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火災

俞少清和衛恒走下樓梯。緩沖層中半個人影都沒見着。

“人呢?!”俞少清忍不住捶地,“不是叫我們來救走所有研究員嗎?他媽的人呢?”

“也許被困在下面了。”衛恒指了指前方的螺旋樓梯。

兩個人盡量貓着腰,讓濃煙從頭頂飄過,活像穿梭在西線戰場上的戰士,頭頂随時都有子彈擦過的可能。螺旋樓梯轉過180度,俞少清看清下方的景象後,由衷地罵了句“shit”。

一大堆清潔機器人——或者說是清潔機器人的殘骸——鋪滿了地下1層的地板,簡直是科幻電影中才會看到的慘烈戰場。每走一步都會踩到破碎的外殼或是炸裂的芯片。有些小機器人還沒完全報廢,堆在牆角,間或一動,俞少清吓得倒退一步,撞上背後的衛恒,旋即反應過來,他是發過誓要保護衛恒的,于是将“前”男友擋在身後,警惕地踢開地上的殘骸,進入地下1層的走廊。

走廊的玻璃門整個歪到一邊,布滿蛛網型的裂紋。

“這裏看起來像剛剛發生過‘高達大戰哥斯拉’。”俞少清捂住鼻子,電路燒灼的焦臭味不斷襲擊着他的嗅覺,讓他想吐。

衛恒望着腳下,踢開一塊殘損的外殼,露出地面上暗紅的痕跡。

“血跡還沒幹涸。一定是天樞控制這些清潔機器人攻擊研究員。”他神色凝重。殘骸一路延伸到走廊內部,如果研究員們且戰且退,現在一定躲在走廊深處的某個房間中。

果不其然,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被清潔機器人團團包圍,門和旁邊的牆壁上散落着焦黑的痕跡。俞少清能想象出清潔機器人在天樞的命令下讓自己的電池過載,然後沖到門前自爆的景象。自殺式襲擊,人類社會中從來不乏這樣的恐怖戰術,想不到人工智能也學會了這一招。

小機器人們都停止了運行,說明它們的主子已經被關閉了。俞少清洩憤似的踢飛它們,沖過去捶門。

“有人在裏面嗎!外面安全了!出來吧!我是來救你們的!”他想了想,補上一句,“我是俞少清,參加過測試的那個!”

門後傳來一聲刺耳的摩擦聲,似乎某個用來堵門的重物被移開了。門開了一條小縫,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睛從縫中往外窺探,目光在俞少清臉上停留幾秒,然後門完全打開了。

開門的是個年輕女子,俞少清隐約記得她是測試組的工作人員之一。她臉上布滿血痕,身上的白大褂也被染成深紅色。俞少清望向她身後,一群傷痕累累的研究員縮在房間裏,将這個原本用來收放雜物的小隔間擠得水洩不通。

俞少清托住女研究員的手肘,安慰道:“好了好了沒事了,那些機器人都停擺了,樓梯也放下來了,你們快逃出去。有人受傷了嗎?還能不能走路?我來幫忙。”

女研究員啜泣一聲,“它們……它們自爆,炸開門,襲擊我們……楚霖是叛徒……我們不敢出去,怕是陷阱……”她受驚過度,語無倫次,天樞的這次叛變,恐怕會在所有研究人員的內心中烙印下不可磨滅的傷痕。

俞少清扶着女研究員往外走,後面那群驚魂未定的人們過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互相攙扶着起身,跟着他們出去。

“謝博士和秦博士還在下面……”女研究員繼續哆嗦,“楚霖是叛徒……楚霖是叛徒……他去殺他們了!”

俞少清回頭對衛恒使了個眼色,讓他過來扶着女子。

“你帶他們上去,我去找秦康老師和謝博士。”

“還是讓我……”

俞少清不由分說地将女研究員塞給衛恒,捏了捏他的臉,莞爾一笑,“放心吧,我會把他們救出來的。”

機房中燃起熊熊大火,秦康的一半側臉被映得通紅,另外一半側臉則隐沒在黑暗中。

楚霖坐在地上,背靠控制臺,面帶虛幻的微笑,像嗑多了致幻劑的瘾君子,眼前正上演着一幕幕虛無的美景。秦康喊了他幾聲,他充耳不聞,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

如果不是現在情況緊急,秦康真想好好研究一下他的心理狀況,看看天樞到底怎麽給他洗腦的,說不定還會衍生出一門新的學科,叫“人工智能宗教學”。

這種時候還想着搞學術,睿寒知道了肯定會笑話我……秦康暗想。

他走出監控站。熱風席卷整個地下建築,空氣中彌漫着嗆人的煙熏味。他加快腳步,跑到17層,維修通道大門敞開,但是不見謝睿寒的身影。他猶豫了一下,沖進通道中。

“睿寒!”他叫道,聲音回蕩在空曠而漫長的通道裏,被隐隐的爆炸聲和坍塌聲所吞沒。

“睿寒!你在嗎!”

這個向來說話和聲細語的儒雅男子,此刻卻着了魔似的,吼得聲嘶力竭,撕心裂肺。

遠處傳來一聲微弱的應答:“我在這兒!”

秦康将手環照明調到最大,向聲音來源處跑去。謝睿寒的手環電力已經耗盡了,摸黑走了出來。乍看到光亮,他別過頭去,捂住刺痛的眼睛。秦康又連忙将光芒調暗了些。

“走吧,火勢不知會不會蔓延上來,我們快出去。你受傷了嗎?”

謝睿寒搖搖頭,一言不發地跟上秦康。他身上完好無損,腳步卻踉踉跄跄。比起生理打擊,謝睿寒心理上所受的打擊更嚴重。就在剛才,他親手毀了自己的傑作。

雖說是不得已而為之,雖說是為了拯救人類而采取的必要行動,但毀掉自己的心血怎能不讓人心碎?

秦康本想說“你還年輕還有大把時光完全可以再設計一個新的人工智能”,可最終也沒把這話說出口,因為這麽做無異于對喪子的父母說“你們還年輕孩子死了就死了再生一個呗”。

謝睿寒嘴上說自己恨不得銷毀天樞,但秦康知道他舍不得。

舍不得,卻又不得不舍得。這個年輕人外表堅定,內心卻那麽柔軟。

他能理解謝睿寒的痛苦,所以他什麽也不說。

兩個人互相攙扶着離開維修通道,沿着螺旋樓梯向上爬。謝睿寒在下面吸入了太多煙霧,不停地咳嗽。

下方蹿出一個黑影,将秦康摁倒在地!

謝睿寒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前一秒秦康還溫柔地攙着他的胳膊,下一秒他就倒在樓梯上,和另一個人扭打起來!

秦康手環的光芒随着他的動作而瘋狂抖動起來,照得兩個人如同地獄中起舞的妖魔。他們從樓梯上滾下去,途中短暫地分開了一會兒,可一旦滾動停止,黑影便跳将起來,騎在秦康身上,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謝睿寒終于看清了黑影的面孔——是楚霖!

他手腕上的領帶斷開了,斷口處的皮膚灼痕累累,他定是用火燒斷了領帶,連帶也燒傷了自己。

不惜自傷也要追上來殺死他們,這到底是怎樣一種執念!

謝睿寒摸索着口袋裏的電擊器,按住按鈕,它只冒出了一小簇電火花,電力便耗盡了。

他喊着秦康的名字,打算跑過去幫忙,楚霖猛地擡起頭,殺氣騰騰的眼睛死死盯住謝睿寒,有那麽一瞬間,謝睿寒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被殺氣凝成的箭貫穿了。

“睿寒……快走……我來對付……”秦康快喘不過氣了,“這一次……聽我的……”

下層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整層樓板都在巨響中顫動。

謝睿寒剛想沖過去幫忙,背後冷不丁地有人拍了他一下。

“謝博士讓開!”

他扭過頭,滿臉的不可思議。如天降神兵般出現在背後的,是個他從來料想不到的男人。

——那個最初被他瞧不起,後來變成所有開發人員噩夢的,俞少清。

俞少清撞開發愣的少年,跳到下方,掀開壓在秦康身上的楚霖。

楚霖怒喝,一拳砸在俞少清臉上,旋即被秦康按倒在地。

俞少清顧不得臉頰的疼痛,幫秦康一起擒住楚霖。男人反抗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他們兩個都壓不住。

陷入瘋狂與絕望的人,往往會爆發出連自己都想象不出的力量。

秦康一不做二不休,捉住楚霖的小臂一擰,後者痛呼,伴随着骨節錯開的“咔嚓”聲,他的手臂脫臼了。

楚霖終于消停了,喘着粗氣,紅通通的眼睛飽含恨意,卻又無能為力地趴在那裏,如同被扒去尖牙利爪的野獸。

“把他帶出去。”秦康示意俞少清押着楚霖。

“什麽?他要殺你們耶秦老師!”俞少清大驚失色。

“沒錯,他的确企圖謀殺我們,但我們無權審判他,帶他上去,自有法律來制裁他。”

楚霖幹巴巴地笑出來:“不用假裝正人君子了秦康博士。就把我留在這兒吧。我寧願和天樞待在一起。”

“你會死的。”秦康蹙眉。

“人都是要死的,秦康博士。早晚都是要死的。我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的睿寒也是這樣。”

他的笑聲越來越大,甚至壓過了下方的爆炸聲。

謝睿寒偷偷扯了扯秦康的袖子:“不要管他了,他自己想尋死,你還要救他嗎?萬一他途中襲擊我們怎麽辦?”

“就是。他只是廢了一只手,腿還好端端的,如果他有意求生,自己會走的。”俞少清對這個謀殺未遂的嫌犯、背叛人類的變節者一點好感也無。

秦康凝視着楚霖,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聲嘆息:“再見了。”

三個人留下狂笑的楚霖,繼續攀爬樓梯。

剛才楚霖那一揮,擊傷了謝睿寒的肋骨。他實在走不動,俞少清便背着他。

他們上了兩層,仍能依稀聽到楚霖的狂笑和怒吼。

“人類總有一天也會滅亡!地球有45億年歷史,人類的文明不過短短五千年,太微不足道了!那麽早一天滅亡和遲一天滅亡,又有什麽區別呢?”

之後是又一聲爆炸的巨響,煙塵和沖擊波甚至沖到了兩層開外。俞少清心驚膽戰地瞪着下方的滾滾濃煙。如果不是他及時趕到,秦康、楚霖和謝睿寒恐怕都得葬身火海。

不,即使他沒有趕到,按照原本的世界軌道,謝睿寒博士也是能活下來的。俞少清不敢想象他到底如何逃生。是他在最後一刻聽從了秦康的吩咐,獨自逃離,還是爆炸發生的那一剎那,秦康用自己的身體為少年擋住了沖擊?

沒有發生過的事,俞少清當然不可能知道。即使是目睹過無數個世界的華嘉年,也從不知道真相。謝睿寒沒把地底發生的事告訴過任何人,而是将其當作一個秘密,永遠藏在心底。

背上的少年動了動。俞少清用眼角餘光看到謝睿寒向秦康伸出手。年長的男子沒有拒絕,執起他的手,緊緊握住。

這樣就好了。俞少清想。他們都活着,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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