“你們也太不小心了些,這樣不端整不知恥的就該指到後院裏做事,怎麽放到外面伺候,勾了皇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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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教訓的是。”

她走進去跪下,老媽媽轉眼就收了恭敬神色,撇着嘴看她。

“你有今朝是主子擡舉,往後可別不知好歹以為翻身了,認清誰是你的正經主子,想清楚該聽誰吩咐。”

她驚恐難抑,完全不解話中之意,抖得縮成一團,只知道連連磕頭。

太後籲口氣,只扔給她兩個字:

“去吧。”

身後傳來隐約的後續對話,她聽得不太真切,但記得太後的平淡語調:

“這樣的指望不上,也不用操心,翻不出什麽水花來。”

也許是知子莫如母,老皇帝得到了她年輕的身體,把玩過她別致的臉,在她驚弓之鳥一般的神态舉止裏滿足地大笑,然後就把她抛在了腦後。

如果只是這樣,她尚且能像這宮裏其他只有過一夜榮華的女人一樣,沉默地活着。可是偏偏也是那樣迅速的一夜,在她身體裏留下了小小的種子。

她提心吊膽地經歷着所有的不适,盡管連同她本人也從未真的期待這個孩子的降臨。她甚至會在夜深人靜時偷偷祈願,如果是個女兒就好了,皇子要争,要搶,會找人嫉妒,遭人暗害。公主只要成年,或者下嫁,或者和親,都不再與她相關。

事與願違,是個男孩,除了更加濃烈的眉,面貌幾乎與她一模一樣。

十六歲的她還沒來得及學會做女人,就要學着做母親,何況是在深宮裏做一個皇子的母親。

憑着這個孩子,她得了一個不好不壞的封號,做了一個不高不低的嫔位,生出了更多煩憂,畢竟老皇上有四妃九嫔,除了她,都是家世顯赫的女人,她們不屑她,也不屑她的孩子。皇上與太後亦不怎麽在意宮裏有這麽個人,不過看在皇子的面子上,總不至于讓她缺這少那,然縱使她再不聰慧也想得清楚,自己無依無靠,唯一的指望都只在這個孩子身上,她只能苛刻地讓這個孩子按照皇子的要求成長,不哭不鬧,讀書上學。她看不懂書上的字,卻執着地要求他一遍遍誦讀,她亦不明白所謂騎射打獵,琴棋書畫,甚至天文地理之類有什麽意義,卻用最嚴厲的态度催促他五更晨起,勤加練習。在沈敘的記憶裏,母親對他說過最多的一句話竟然是,沒有犯什麽錯吧?

沈敘排行第九,依祖制皇族為天,沒有凡人姓名,皇子受封或者公主出嫁後,以封號為名,在宮中只以行序稱呼,因此那時他被稱為九皇子。

九皇子和他的母親一樣沉默寡言,越長大也越發的面容酷似。他的兄弟們總笑他像個女孩家,戲稱他九公主,甚至有兩個頑劣的兄長,逼他穿上從姐妹那裏借來的衣物首飾,大肆恥笑,他總是扭過頭去,不理不睬,也不告訴母親,以免她不安。皇帝從前并不在意,但總被其他妃嫔調笑說九皇子長得不像個皇子,倒像是個宮裏伶人養的小戲子,一來二去也煩了。

“這孩子長得不像朕,”老皇上拿過順嫔跪地奉上的茶杯,“也不大像個皇子,倒像個小姑娘。朕最近總聽她們玩笑,說得不太好聽,又聽說老二老五他們總愛拿他取笑,往後你讓老九少裝扮些,少往人多的地方去,少惹這些是非。”

她匍匐着回答臣妾知錯。

當晚,她關上宮門,逼問兒子了和他身邊的保姆媽媽。沈敘跪着沉默,下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本是好意想替小皇子訴說委屈,卻不想每句話都是落在順嫔這只不堪重負的駱駝身上的稻草,令她膽戰心驚。

她屏退了所有下人,泣不成聲地責罵兒子。

“你要我怎麽辦?你父皇都已經知道了,讓你以後少惹些事。”

“兒臣不敢。”小小的孩子低眉垂眼,确實是一副美人樣子,見者生憐。

淚眼朦胧間,女人戚戚然,她看不到困局的解法,亦不明白這莫名的罪孽*源或許不在孩子,甚至不在自己。

她拔下頭上的銅飾,掂起親兒的下巴,狠狠地留下了長長一道血痕,仿佛眼前的不是骨肉,而是多年前的自己。

她沒有合适的詞彙形容眼前的一切,但她明白命格承不住的恩饋,不如一句可惜了來的安全。

第二日,順嫔宮裏門戶緊閉,說小皇子出痘了。

一個月後,病愈的九皇子去給父皇請安,說宮裏鬧貓,不慎抓傷了臉。

從那以後,沈敘沒有再看過鏡子,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相貌如何改變,好在,再沒有旁人去關注這一點或者拿他玩笑了,至多有善心的看了嘆息一下罷了。再之後,他身上值得嘆息的就不只是這道疤了。

沈敘的指尖從臉上的傷痕轉移到唇邊,一陣悸動又從心頭爬了上來。

他一直覺得臉上的這道疤刻下的是母親的膽小,如今他卻忍不住在心裏嘲笑起了自己。

我何嘗不是一個軟弱的懦夫。他想,連一個不明不白的吻都不敢确認,怕它是鏡花水月,更怕它不是。

他把鏡子扣回了矮幾上,發出一聲脆響。

沈卿卿還在大堂等他講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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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我不管!我字數多?我算是在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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