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葉知理默默在心裏翻一個橫跨東非大裂谷的白眼,臉上依然沒有表情地:“洛律師多慮了,銀行有自己的法務部門和律師團隊。”

并且相當專業。

畢竟不是第一次因為業務問題收到律師函。

那幫人可是油鍋子裏煉過,誰都不是吃素的。

洛非睜大眼睛道:“這怎麽能一樣呢?我當時可是人在現場。”

葉知理心說法務部門也沒隔太遠,就在樓上瞧着呢。

洛非毫不氣餒,仍然賣力地推銷自己:“你看,第一,我洞悉當時的情形,掌握第一手消息;第二,我對葉先生的業務和個人情況比較了解,曾有過深入的交流……”

電梯叮咚一聲響,葉知理目不斜視地跨出,大步流星,并不怎麽給面子。

洛非小跑兩步追上去,不肯放棄:“葉先生可以考慮一下我,真的。”

葉知理默默地想:臉皮這麽厚,不愧是當律師的。

但今天還有其他事情,他并不打算和姓洛的計較。

洛非并沒有因為對方的冷淡态度而感到挫敗,依然好脾氣地:“葉先生今天沒有加班,真是少見,晚上有什麽安排嗎?”不遺餘力地尋找話題。

葉知理敷衍地應付着身邊的人,腳步不停朝前走,來到每隔一陣子就必須造訪的推拿店。

伏案久了,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頸椎和肩胛又開始叫嚣,腰椎也隐隐有刺痛感,不來一趟不行。

唉,年紀大了,但凡有點不注意的地方,身體立即表達抗議。

洛非道:“想起來了,上次也是在這個地方遇見葉先生,我正好從健身房出來。”

葉知理踏上臺階:“健身那種消耗體力的事情我做不來,選個輕松的,趴着就能解決問題。”

他是典型的苦哈哈都市白領,上班累得要死,下班再沒有絲毫力氣可供揮霍。曾經被訾衍強行拖去體驗一回器械,又跟着教練跳有氧,心髒砰砰幾乎沖出胸腔,眼前金星亂冒,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遂決定此生再不踏入健身房半步。

人生已經夠苦了,沒必要再給自己增添任何負擔。

三個字總結:不值得。

洛非問:“葉先生常來這家店嗎?效果如何。”

葉知理面無波瀾道:“洛先生親自體驗一下,不就曉得了?”

洛非道:“說得在理。”當場決定以身試法。

二人一同踏入店內,說明來意,店主從牆上取下號碼牌:“正好有一個雙人間,二位可以一同進去。”

葉知理的手尴尬地懸在半空,表情為難:“……沒有單人間嗎?”

老板龇牙一笑:“現在是晚高峰時間,有位置您就偷着樂吧。”

洛非笑眯眯接過號牌,完全沒有異議的模樣,對葉知理道:“咱們趕快進去,別被人搶先了。”

葉知理無限後悔地想:早知道就不多這個嘴了。

雙雙進入房間,脫下外套挂在衣架上,葉知理只剩一件薄薄的白色襯衫。

洛非打量一眼,道:“葉先生還是太瘦了,身上沒有脂肪怎麽過冬呢?”解開領帶,伸長手臂一拉,卷起來放到床頭櫃上。

葉知理趴到理療床上去,面孔朝下,聲音嗡嗡地:“已經三十年了,不一樣好好的。”

洛非脫下羊毛針織衫,挑眉道:“那可不一樣,人的體能是逐年下降的,二十多歲達到頂峰後就開始走下坡路,過去沒問題不代表将來沒問題。”

葉知理覺得膝蓋冷不丁中了一箭。

這恰恰是他所擔心的。

年紀漸長,越來越覺得身體各方面不能與年輕時相比,不能熬夜了,站立的時間稍長就有點吃不消。他原本就不怎麽運動,公司組織的爬山都不敢去。消化系統也一般,很多東西吃不下去。年輕的時候怎麽造作都沒問題,現在壓力一大就失眠、心率上升,看到銀行裏其他員工脫發、壓力肥,兩年體重漲三十斤,他也心有餘而戚戚焉。

三十剛剛出頭而已,感覺身體隐隐在發出警報,四十歲呢,五十歲呢。将來會怎麽樣,真是不敢想。

要不怎麽連公司安排的體檢都不敢去。

唉。

成年人的殘酷世界。

洛大律師成功地制造了焦慮,褪去襯衣,露出後背精壯緊實的肌肉,趴到床上。

兩位推拿師傅進來,一人站到一床前立定,雙手高舉,而後緩緩放肩胛處,找準肌肉和穴位,“嘿哈”一聲,猛地發力。

啊啊啊——好痛——

葉知理瞬間靈魂出竅。

真是要死了。

為什麽每次都疼到升天。

頸椎處的粗糙大手絲毫不留情面,不遺餘力地使着勁,左右開弓,對筋肉糾結處按壓、刮順,葉知理可以聽見頸椎深處傳來的噼啪聲響。又疼又酸,還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令人面孔扭曲。

肩頸部結束之後是背部、腰部、關節,明明平時沒覺得勞損的地方,只要一按,立即疼得幾乎冒出眼淚。葉知理一邊咬牙忍痛,一邊默想完蛋了。

真真歲月催人老。

以為生活放過了自己,其實只是沒到時候。該遇到的問題終究會遇到,一件不少。

一番理療,三魂去了七魄,氣息微弱。

兩位師傅離開房間許久,葉知理還趴在床上,目光呆滞,嘴角淌口水。

洛非已經系好領帶,穿好針織衫,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沿:“這家的手法還挺專業。”

葉知理勉強支撐起半個身體,艱難地翻到正面,雙目失神地望向天花板。

洛非湊近面龐,在微暗的幽黃燈光下,面容不甚清晰:“葉先生在想什麽呢?”

葉知理沉默一會兒,自言自語般地:“那些起訴我們銀行的企業主,那些轉移走全部資金的客戶,那些選擇銷戶的人,他們會失去對銀行的信任嗎。”

洛非靜靜地聽着,沒有說話。

葉知理依舊平躺在床上,視線沒有焦點:“如果他們不再信任銀行,會怎麽辦,會去尋找替代性彙款體系,或者非正規資金轉賬體系嗎。”

洛非想了想:“葉先生的意思是,地下錢莊?”

葉知理沒有移動身體,目光仍舊停留在天花板上:“生意必須做下去,錢必須在國際間進行轉移,既然正規的銀行體系走不通,只能繞過金融機構,以信托的方式進行價格轉移。”

這種非正規的價值轉移體系,一般簡稱為ARS,或者IVTS。

ARS在不同國家的名稱不同,在中東地區叫Hawala,哈瓦拉;在印度叫Hundi,亨遞;在泰國叫Poey Kuan,坡依款,等等。

葉知理喃喃地,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彼方傳來:“人們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選擇地下錢莊,也許是不想支付銀行的電彙費用,也許是對銀行體系缺乏信任。但地下錢莊有它的風險,客戶未必清楚那些非正規資金轉賬體系的賬戶清算流程,出了問題無從維權,更無法追回資金。”

頓了頓,“更何況,地下錢莊做為一個彙款體系,可以用于洗錢的任何一個階段。将資金從一個賬戶轉移到另一個賬戶,盡量不留下書面線索是很多離析計劃的一部分。經過離析後,追蹤資金難上加難。”

洛非道:“聽葉先生這麽說,我倒情願他們轉投其他外資銀行。”

葉知理點點頭,轉過目光:“我也是這麽希望的。即便不願意在我行辦理業務了,至少去其他正規的金融機構。ARS對恐怖融資活動也很有吸引力,因為它們不像正規金融機構那樣始終受到政府的監管,也無需保留标準格式的詳細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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