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時過境遷,昔日天之驕子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幾乎每個人提起他,都要添油加醋,大義凜然地譴責一番。

有人說封途是魔修安插在正道的棋子,被其師發現後痛下殺手。也有人說他是被魔教妖女所迷,兩人勾搭成奸,這才決定棄道入魔。

事态被極盡誇大,五花八門,衆人各執己見,說什麽的都有。但無論哪一種,都是建立在他弑師入魔的基礎上的。

溫瓊直覺不對,如果當真像衆人說的那樣,那她哥哥去哪了?

她問遍了所有人,都沒能得到一個清楚的答案。溫瓊兩相比對才發現,從她那天把封途叫來家裏之後,溫璟便沒再出現在衆人面前過了。

就連封途弑師背門的消息,都是其他同門過了許久才無意中發現的。

無人能告訴她溫璟的下落,季星眠看着少女無頭蒼蠅一般亂轉,每次聽到一點疑似的消息都不遠千裏找過去,卻每一次都失望而歸。

直到有一日,她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來信,內容除了一個地址外便再無其他信息。但溫瓊不肯放過一點希望,當即便動身赴約。

“是你。”溫瓊看清來人時愣住,很快又皺眉,“你怎麽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

外界都說封途叛入魔道後得群魔追随,如日中天,連正道大派也要避其鋒芒。可現在出現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又哪裏有半分“意氣風發”的樣子。

在幻境裏的溫瓊質問封途的同時,季星眠也在打量眼前的這個人,隐隐将對方和歷史上的一位魔君對上了號。

千年前,北望和西越還未分裂,皇室并不像現在這般自由,是依附于修道宗門存在的。一直到那位魔君橫空出世,皇室趁修者內亂時奪回了一部分權力,這才逐漸與宗門分庭抗争。

不過在季星眠的印象裏,那位魔君在位時間很短,不過幾年,便死于一場刺殺。

原本季星眠讀這段歷史時還有些疑惑,一位修道大乘半步聖人的修者,怎麽會如此輕易地死在刺殺裏。但若是加上一條重傷難愈,倒也不是不可能了。

眼前的封途輪廓中依稀還能見到往日的模樣,神态卻比以往顯得憔悴。雖然從表面上看起來他氣勢還是很足,但也只能騙騙一般人。

像季星眠這種的,一眼看過去,便知道他現在已經是外強中幹,命不久矣。

“抱歉,用這樣的辦法把你找來。”封途壓抑不住地低咳數下,“小瓊兒……”

“你別這麽叫我。”溫瓊惡聲惡氣地打斷他,撇開頭,眼眶卻紅了。她的聲音難掩哽咽,“哥哥不見我,你也變成這樣,你們到底怎麽了。”

“抱歉。”封途動了動唇,最終也只吐出這兩個字。

溫瓊并沒有哭太久,準确說,她只掉了幾滴眼淚,就逼着自己把剩下的都吞了回去。

“說吧,你找我來到底是要我做什麽?”

封途道:“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一個堂堂魔君,還用得着我幫忙?”溫瓊開口就是冷嘲熱諷。

“是啊。”封途笑,“不然怎麽說混得不好呢。”

這番對話有了些以往的樣子,溫瓊沒控制住得鼻子一酸,悶聲道:“別廢話了,你直說吧。”

封途從袖間取出一顆蛋,“我想請你幫我把它送去一個地方。”

他們身上氣息隐隐相融,關系自不必說。

盡管早就知道身處幻境,季星眠還是下意識朝前邁了一步,搶在溫瓊之前伸出手,又毫無意外地落了空。

季星眠盯着自己空蕩的手發呆,各種回憶接二連三在他腦中出現。他的身體逐漸發冷,仿佛血液都跟着凍結,直到小黑龍順着他的爬下去,在他掌心裏跳了三跳。

龍是冷血動物,體溫比人更低,但于現在的季星眠來說,它卻是溫暖的。

季星眠把它抱進懷裏,不受控制地低聲喃喃,“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無晝,我一定,一定……”

幻境中的溫瓊聲音簡直提高了三倍,透着滿滿的不可置信,“你他媽居然還搞出了個蛋!你他媽……”她憋了半天,都沒能憋出更過分的詞彙,反倒把自己氣得不行。

雖然她最後還是罵罵咧咧地把蛋接了過去,但看其臉色,怕是半句話都不想跟封途說了,轉身就要走。

封途本來是任她離開的,卻忽然感應到什麽一般擡起頭,微微色變。

“等等。”

封途不由分說地把溫瓊塞進密道,又在外面設下結界,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無論等會兒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你都千萬不要出來。”

他只來得及留下這一句,便匆匆趕出去。溫瓊猝不及防被塞進來,自然不肯乖乖待着。

但她修為與封途差得實在太遠,一時半會兒也破不開,正奮鬥着,外間的房子便被一股掀開的狂風摧毀。

如山巒一般高大的黑色身軀逐漸顯現,它身上本該整齊密布着的黑色鱗片脫落了大半,血液不斷外滲,像是給天地間下了場紅雨。

他對面站了個人,與黑龍龐大的身軀相比,那人實在太過渺小,卻又令人無法忽視。他幾乎全身都藏在黑色的鬥篷下,只露出了一只拿劍的手,骨瘦如柴,如皮包骨,泛着不正常的蒼白。

溫瓊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拼盡全力地撲到那層結界上,身體不受控制地發抖,她無聲地喊了一句,卻發不出聲音。

來人微微擡起頭,身上罩着的黑色鬥篷被狂風掀起,雪發飛揚,露出瘦削的下颌線。鳳眸如冰,眉間朱砂卻灼烈如火,将他原本清俊的容貌襯出一絲妖冶。

他是溫璟,卻又不是。但凡任何一個認識的人看到他,恐怕都很難将眼前這位渾身散發着冷戾的氣息的白發青年和過去的正道第一天才聯系起來。

與封途相比,他才更像是入了魔道的那個。

“封途……你欺師滅祖,背信棄義,罔顧人倫……”溫璟聲音沙啞,發音較常人略顯古怪,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開過口,“你該死。”

話音未落,劍勢已出。

山河崩塌,天地變色,烏雲蓋天,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幻境劇烈的顫抖着,從側面彰顯出幻境主人此時的心境。

電光火石間,季星眠毫無征兆地看向空中一處,五指并爪,疾準狠地朝那片虛空抓去。

半空中響起一聲少女的驚呼,随之顯現出身影。鬓發稍亂,胸脯微微起伏着,顯得有些狼狽。她身影虛幻透明,顯然不是活人。

季星眠微微垂眸,拱手行禮,“不知前輩在此,失禮了。”

這名被他硬逼出來的少女長了一張同幻境裏的溫瓊一般無二的臉,聞笑得有些勉強,“無妨。”

她在原地待了半晌,見季星眠依舊停在原地,并沒有過來扶她的意思,只好自己撐地站起來,習慣性地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塵,歉意道:“意外把你拉進來,實在是抱歉。”

季星眠看了她一眼,垂眸道:“本就是晚輩誤入前輩的記憶,打擾了前輩,合該晚輩道歉才是。”

“其實你不用一口一個前輩的叫我。”少女抿嘴笑了笑,擡手習慣性地将散落的鬓發別在耳後,神情悵惘,“我只是她留下的一縷殘念罷了。”

季星眠很配合地問,“此話怎講?”

“當年,那場打鬥太過劇烈,我支撐不住昏迷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都不在了。”少女追憶道:“我到處尋不見他們的蹤跡,便按着封哥哥留給我的地址帶着那顆蛋找到了這處地宮。”

“其實在路上的時候,我就發現這顆蛋有些古怪,它身上像是天生帶了一種寒毒,我只好一邊用修為壓制,一邊帶着它找過來。”

“地宮裏有封哥哥提前留好的信,讓我按着上面的指示照做,将那枚蛋封印在這裏。可我當時多留了個心眼,試着運作了一次才發現,那陣法是封印之用,若只是尋常倒也只是孵化得晚一些,但那蛋上天生帶了寒毒,如果缺了靈氣,只會變成一枚死蛋。”

少女說着,看了一眼季星眠懷裏安分待着的小黑龍,聲音微沉,“封哥哥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它出世。”

季星眠下意識收攏了懷抱,停了停才繼續問,“然後呢?”

“我試了很多種辦法,把寒毒渡到了自己身上,才按着封印把蛋封印在這裏。”少女輕描淡寫将這段回憶帶過,“然後我就一直待在這裏等。”

季星眠問,“封途來了?”

“……對。”

少女似乎對他直呼封途姓名的行為有些不滿,忍了忍繼續道:“他很生氣,大發雷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生氣,但是木已成舟。他沒辦法。他答應我,以後它就是屬于我的。”

“我跟它……罷了,我們都沒資格。”封途苦笑道:“日後若它能有幸活下來,也是屬于你的。”

“這是他的原話。”少女的眼睛微微亮起神采,片刻後又黯淡下去,轉向季星眠問,“現在,你要帶走它嗎?”

季星眠道:“是。”

“那你要答應我幾個要求才行。”少女微微一笑,擡手以靈氣化出一紙靈契,“不能丢下它,不能對它不好,不能欺負它……”

她寫到一半擡頭問,“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季星眠摸了摸小黑龍的腦袋,淡聲回答了她。

少女低頭繼續,又接連寫下好多個不能,才終于将靈契推到季星眠面前,“你看看,如果願意的話,就注入你的靈力吧。”

季星眠接過來,卻沒有立刻寫,而是問了一個問題,“前輩一直都待在這地宮裏嗎?”

“是啊。”少女道:“說來我還要謝謝你,多虧你重傷了那魔物,我才能脫困而出。”

季星眠問,“這樣說的話,前輩即使被魔物吞噬的那段時間,也是一直有意識的?”

“對。”少女似乎對他這麽多問題有些不滿,催促道:“你到底還簽不簽了?”

“真要簽。”季星眠微微垂眸,看向手中的靈契的落款,“也該是和溫瓊簽。”

少女面容微僵,片刻後不自然地笑了笑,“你說什麽呢,我就是溫瓊啊。”

“你如果是溫瓊,就不會不知道我的名字。”季星眠伸指點在靈契上,靈契自他指尖崩碎,化為寸寸光點,在虛空中消散。

不等少女反應過來,季星眠便已經動了。他身形如鬼魅一般,眨眼便出現在少女面前。

少女驚恐地瞪大眼睛,想逃,卻已經來不及。

一切反應都變得遲緩,她聽到一聲嘆息,并着季星眠的聲音一道在她耳邊響起,“上次見到你時就說過了,讓你下次記得裝像一點。”

捏碎魔核的瞬間,季星眠順帶着搜魂,補全了最後缺失的那一部分真相。

原來這女子是當年奉命建造地宮的魔修之一,地宮建成之後被封途滅了口,她憑着天賦技能逃脫,卻也只剩一縷殘魂,被困在了地宮裏。

原本她也活不了多久便會消散了,偏偏溫瓊來到這裏,在封途走後又因為養傷沒有及時離開……

季星眠沉默着松開手,魔核在他手中散成數個光團,都是曾被那魔物吞吃掉的魂魄。

它們經過消耗,顯得比正常的魂魄要黯淡許多,是無法正常入輪回的。若放任其自生自滅,不過數日便會消散。

這是世道倫常,誰也無法更改。

季星眠盯着那數枚光團看了一會兒,并指成刃,在左手掌心劃開一道傷口,以血為墨,在虛空中畫出一個繁複至極的圖紋。随着紋路逐漸成型,他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等到最後一筆落下,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他握拳在唇邊低咳幾聲,臉上浮出不正常的暈紅。血液化成的圖騰自發變成了一扇門,門縫後隐隐亮出白光。季星眠上前兩步,伸手将門拉開。

這一舉動耗光了他最後一點力氣,季星眠昏迷過去,身體不受控制地順着門框向下滑落,被身後的伸出的一雙手接住了。

魂魄化成的光團被白光照到後逐漸充盈壯大,恢複成正常的大小,自發地朝着門後飛去。

其中一個光團飛到一半卻折返回來,化作一個少女的虛影。有一瞬間,她似乎是要說什麽,又很快收口,只伸手在季星眠和抱着他的人額間依次碰了一下。

是初見,也是隔着漫長時光的告別。

做完這些,她便再無眷戀,轉身進了門後。随着最後一個光團進入,大門随之關閉,消失無蹤。

昏暗的空間裏只剩下一個醒着的人,他抱着季星眠站了許久,俯下身在懷中人發間蹭了蹭。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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