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

當賈無欺再次出現在岳沉檀面前時,已是日上三竿,客棧大堂飯菜的香味順着熱氣往上竄,讓人不由自主的咽口水。

屋內已經收拾妥當,岳沉檀也換了一身衣服,雖然還是玄色衣衫,但袖口卻多了一圈銀線繡的祥雲紋,平添了幾分別致尊貴。

他聽到動靜,睜眼一看,只見賈無欺一臉得色地站在他面前,身側是一輛嶄新的輪椅。那輪椅通體由紫檀木打造,莊重的紫色中泛着暗紅,花紋流暢,肌理分明。從椅背到扶手,從椅座到車輪,從輻條到車軸,無一不光滑,無一不精致,帶着一種凝固的美。而輪椅上每一處尖角,都被磨成了圓頭,可見制作者之細心。

見岳沉檀目光一滞,賈無欺只當對方是被這構造精巧的輪椅吸引了目光,洋洋得意道:“這輪椅比你從前那輛如何?”

“多謝。”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眸色深沉,帶着賈無欺無法讀懂的神情。

他耙了耙頭:“謝什麽,舉手之勞而已。”

岳沉檀目光落在他撓頭的手上,原本完好無缺的手掌上,幾個尚未結痂的血泡赫然在目。而圓潤的手指上,更是多出了幾道或深或淺的劃痕。注意到他的目光,賈無欺立刻把手放下來,像是不經意般,只把手背朝着他。

岳沉檀也不多說,只淡淡道:“我包裹裏有藥酒。”

“哦。”賈無欺不想讓對方發現他手上的傷,沒想到還是被看到了。

他悶悶應了一聲,有點生自己的氣。他的手上功夫自然沒問題,小物件做的不少,輪椅卻還是頭一遭。他一面心急火燎地想要快點做好,一面又瞻前顧後地怕失手毀了木材,如此一來,手上難免有不利索的時候,多多少少磨掉幾塊兒皮,劃了幾道口子。這本是在所難免的,偏偏他自己追求完美,如今輪椅雖做好了,自己卻受了些小傷,若是叫岳沉檀看到,還以為他費了多大勁似的。他帶着點不清不楚的心思,希望對方認為他是輕輕松松游刃有餘地把活兒漂漂亮亮給幹了,而不是現在這樣,倒像是拿着傷疤邀功一樣。

岳沉檀見他背過身去,小身板兒一縮,垂頭喪氣的,大概猜出了七八分。他一手扣着床沿,一手固定着輪椅,用力一杵,終于用一個不怎麽好看的姿勢把自己搬到了輪椅上,還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賈無欺聽到聲響一驚,連忙轉過身,看到岳沉檀已然坐在了輪椅之上,忍不住道:“你剛才怎麽不叫我,要是摔了怎麽辦。”

“不會。”岳沉檀轉動輪椅,在屋中轉了半圈,來到他面前,“這輪椅很好。”他端詳着賈無欺的表情,又補了一句,“你的手藝十分不錯。”

賈無欺一掃剛剛的沮喪,心中樂開了花,卻又有點不好意思:“你怎麽知道是我做的?”

“你做的,我自然知道。”岳沉檀溫和地看向他,冷峻的面容如被初陽照耀般,冰雪消融,挂着淡淡的笑意。這樣的神情,不見于佛門,不見于道家,只在紅塵。

賈無欺看的直發呆。

“現在可以去擦藥了嗎?”

“可以。”賈無欺木然地點點頭,慢吞吞地朝放着包裹的衣櫃走去,顯然還沒回過神來。直到藥酒有些刺鼻的味道竄入鼻孔,他這才如夢初醒般恢複了清明。他心不在焉地把藥酒塗在傷口上,突然回過身,十分嚴肅道:“岳兄,求你件事。”

“什麽?”

“以後咱們幹正事的時候,你還是別笑了。”賈無欺一本正經道,“你這一笑,我腦子就剩一團漿糊了。”

“哦?”岳沉檀唇角微陷,也不知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夏末秋初的晚上,氣候熱而不燥,夜風涼而不寒,十分适合叫上三兩好友,把酒問盞,對月抒懷。此刻的邺城中,華燈高上,寬闊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小販叫賣的聲音此起彼伏。酒香、肉香、菜香還有女兒香,在城中飄飄袅袅,歌聲、曲聲、蟲聲還有叫賣聲,在城中相呼應和,若還有人不願出門感受一下這樣熱鬧生動的夜晚,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如此繁華景象,讓城中一角的震遠镖局,都那麽陰森可怖了。

夜色漸深,終于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等打更人敲着鑼,高喊着“子時三更,平安無事”穿城而過時,路上已是空空蕩蕩,半個人影也沒有。

可偏偏有人,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對月獨酌。良辰美景,只供我一人品鑒,朗月明星,只供我一人獨賞。有人不喜獨酌無相親的寂寥,有人卻偏偏喜歡這樣的滋味。

震遠镖局後院的小亭中,正有這麽一個人。他一身青色錦袍,端坐在石凳之上,對着皎潔的月色,悠悠地品着一杯酒,像是獨飲,又像是在等人。

一陣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他不緊不慢的放下酒杯,轉過了身。

“兩位小友,好久不見。”他看向面前兩人,似乎早就料到了對方會來一般,面上毫無意外之色。

“柴掌門,別來無恙。”來人正是賈無欺和岳沉檀。

柴負青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片刻,随即笑道:“柴某近日得了一壺好酒,不知二位小友有沒有興趣一同品鑒一番?”

“不敢不敢。”賈無欺拱手道,“柴掌門的酒,除了葉掌門,估計是沒有別人有福消受了。”

柴負青目光一凝,笑意不減:“此話怎講?”

“不如我換個說法。”賈無欺下颌一揚,“葉掌門一心赴死,柴掌門又何必多此一舉。”

柴負青臉色一變,目光微動。但不過片刻,他又恢複了鎮靜模樣:“賈小友這是何意,柴某有些聽不懂。”

“葉藏花死了。”賈無欺向前幾步,雙目直直盯着柴負青道,“他死前曾說,這一切的人命官司,都是他一人犯下,與別人無關。我卻有幾點十分不明白。”

“哦?”柴負青負起雙手,面上不見一點異樣,還十分有耐心的向賈無欺請教道。

“葉藏花與刺殺我們的黑衣人一同出現,稍微警醒一點的人都會起疑。而後從屍體上發現的梅花劍傷,與太沖劍宗脫不開關系,葉藏花自然也無法獨自脫身。雖然那劍傷後來被我證實可以用繡花針僞造,可接着又有人死于拂葉攀花劍,簡直像是要坐實葉藏花與此案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一樣。葉藏花身為一派掌門,即便執意複仇,也不會如此破綻百出。除非,”賈無欺聲音驟然一冷,“有人就是要他留下把柄。”

“什麽人會有這樣的本事?”柴負青語帶好奇道。

“我也想知道,什麽樣的人會有這樣的手段,讓一派掌門願意為他去死?”賈無欺冷冷地看向柴負青,“此人簡直如蝼蟻一般,見不得光,只敢在暗地裏發令指揮。可千算萬算,他還是算漏了許多。尚且不說一心為他的葉藏花,就連張大虎這樣的平頭百姓,他也算不準。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實不然,若是冤死的人,死前一定會拼得最後力氣讓兇手不得安寧。”說着,他突然話鋒一轉,向柴負青問道,“柴掌門可知,梅樹何時開花?”

“自然是冬季。”柴負青含笑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使最簡單的話語,也能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可惜這樣的春風并沒有緩解賈無欺臉上的諷意:“不錯,是冬季。張大虎死前已經瘋瘋傻傻失去了意識,可最後的一絲清明讓他擡起手,指着一棵梅樹不肯放下。若是柴掌門在場,當作何感想?”

柴負青思索片刻,認真道:“可能兇手和樹名有關,又或許,那樹中暗藏玄機。”

“柴掌門高見。”賈無欺輕哼一聲,“看到梅樹之前,我們‘恰好’看到了梅獨凜的專屬标記,因此我第一個想到的殺人兇手,便是梅獨凜。至于岳兄,”他瞥了一眼身邊一直沉默的岳沉檀,“他與我想法不同,他首先想到的是葉藏花。”

柴負青恍然大悟:“梅樹在冬日開花……原來是這樣。”

賈無欺冷笑一聲:“只是我從未跟人提過,其實我還有第三種懷疑。那梅樹就在張大虎生活的小院內,院中除梅樹外,還有槐樹和柳樹。只不過,那梅樹與槐柳都不同,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是什麽?”柴負青實在是個适合聊天的對象,他總是在适當的時候抛出問題,既不突兀,也不多餘。

“梅樹邊上,圍了一圈木柴,一捆一捆,衆星拱月一樣把梅樹圈在中央,讓人不注意都難。”賈無欺盯着柴負青道,“這下,柴掌門知道我的第三個懷疑對象是誰了吧?”

“原來是這樣,妙極妙極。”柴負青不由拊掌,居然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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