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人從婚介中心出來,站在車水馬龍的路邊,訾衍一頭霧水地:“知理,剛才在裏面究竟怎麽一回事?”
葉知理沐浴在秋日和煦的陽光裏,皮膚仿佛鍍上一層金,手臂上的汗毛近乎透明,眼睛被明晃晃的光線曬得眯起,緩緩開口——
“我懷疑這家店利用婚介服務洗錢。”
洛非和訾衍再次詫異地:“啊。”
葉知理道:“TBML包含的範圍很廣,并不局限于實物産品的買賣,也包含服務。”
TBML即Trade Based Money Laundering,貿易洗錢,指為掩飾犯罪所得,通過貿易轉移價值,試圖使非法來源合法化的過程。在實際操作中,通常以虛報價格、進出口數量和質量來實現。基于貿易的洗錢手段在複雜程度上各不相同,通常與其他洗錢手段混合使用,從而進一步模糊資金來源。
三人步入附近一家咖啡廳,洛非點了一杯美式,訾衍點了一杯卡布奇諾,葉知理點了一杯紅樹莓拿鐵,衆人坐到一個既安靜又隐蔽的角落。
洛非問:“葉先生最初為何懷疑這家公司?”
葉知理吹了吹冒着熱氣的杯口,回答:“這家婚介機構在我們銀行開有公司賬戶,大概兩個月前,突然出現許多筆大額轉賬記錄。從歷史交易來看,發票大多幾千、一萬出頭,但近期開票卻很多八萬八、十八萬八這樣的金額,十分不符合常理。”
訾衍呷一口咖啡,道:“兩個月前差不多是七夕的時候,婚介中心生意好也說不定。”
葉知理搖搖頭:“這種解釋有些牽強,節日和促銷導致的成交量和成交金額上漲是有規律的,不難分辨。我在浏覽賬戶時,懷疑賣方以高于市場公平價格的數額為服務開具發票。這種形式并不鮮見,例如一款童裝以七百美元的價格進口到美國,一只塑料紙巾盒以四百歐元的價格出口到歐洲,都是危險信號,這些操縱貿易價格的做法表明可能存在洗錢、避稅或恐怖融資活動。”
訾衍驚道:“這麽說某些影視明星動辄片酬一兩個億,也有可能是在洗錢?”
葉知理點點頭:“當然,在合同或者發票中做手腳再常見不過了,如果商品或服務的售價遠高于公開市場的價格,就存在非法洗錢的嫌疑。”
洛非仔細考慮一下,道:“既然高開發票可以,那麽低開發票是否也可以?賣方提供的商品或服務價格遠低于公開市場的售價,借此向買方轉移差價利潤。”
葉知理的眼睛微微眯起,抿了抿唇道:“洛律師真是無師自通,的确,低開發票也相當常見。”
頓了頓,“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多次開票。”
訾衍微微蹙眉:“多次開票?”
葉知理道:“對同一批商品或服務開具多張發票,犯罪分子以這些發票為由,借機支付數筆款項。因為這家婚介中心在短期內出現大量八萬八、十八萬八的交易,我也考慮過是否存在多次開票的情況。”
洛非問:“所以你才來調查這家婚介中心?”
葉知理道:“光是坐在辦公室裏讀數據根本不可能知道現場的情況。只有了解司法轄區、商品或服務、公司結構和上游犯罪等具體特點,才能識別真正的危險信號。”
訾衍一臉喜上眉梢喜不自勝的表情:“原來你不是真的要來約會哦?”
葉知理舉杯喝一口拿鐵:“我只想知道那些八萬八的發票是開給誰的。”
洛非雙手握住紙杯,想了想:“方才在裏面,葉先生詢問公司的最終受益人,是什麽意思?”
葉知理回答:“其實我真正想了解的是這家企業的所有權結構,不過未必能從負責人口中問出來。我在審查賬戶資料的時候無法找到公司實際控制人的身份信息,資料裏只提供了名義控制人,并且居住地址不在本市,企業經營目的和未來計劃中包括使用現金轉運單和彙款單。”
訾衍仰頭喝一口卡布奇諾,舔舔嘴唇:“的确有些奇怪。”
葉知理眼神中閃過一抹不快,口氣略為強硬地:“奇怪?這種賬戶就不應該給他開,當初客戶提供的開戶資料裏居然只有名義控制人的身份信息,對背後的實際控制人和最終受益人一無所知,這是銀行收客的大忌。我不知道這個審核當初怎麽通過的,是誰批準的,我行的審核流程存在很大弊端,萬一出了問題又是我們部門背鍋。”
訾衍冷不丁嗆了口熱咖啡,咳嗽好幾下,趕緊止住話頭:“好了好了,業務部門拉個客戶也不容易,還是現金流和存款額度比較大的客戶,不好得罪。”
葉知理忍不住蹙眉:“你這是什麽話,如果這些資金真的是非法所得,就意味着有上游犯罪活動。這家企業是婚姻介紹中心,提供關于女性和婚戀的服務,萬一存在人口走私犯罪呢?可能有悲慘的人正深陷地獄無法出逃,連求救的呼聲也無法傳出,這種事情在阿姆斯特丹并不罕見,荷蘭警方曾經破獲一起關于人口販賣、毒品交易、非法洗錢的大案,涉及從歐洲到亞洲到拉丁美洲數個國家的黑道組織和千萬歐元的資金。”
洛非摸了摸下颌,道:“我好像看過關于這起案件的新聞報道,不過這些組織非常有經驗,資金跨境轉移做得極為隐蔽,使用的離析手段極其複雜,背後的大頭目并沒有受審。”
葉知理道:“每一條人口販賣的路都是血淋淋的,可憐那些無辜死于槍口下的女性,即便僥幸存活,等待她們的也是無盡的暴力和剝削。”
訾衍吐了吐舌頭,小聲道:“是是是,我再也不護短了,不過我們業務部門是真的壓力大,全體成員焦慮失眠掉頭發。”
葉知理喝掉杯中最後一口紅樹莓拿鐵,站起身道:“我要回銀行,看看技術部門修好系統了沒。”
洛非跟着站起:“我送你回去。”
訾衍也站起來:“我得跟你們一起回去,我車還停在公司樓底下。”
三人再次一齊搭乘洛非的車,朝着市區商務中心的方向行駛。
大概弄明白葉知理并非真的要相親,車內氣氛大為放松,比來時活潑許多。訾衍大剌剌地躺在後座上:“我就說嘛,知理這種工作狂,怎可能突然跑去和陌生人約會,想想也不可能啦……”
洛非微微調整方向盤,道:“下次提前解釋清楚比較好,一驚一乍的,對心髒不好。”
葉知理耷拉下眼皮,面無表情地開口:“沒有下次了。”
一群人烏泱烏泱地沖過去,咋咋呼呼的,不能再顯眼,對方立馬警覺,怎麽可能告知實情。
盡打擾我調查。
還幹擾我的演技,讓我無法發揮出正常水平。
純粹添亂。
車子行駛在寬闊平坦的柏油路面上,高大的梧桐樹矗立在車道兩旁,枝幹虬壯,枝丫綿延到天際。窗外天空澄澈,陽光明媚,銀杏樹金黃的葉片悠悠旋轉着落下,承載着無數星星點點的日光,正是這座城市最美的秋季。
洛非看着外面的景致,嘆道:“幸好葉先生沒有辦那個十八萬八的會員。”語氣很是真心實意。
葉知理聳了聳眉:“當然沒辦,我哪有那個錢。”
訾衍噗嗤一笑。
葉知理伸手整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十八萬八,開什麽國際玩笑,我有十八萬八幹點什麽不好,就是投到股票裏去也比那個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