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回

想到那日在大殿之上,岳沉檀是如何被那幫鼠輩無禮對待,賈無欺就覺得一股怒火湧上心頭。最惡毒的不是計謀而是人心,最傷人的不是武器而是流言,想到那些人,用鄙視的目光和輕蔑的語氣毫不客氣的向岳沉檀刺去時,卻有人在門外駐足,欣賞着一場好戲,賈無欺望向葉藏花的目光,又冷了幾分。

“無欺何必用這種眼神看我。”葉藏花半是調笑半時認真道,“初出茅廬者,自然要經過一番考驗方可服衆,不是我,也會是別人。”

“葉掌門這話說的沒錯,亦提醒了我另一樁事。”賈無欺嗤笑一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公道自在人心,站在這裏的,不是我,也會是別人。”

“無欺果然伶牙俐齒。”葉藏花明眸一閃,睫羽微顫。

“比不上葉掌門計較深沉。”賈無欺一哂,“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葉掌門如此深思熟慮,又怎麽會明目張膽的把婠繡留在屍體上呢?”他摸摸下巴故作沉思狀,“莫非葉掌門篤定沒人能看出那傷口的秘密?”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葉藏花居然帶了幾分贊嘆道,“可我記得,你初見那幾具屍體時,說的可是‘這脂粉氣如此之重’。”

“自然是故意的。”賈無欺狡黠一笑,“既然早就有了懷疑對象,我若句句實言,豈非傻子?”

葉藏花輕笑一聲:“看來無欺不僅易容術了得,這喜怒哀樂言談舉止也能演得以假亂真。”說着,他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賈無欺身側的人。可惜那人不解風情,并未對他的話有任何回應,莫非真如枯木頑石一般,百毒不侵?他抿唇一笑,移開了目光。

“客氣客氣。”賈無欺跷起腿晃了一晃,一副坐沒坐相的模樣,“葉掌門可還需我繼續講下去?我雖喜歡編故事,但若聽衆已知道了起承轉合,我講着豈非無趣?”他下颌微微一揚,“我既知道婠繡,自然也能知道二十年前賞劍大會前夕發生的事。我總覺得,自己的故事,還是莫借他人之口,自己講出來的好。葉掌門以為呢?”

葉藏花修長的身軀懶懶靠在椅背上,白皙的手指撩起一撮黑發勾旋纏繞着:“無欺可聽過一句話,編故事的人最是假正經,聽故事的人最是無情。”也不等回話,他手指一松,烏黑的長發垂到紅袍上,“這無情之人,便由你二人來做罷。”

賈無欺與岳沉檀先前打過的啞謎,謎面謎底随着葉藏花的話語一一揭開。兩人猜得不差,二十年前永青門唯一剩下的活口,正是永青門當時不到五歲的少門主,葉藏花。

葉藏花口氣淡淡,似乎在說一件毫不關己的事情,仿佛那并不是自己親身所歷的悲劇,不過是一件朋友間的談資:“母親讓我和廚房夥夫的女兒換了衣服,把我藏到了下人的房裏。府裏上上下下,藏的沒藏的,都被找了出來,砍死了事。輪到我的時候,那莫争似乎良心發現,想要留我一命。”

“為何?”賈無欺問。

“我那時一臉血污,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夥夫女兒的衣服本就爛的不成樣子,我那時穿在身上,比起永青門人,倒更像個乞丐。我聽到莫争跟他同行的人說,一個下人的小孩,況又是個女的,成不了氣候。我聽到後,便愈發裝瘋賣傻起來。”

他雖輕描淡寫,但賈無欺卻能想象出當時血腥凄慘的場景。對一個不足五歲的孩子來說,一夜之間,目睹着父母玩伴慘遭橫死,恐怕與天塌下來的感覺無異。他不僅要承受失去至親的痛苦,還要努力在舔血的刀鋒下生存,這巨大的凄怆與恐懼,可以輕易将那小小的身軀壓垮。

但葉藏花卻活了下來。

賈無欺難以想象,他裝瘋賣傻到了何種地步,才能讓這些混跡江湖多年的人,看錯了眼。

“雖然他們當時沒立刻放我,但留了我一命。”葉藏花把玩着桌上的一只酒杯,平靜道,“後來胡千刃說,總把我帶在身邊也不是辦法。于是經過會仙鎮的時候,便把我賣了。”

會仙鎮與太沖山脈腳下的太沖鎮相隔不遠,只是太沖鎮中住的大多是居士,起居飲食,皆是修行,鎮中除了一家飯莊只供素齋之外,就再無其他吃喝玩樂的場所。而會仙鎮就要繁華的多,商鋪酒館鱗次栉比,勾欄賭坊人來人往,路過太沖山脈的旅人大多會選擇在會仙鎮落腳。

葉藏花雖未明說,但幼女買賣,去向不外乎下九流裏那些。他“又瘋又傻”,去處只低不高,那幫人當然不想他往後翻身,最後肯定把他賣去了妓院。作為鑄劍名門的永青門少門主,自是少不了溫柔呵護錦衣玉食,一夕之間,淪為娼妓,被人蹂躏踐踏,其中痛苦屈辱,無人可知。

況且,他還是個男兒身。

“我得多謝鸨母是個頗具慧眼的。”葉藏花輕笑一聲,帶着讓人顫栗的冷意,“驗身之後,雖知道我是男子,她也未多話。如數給了那四人錢,便收了我。”他指腹輕輕摩挲着杯口邊緣,豔光四射的面龐帶着一股危險的氣息,“後來我才知道,鸨母是為何收了我。鎮中青樓不止一處,要想招徕客人,自然要獨樹一幟才好。美人迎客已經不是什麽新鮮招數,那鸨母是個腦子活泛的,便想了一出美妓娈童相競秀的好戲,果然客流滾滾,源源不絕。”

客流滾滾,源源不絕,五歲稚子。

笑意挂在葉藏花唇角,卻未落在他眼底。賈無欺這才發現,他似乎從未真正認識過葉藏花。未曾謀面之前,只知道他是彈得一手好琵琶,舞得一手好劍的美人,開始查案之後,只覺美人雖美,奈何蛇蠍。如今再看他,才發現對方赫然是一把寶劍,而且是執行檀香刑的那一柄。帶着隐隐的佛香,進行着最殘忍的酷刑。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刺入人體之中,如庖丁解牛的那把刀,批大卻,導大窽,依乎天理,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目睹自己腐肉生蛆中慢慢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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