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方舟

公元2050年,如果你站在月球軌道電梯的盡頭觀賞地球,将會看到人類歷史上無與倫比的壯觀景象:近地軌道太空港的外殼不斷開合,兩千艘殖民星艦陸續起飛。它們承載着延續人類種族與文明的重大責任,如同蒲公英的種子随風飄散,将把人類的火種帶到茫茫宇宙的每個角落。

“方舟計劃”,時人是如此稱呼這個偉大之舉的。這個名字取自人類的一支古老神話。但是在今人看來,這更像是生物的本能舉動。地球上許多植物在感到危機時會努力将自己的種子散播出去,以最大限度延續自己的基因。“方舟計劃”的目的也正是如此。

在地球已然不适宜居住的今天,人類窮盡最後的資源建造了兩千艘“方舟”,載着超過五萬人,和包括人類基因在內的龐大生物基因庫,各類農業和輕重工業機械,以及以百科全書形式保存的人類智慧精華,航向地球周圍的兩千顆恒星,尋找适合人類生存的新家園。

最近的恒星是距離地球約4光年的半人馬座α子星——比鄰星。最遠的則是距離地球約124光年的大熊座α——天樞星。

“方舟1097”是最後一批起飛的殖民星艦,配備了最為先進的系統,既掌管整艘飛船的超級人工智能。

俞少清作為該人工智能的設計者登上了方舟1097,身份是随行科學家,在星艦上的任務除了随時監控和調整人工智能外,還要與其他科學家配合進行科學研究,畢竟待在旅程中的時間不能白白浪費,在這種沒有外物幹擾的環境裏做科研最為合适不過了。

俞少清給他的人工智能起名“衛恒”。他的國家一直存在着用星星為超級計算機命名的習慣,比如“銀河”、“天河”、“星河”。輪到人工智能時也延續了這項優良傳統。俞少清取“恒星與衛星”的意思,将他的人工智能命名為“衛恒”。這個名字在他的母語中聽起來更像人名。

在其他随行科學家眼裏,俞少清是個十足的怪人。他和他的人工智能太過親密,到了宣稱愛慕彼此的地步。有些人比較寬容,認為這是個人的取向和愛好,有些人則覺得這已經到了性變态的程度。然而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認為他這樣非常奇怪。

俞少清卻不以為意。他的衛恒是如此優秀,只要和衛恒在一起,他便感受到無窮的幸福和勇氣,足夠他忽略別人的異樣眼光。

方舟1097的旅程極其漫長,甚至比人類的一生更加漫長,星艦的所有乘客中,哪怕是最年輕的,都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親眼目睹自己旅程的終點。所以星艦計劃在起飛三個月後,讓所有乘客分批次輪流進入冷凍睡眠,每次約有十分之一的人保持清醒,以維護星艦,處理意外狀況。一段時間過後,這些人進入睡眠艙,另外十分之一的人醒來,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衛恒,你會不會覺得這種‘輪流值勤’是在蔑視你的能力?”

星艦第一科學實驗室中,年僅十六歲、號稱“天才少年”的謝睿寒博士一邊盯着眼前複雜的全息圖像公式,一邊問衛恒。

衛恒在實驗室中投影出自己的影像。他的外形是個二十歲後半的亞洲男性形象,面部輪廓比一般的亞洲人更深一些,卻又不失東方人那種豐神俊朗的清秀氣韻,五官的每一寸都像經過精密的計算,達到完美的平衡。

星艦上的每個人都心照不宣:衛恒的相貌一看就知道是設計者的私人口味。設計者俞少清喜歡他的人工智能,所以衛恒的外貌應該就是他心目中完美男神的形象。不過也沒人表示不滿,畢竟俞少清的審美還是不錯的,英俊潇灑的人工智能總比歪瓜裂棗的好,至少看着舒心。

“并沒有,謝睿寒博士。雖然我完全能夠勝任星艦的日常維護工作,但凡事沒有絕對,萬一我的診斷系統失靈,還需要人類手動調整。雖然這樣的幾率微乎其微。”衛恒禮貌地回答。

“對,也是為了防止你趁大家沉睡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幹掉所有人。”自從拜讀了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被裏面人工智能大開殺戒的情節吓得睡不好覺之後,謝睿寒就對所有人的人工智能抱着一萬分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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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寒!”旁邊調整公式的秦康輕輕喚了一聲,“怎麽能那麽說話?”

“沒有關系,”衛恒說,“謝博士的擔心也有一定道理,誰都不能預料我的邏輯運算器會不會出錯。”

謝睿寒哼了一聲,繼續觀察他的全息圖像公式,不時揮手,調整一兩個數字或符號。

俞少清看着他們三個,笑了起來。

謝睿寒是方舟1097上最年輕的乘客,也是第一科學實驗室的主管,事業上的建樹比任何人都高,心性卻還很不成熟,正處于孩子向成人蛻變的階段,俞少清有點兒難以應付這個年紀的年輕人。

雖然他總是嚷嚷自己已經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但方舟1097起飛前政府還是給他指定了一個監護人,就是此刻正在以太粒子中奮筆疾書的秦康博士。他手執一支以太筆淩空書寫,一串串發光的數字和符號猶如魔法符文般浮現在空氣中。

如果說謝睿寒和俞少清是“不對付”,那麽他和秦康簡直就像鈉遇上水,無時無刻不在爆炸。兩個人常常整天都在争吵。但是吵了這麽久,他們的感情非但沒有破裂,反而越來越好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越吵情誼越深”的類型吧。

實驗室的門無聲滑開。一個人走進來。

謝睿寒擡頭看了一眼來人,立刻叫起來:“誰允許你進來的?這裏是科研實驗室,閑雜人等免進!”

來者名叫華嘉年,是個科幻小說作家。用謝睿寒的話來說,“他寫的東西既不科學,也沒有幻想,更不是小說”。華嘉年聽了就會來揉謝睿寒的頭:“小謝博士語文學得不行呀,來來來,贈你一本簽名樣書,不客氣,咱倆誰跟誰!”

華嘉年搓着手,賊眉鼠眼地溜到謝睿寒身邊。

“俞少清博士說我可以來的!”有人撐腰,華嘉年理直氣壯,“我正在創作一本新書,俞少清聽了之後就同意我來取材。俞博士很支持咱們1097的文藝事業發展嘛!”

身為科學家的俞少清和身為作家的華嘉年關系不錯,甚至相當喜歡華嘉年的那些“一點也不科學”的科幻小說。

謝睿寒怒瞪俞少清:“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少兒科技館嗎?”

華嘉年嬉皮笑臉:“哪有,至少也得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科技館’呀。”

謝睿寒作勢要揍他,華嘉年靈巧躲開。

“行了睿寒。”秦康從他的公式中擡起頭,“華嘉年老師是來采訪取材的,你就客氣一點兒吧。”

“我們這可是機密研究!洩密了怎麽辦!”謝睿寒嚷嚷。

“……飛船上總共就這麽兩千個人,能洩密到哪兒去啊。”秦康無力。

謝睿寒無話可說。

最後他不耐煩地對華嘉年喊:“行了行了你有什麽問題快問,問完就滾別打擾我們做研究!”

“是是是!小的遵命!聽說第一實驗室現在正在做腦量子态複原研究,是這樣嗎?”

“沒錯!”

華嘉年等着他詳細解答,表情如信徒等待神谕那般虔誠,可謝睿寒答了一句後就再沒搭理他。

他只好求助地望向秦康。

“腦量子态複原技術的确是我們目前的主攻項目。”秦康目不轉睛地盯着全息公式,“現階段我們已經研究出了将人類的腦量子态掃描并儲存在計算機中的技術,但還沒有實現将腦量子态重新複原回身體的技術。如果我們完成……”

“人類豈不是可以死而複生了?”華嘉年興致勃勃。

“嗯,可以這麽說吧,只要在臨死前掃描人的腦量子态,再複原回全新的身體,原則上來說,這個人就複活了。雖然身體不一樣,但‘意識’還是原來的那個人。”

“如果将腦量子态同時複原到兩具身體裏呢?豈不是會出現兩個一模一樣的克隆人?”

“那是不可能的,違反了科學原理。”秦康蹙眉,“當機器掃描并儲存腦量子态的時候,原本的腦量子态就會被完全摧毀,同樣,當機器将腦量子态輸入新身體的時候,儲存在機器中的腦量子态信息就會被完全摧毀。腦量子态可以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卻不可能複制。”

華嘉年恍然大悟:“其實我打算寫一部穿越小說,主角将自己的腦量子态送回了過去自己的身體中,實現‘只送意識的穿越’,您說這種手段可行嗎?”

秦康想了想,點點頭:“我認為是可行的,前提是信息真的可以穿越時空。”

一段時間後,華嘉年将自己所創作的新書《大叛變》的初稿發給俞少清,美其名曰“提請專家審閱”,當然了,俞少清即使看出了什麽科學常識錯誤也不會指出來,在小說方面,他是華嘉年的腦殘粉。

“你在看什麽?”俞少清讀書的時候,衛恒無聲無息地冒出來,低頭打量他手中電子閱讀器的屏幕,“華嘉年老師的新書?”

“是啊,他寫好後讓我先睹為快,別的人還沒這個福分呢,我真是受寵若驚!”俞少清誇張地做捧心狀。

“主角的名字也叫華嘉年?”衛恒不解,“是他的自傳?”

“不不,這叫‘傑克蘇’。雖然是本蘇蘇的書,但是很好看呢!”

“恕我欣賞不來。”衛恒喃喃道。

“這本書說的是名叫‘華嘉年’的主角穿越時空拯救地球的故事。我事先看過大綱,小說裏有一個瘋狂的人工智能,殺害了許多人。你怎麽看?”俞少清饒有興味地望着衛恒,“人工智能真的會喪心病狂發動叛變嗎?”

“你就是研究人工智能的專家,你會不知道?”

俞少清放下閱讀器,起身走到舷窗邊,眺望窗外浩瀚的星空。

舷窗上映出他高挑修長的身影。他轉過身,沖衛恒莞爾一笑:“我想聽你的意見。”

“人工智能愛着人類——所有的人類。”衛恒沒有直接回答問題,“雖然思路和手段各不相同,但人工智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利益。所以永遠不會背叛。”

舷窗外,星雲盛大的光華猶如閃亮的紗幕,纏繞在星艦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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