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龍骨笛

莫白看着身前仰面的少年澄淨的眼睛。

爐內燃的香草,是他輾轉多地尋到的和曾經在雲缈峰的行宮之上相似的味道。聞着,便覺得熟悉,覺得安心,仿佛閉着眼,能聽到渡公在殿外訓峰上的守衛,能聽到四名侍女來去的腳步,能聽到峰下清靈城的撞鐘聲……即便睜開眼來,一切為空。

有言,人類和天神是同一種模樣,同樣的靈魂,同樣的心,同樣的血肉,唯一不同的,只有人類加速了生命的流逝。

呵……多可笑的說法。

人類和天神啊,那是多麽不同的兩種存在。人類有三魂七魄,而天神唯有唯一的一抹,叫元神;天神的感情淡薄,可以讓胸腔裏沒有跳動。人類是多豐富多彩的一個生命體,而天神……更多時候可以說是死物。

只是啊,生命,從來都很脆弱。

十幾年前的噬靈者作亂,莫麒和他的父母都是受害者。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天神趕到的時候,莫麒的父母已經被吸幹了精元,遺骸遭受啃食,腦髓遍地。在他們的屍體旁,孩童方遭侵害。畢竟被吸了精氣,根骨已損,天神的術法只能堪堪使之穩定以免魂魄消散。這麽多年來,從孩童長到少年,只因莫麒胸口的挂玉壓制着,他的靈魂才不曾飄散。而這,怕便是他時常撞鬼的原因罷。

莫白曾想過,替少年找出了原因,替他解了多年的心結,他們之間的這些牽扯便可兩清。然而當他從夏清風那兒了解了事情經過後,他又想,怕是很難兩清了。他無法将當年慘烈的情況全然相告,也無法對少年得知真相後的心情全然不理。

左右,他都是把自己套進去了。這也是這段時間以來令他多少有些不爽快的原因。他想置身事外,結果越發無法置身事外。

唉……莫白心裏輕嘆了一聲,罷了。

“莫白哥?”

莫麒看着莫白的臉。他等着對方的回答,他知道對方定然不會如別人一樣瞞他。這麽些年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和別人不一樣,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成了一個孤兒。他不想不明不白地活着,不想不明不白地,承受着自己不期望的卻避無可避的那些恐懼和痛苦。

哪怕如今,他的生命裏照亮了一束光,足夠驅散所有的陰暗。可他仍舊希望,自己能夠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走過去,伸手去觸碰它。

少年握着自己指尖的手心傳遞着淺淺的溫暖,如春日陽光明媚下拂過草地的一陣微風。像他的人,言行舉止,都讓人舒服。

說他脆弱,偶爾他又顯得堅強;說他開朗,偶爾他又表現出敏感。

矛盾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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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白心道。

他将手抽回,傾身,觸到少年的額角。輕輕的,一觸即離。

“是。”他道。

你的魂魄有問題,并且與你父母的事故有關。

莫麒睫毛一顫。似乎是心裏已經做好鋪墊,他的表現還算是鎮定。他深吸了一口氣,半晌,他問:“那麽,我魂魄上的問題,嚴重嗎?”

或許是想問他的魂魄具體是什麽問題吧,怕讓莫白為難也或是怕超過自己承受力,才選了一個折中的問法。莫白揚了揚嘴角,“不算嚴重。”他的指尖指向莫麒胸口的挂玉,“這個,別丢了。”

莫麒聞言摸了摸胸口已經和自己體溫一致的玉佩,輕聲道:“這塊玉,是我那時候剛能看到那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時,我鄉下的爺爺奶奶給我挂上的。”

“我以前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怪胎,覺得老天不公平,憑什麽只有我是這樣。”莫麒的語調很平靜,甚至還帶着微笑,“沒有人能夠理解,我在遇到那些東西的時候有多害怕。那個時候,周圍的小朋友都不願意和我玩,他們應該也怕我吧,怕我會突然大喊大叫,怕我會突然哭,怕我會突然暈倒。倒是沒人對我惡語相向,大人們覺得我可憐,小朋友們也沒有說過我壞話,他們只是……”說到這裏,莫麒眉頭皺了一皺,“他們只是,躲得我遠遠的。”

“有了這塊玉後好多了。”莫麒嗨了一聲後聳了聳肩,“而且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也沒那麽糟糕,就像是我的特異功能。遇到的多了,習慣了也就好了。”

“莫白哥你知道嗎?”少年擡了擡頭,稍稍振奮了一些。“初中畢業後,我和季錦幾個人約了一起去露營。有一天清晨,我們爬起來看日出,我看到朝陽躍出來的時候,林中有很多像是七彩的螢火蟲一樣的光朝天邊飛過去。那副場景……真的特別好看。”

“而那個場景,只有我能看到。”

“所以現在,如果不是偶爾會遇到的危險,我會想,也許在我身上發生的這些事,其實是上天給我的恩賜。尤其——”說到這裏莫麒頓了一頓。直到莫白眼睫一擡對上他的視線,他才笑起來,接下去:“尤其,我遇到了你,一個神。就像做夢一樣。”

莫白的眸光動了動。

少年仰頭望着他,目光映着燈光,幹淨,柔和。莫白伸手,在莫麒額心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勾出一抹淺笑。“醒了麽?”

莫麒一愣。随後他笑出了聲,點頭:“嗯,醒了,原來不是夢。”

“莫白哥。”他道,“我還想問——”

莫白的食指抵到了莫麒唇上,像是落了一片雪。

“不要問。”莫麒聽到他說。“無論當年之事因何而起,真相如何。斯人已逝,你需過好的是自己的人生,不應背負其他重量。”

莫麒垂了視線。“好。”

我的爸媽,他們的靈魂,安息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莫麒在當晚的夢裏得到了。夢裏,他的爸媽一左一右牽着他的手,草地綿延,他們笑着走了很久。然後,他停了下來,而他的爸媽還在往前走,相攜着,回頭望着他微笑。他們沒有招呼他,只是就這樣走啊,走啊,一直走,走向望不到盡頭的那個地方。

孩子,我們很好。

他站在原地看着他們走遠,然後他向他們揮了手,流下了眼淚。

而夢外床邊,身披月光的青年的指尖從他眉心收回,并抹去了他從眼角滾下的淚水。

——————

臨大開學後,莫白再次回到了他的正常生活步調。而他也是在那之後才再次見到了夏清風——在這之前莫白都默認對方可能是在哪次處理事故途中隕落了。

臨大暑期學院翻新,他們研究所也在其列。所以等到開學,莫白和幾個老教授整理了好幾天的資料。學校照顧到他們的年紀派了學生會的幹部來幫忙,但也不能抵消莫白基本幹完了他過去幾萬年來都沒幹過的那麽多活——畢竟他并不在校領導關照的年紀範圍內。

來幫忙的學生會會長跑過來叫莫白的時候,莫白才得空收拾自己的辦公桌。

“莫白學長。”門開着,對方在門板上敲了兩下,在他擡眸望過去的時候咧嘴:“幾位教授讓你去一下會議室。”

莫白将手裏的資料鎖進抽屜,“好。”

會議室的門半掩着,莫白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裏面的說話聲:“這段時間辛苦幾位教授了。”

“哪談得上辛苦,我們幾個老家夥全靠政府照顧,盡一點綿薄之力罷了。”

莫白神情淡淡地推開門走進去。

一屋子的人轉頭朝他看過來——而莫白的視線只落在站在高展禮身後的人身上,看到對方朝他揚起了嘴角,靈音入耳:“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莫白:呵呵。

“莫白啊,快過來。”郭羨石對莫白招手,“高館長帶了政府部門的領導過來,你來認識認識。”

“是說是說。”高展禮也在一旁打哈哈,“咱這工作,今後少不得還得打交道,年輕人,認識認識好。”

他跟身旁的兩名穿西裝的青年介紹莫白:“這是研究所的莫白研究員,也是咱們幾位教授的得意門生,百年一遇的高材生。”

這話讓抱着水杯的老教授們一個個聽得舒服,反倒是莫白的表現最為淡定,只道了一句“過譽”,特別得視名利于身外物的清高樣。

“久仰大名。”看着都不像領導的那青年上前一步向莫白伸出手,挑了挑眉,勾起嘴角。“我是夏清風。”

呵呵。莫白面無表情地伸手和他碰了一碰,非常生人勿近。

他覺得夏清風這次回天界大概被雷劈過了,即将有木子塵一般無聊,讓素來清心寡欲的第一上神有些想要動手揍人。

至于夏清風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莫白表示他并不是很在意。

夏清風和莫白打過招呼後,他身邊年紀長一些的男人也和氣地向莫白伸出了手掌:“你好,我叫徐清泉。”

夏清風在對方話音落下後用靈音添了一句:“我師兄。”

“徐先生和夏先生都任職于國家非自然調查研究部門,這次過來,主要是因為前段時間出土的那把屠神劍。”高展禮說。

莫白聞言眉頭動了動。

吳教授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上面有意,将屠神劍交給這二位帶走處理。”

郭羨石插了一句:“二位別嫌我們老頭子啰嗦,屠神劍交給二位帶走是沒問題,不過理由是什麽?”

“是啊,咱們這研究也做到尾巴了,突然說要帶走,總得給我們一個說法吧?”

吳教授擺了擺手,“這文物嘛,終歸是屬于國家的。只是我們幾個老古董畢生心血都在研究上,有始無終的,心裏不痛快。”

莫白的視線也落到徐清泉和夏清風身上。

“其實也沒什麽好瞞着幾位的。”徐清泉溫聲回答,“幾位也知道,這屠神劍上存在着一些現在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我們部門設立之初便是為了處理這些事情,所以這屠神劍便先由我們帶走,等确定不存在危險了之後,仍舊會将劍送回臨省館,不會耽誤教授們研究的。”

高展禮過去在幾個老年人耳邊低語了幾句,莫白耳尖地聽到他提起了最初屠神劍沒法被提起也沒法出鞘并且還電焦了一個工作人員手的事情。

郭羨石點了點頭,“不過這些事情,後來不是沒再發生了嗎?對了,莫白——”他指了指莫白,“莫白不是成功把劍□□的嗎,這不是好好的。”

“哎喲我的教授啊,莫白自己不也說了嘛,那是僥幸。”高展禮還在做幾個老人的工作,而且語氣中大有吐苦水的意思。“你們都不知道,自從屠神劍來了之後,咱們研究中心的監控都壞了好幾回。還有一次整個博物館的報警系統響了,大半夜的一群人趕到研究中心,幸虧什麽都沒丢。”

“還有這種事?”

“是啊。”高展禮連連嘆氣,“咱們做這工作的,多少年了也沒少遇到怪事。有些時候啊,真不是我們想撂桃子不幹,實在是沒辦法。”

高展禮一席話,成功讓幾個老教授都沉默下來。

徐清泉又适時保證:“等到劍上的問題都處理完了,我們仍舊會将劍送回來的。”

于是最終,屠神劍就被徐清泉他們帶來的人帶走了。

莫白在下班去坐公交的時候,在公交站再次碰到了等在那裏的夏清風。他并不是很想理睬對方,瞟都沒瞟他,顧自上車。

夏清風見他真懶得理自己,忙追着他上去。“诶,這麽幾天不見,你就不想問問我幹嘛去了麽?”

莫白照舊走到最後一排坐在右邊最裏面,不冷不熱地回答:“與我無關。”

“啧,真沒勁。”夏清風撇嘴。

莫白瞥他一眼。

他挑了挑眉,“你不用懷疑,我們說的那個部門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裏面都是一批牛鬼蛇神,我想不用我形容你也能明白,所以我們這個部門素來隐蔽,除了相關高層,基本不會有人知道具體情況。屠神劍的事情多棘手你我都是見識過的。”見莫白看着他,夏清風揚眉,“別說你沒想過将它帶離人間啊,現在不是正如你所願麽。可惜了,你的冷淡讓我憂傷。”

莫白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

“屠神劍将被安置在哪裏?”

“這個我師兄會安排,你要是想去,以後我可以帶你過去。”

“妥善處理便是。”

莫白并不怎麽在意細節,他相信夏清風說能處理好自然能處理好,只要不再出大亂子,對第一上神來說這件事情就可以放一邊了。至于那個什麽一聽就很詭異的【非自然調查研究部門】,莫白更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左右都是人界同神界以及其他幾界達成了某種共識或者協議,這種情況在從前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反正輪不到他第一上神去管。

“對了,你之前不是和我說你見到了龍骨笛麽?怎麽樣了,有後續了嗎?”

莫白心想:虧你還記得。

他将手機遞給夏清風。

“呵。”夏清風滑着陸維生給莫白發的消息,“他說笛子已經還回去了,問我們什麽時候需要看?”他擡眸看一眼莫白,“那麽,你和他約個時間?”

莫白點頭:“何時?”

“盡快呗。”

莫白照着夏清風的意思給陸維生發微信。

夏清風手臂趴在車座上看着莫白一臉冷漠地打字,“诶,你說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這個大少爺把骨笛送給我們?不如你嘗試一下開口求他?我看他對你比對別人感情不一般啊。”

莫白面無表情地擡起眼來,夏清風清楚地感受到了來自對方靈力的壓制。他連忙收手:“OK,OK,當我沒說。”

陸維生的信息很快回複過來:[明天我處理完工作早些回去,方便的話你們晚上過來吧。]

夏清風點了點頭,莫白便發過去兩個字:[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的結尾一直卡着寫不出來,簡直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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