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藍眼眸

後半夜,白凫陷入淺眠,在一段又一段亂夢裏游走。

他夢見自己站立在草長莺飛的長堤之上,一雙霧藍色的眸轉回來望向他,眸底溢滿笑意,淺粉色的唇在張合:

“看,日出。”

夢裏的自己說不出話,只能随着對方所指望向不遠處的天際,那裏,旭日噴薄待發,即将穿透層層白雲,灑下萬丈光華。

雲破漏光的剎那,一雙手捂住他的眼睛,身側之人在耳後輕輕喚他:“白凫。”

灼熱的呼吸在頸間迸濺而下,叫他止不住地眼睫顫動,又屏住了呼吸。

“白凫。”又一聲,又輕又柔,帶着笑意,“我愛你。”

心跳重重一頓,耳側傳來空蕩而巨大的回音,眼前的長堤開始崩塌,時間如洶湧河流,開始瘋狂地往前回溯,他再次有了意識,是在自己的第一場畫展之上。

他以一句英文詩作為結尾,結束了一場演講,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他鞠躬後走下講臺,穿過一條走廊,撞見穿着白襯衣的男生站在自己的一幅畫之前出神。

那是他畫的一張星空圖,整張畫上的線條全是筆峭的直線,以深藍、淺藍、灰白、純白漸變而成,将整個蒼穹變作了一張巨大的網,而大小交錯的星星們像是一簇又一簇火苗,在網上灼燒出熾白的洞。

右下角提了名,《宇宙出格》。

白凫頓住了腳步,似是不忍打擾。

良久,男生回過神來,朝他露出一雙霧藍色的漂亮眼眸,眼尾泛着薄紅,竟是淚流滿面。

濕漉漉的、恍若水彩勾勒的五官,透出驚心動魄的秾麗。

白凫倏地一怔。

那一瞬間不知道誰比誰更震撼,光與影交割,他們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

片刻後卻是男生先開了口,聲音帶着一點啞,低低地道:“您是白凫先生麽?”

他躊躇一瞬,點了點頭。

男生淺淺地笑起來,朝他靠近一步,整個人從昏暗中沒入光裏:“您好,很高興見到您,我叫江汀。”

江汀。

那張臉身後的景象一點一點改變,出現在他家的庭院裏,其後風雨大作,将那張原是粉色的唇凍得蒼白,滿面的淚水化作雨水。

白凫忽而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來。

心悸,大口大口地呼吸。

四周的感應燈應聲而亮,一片柔和的光裏,他伸手将床頭櫃上的水杯端起,一飲而下。

顧不得去擦拭唇角的水漬,他穿着拖鞋匆匆下樓,而後打開了門。

刺眼的陽光如細碎的金粉,濺起四下一片明媚,他睜開眼,看見眼前的男生在那裏垂眸立着,整個人像是要被光束穿透,淡得幾乎看不清。

“江汀。”白凫壓下聲音裏的抖,輕喊他,“你怎麽還不走?”

被喊的人神色恍惚地緩慢擡起頭,眨了眨眼,低喃一般地重複起來:“……我怎麽還不走。”

他搖搖欲墜地往後退了半步,自顧自道:“好,我這就走。”

男生轉過去,在黑白一片、不斷晃蕩着的世界裏往前方的臺階邁出一步,而後——

一腳踏空。

世界因此發出巨大的嗡鳴,他仰倒在地,頭與地面撞出悶響,通訊器響起刺耳的警告聲,白凫蹙着眉的模樣映入眼簾,終于不再是溫柔卻又冷漠的樣子。

那道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似是喚着他的名字。

只可惜,他什麽也聽不見,便逐漸被拖入到一片徹底的漆黑裏。

再睜眼,眼前是一片潔白。

江汀環視一周,沒望見料想中的人,有些失望地黯了眼眸。

緊接着他從床上坐起,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背上插着點滴針,他頓了頓,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裏。

正要擡手去拔針,一道低沉冰冷的聲音在不遠處落下,震人耳膜:

“你又發什麽瘋。”

江汀倏地一怔,下一瞬他擡眸望去,卻見一名長相俊雅斯文的男子出現在床尾那側,面色陰沉得駭人。

他咬了咬唇,輕輕開口喚他:“爸。”

來人正是他的父親,聲名煊赫的江氏集團董事長,江言洲。

聽見這聲喊,江言洲面色稍霁,但仍是蹙着眉,朝着身後門外低聲道:“進來吧。”

一群醫生魚貫而入,團團将床上的男生圍攏起來,以各種儀器給他測量各項指标,閃爍的綠光裏,江汀面色愈白,片刻後,醫生們小聲交談了須臾,便有為首的醫師道:

“江總,檢測顯示江少爺有輕微的風寒感冒,以及比之前更為嚴重的抑郁障礙症狀伴随幻覺出現,建議是加大用藥劑量,但更好的是配合院方做一次MECT治療。”

“好。”江言洲颔首,“你們出去。”

醫師道了聲“是”,便帶着醫生們離開了。

門被輕輕合上,江言洲踩着皮鞋踱步到江汀身前,駐足,而後命令道:“躺下。”

江汀垂眸抿唇,并不動作。

江言洲似是有些不耐,壓低眉心,斥聲道:“我讓你躺下!”

江汀這才擡眸,仰起頭望向他:“我不想躺下,我已經醒了。”

男生倔強的模樣自是眼熟,江言洲額角青筋暴起,壓抑良久才道:“好,既然如此。”

他踢了一腳身側的椅子,提起椅背重重掼下,坐下來平視男生:“那你告訴我,你想做什麽。”

江汀直視他的視線,一字一頓:“放我出去,我要找人。”

“找誰。”

“與你無關。”

一只手忽而伸到眼前,一把薅起他的頭發,咚地一聲撞向床頭。

“你再說一遍。”那雙狹長眼中的陰鸷終于壓抑不住,迸發出來,逼得男生顫抖着擡起眼睫,露出額角的血跡。

“我……”

他張了張唇,正要說話,卻又是狠狠地一撞。

劇烈的痛意陡然襲來,男生下意識地閉上眼,面色蒼白地再也開不了口。

“我告訴你,江汀。”江言洲森然地道,“你要是再開口說要去找那個畫家,我就打碎你的頭。”

最後一字落下,男生整個人顫了顫。

“你聽見了麽?”

江汀被盯着緩緩睜開眼,血跡順着額角滑落,一雙霧藍色的眸中滿是恐懼,嗓音嘶啞地道:

“……聽見了。”

十日後。

一輛通體漆黑的光纜車停靠在布爾星球的布爾大學前,江汀沉默地從車上走下來。

他手中的通訊器換了一個,是一只深色的菲達,上面印着江氏的logo——一圈荊棘困着一顆星球。

那是江言洲親自給他戴上的,安裝有更為靈敏的實時定位裝置以及脈搏監測裝置。

他垂眸望了一眼,而後緩步朝着校園內走去。

啪!有人從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回首,望見了一張熟悉的、英氣的臉。

“嘿兄嘚,好巧,這幾天你去哪兒了?”

是他的朋友,自小便熟識,現在又恰巧同系同寝的男生,封燃。

江汀怔了一瞬,踟蹰地答:“回家一趟,有些事情。”

“喔……”封燃了然地點了點頭,并肩和他一起往前走,一邊回首望了一眼,“我怎麽看見,剛才送你的不是白先生,還是說他換車了?”

“沒有。”江汀踟蹰一瞬,“我們分手了。”

“嗯?”封燃愣住,詫異地張大了眼睛,“怎麽這麽突然……”

畫家白凫親弟弟去世的消息雖說可能是個大新聞,但由于江氏介入,此事被隐瞞得很好,鮮少有人知曉,封燃又一直待在校內,沒察覺很正常。

江汀望了一眼四周,低聲道:“換個地方,我再告訴你原因。”

半個小時之後,校餐廳三樓包間裏。

封燃濃眉蹙起,壓着聲音道:“所以說,你無心之失,害死了白先生的弟弟?”

江汀沉默一瞬,抿着唇微一颔首。

封燃嘆了口氣。

“逝者已逝,希望白先生不要過哀。”他頓了頓,雙手交疊着往前靠了靠,“你也是,我看你臉色很差,是生病了麽?”

“嗯。”江汀點了點頭,“抑郁發作,再加有點感冒。”

“抑郁發作……”封燃沉吟片刻,“失戀确實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人的心境,但你要記得,你不一樣,你的病情已經不能再加重了,知道麽?”

“知道。”江汀答,“我住了幾天醫院,醫生已經幫我控制住了病情。我現在已經沒事了,只是……”

“只是很想再見他一面,對吧?”封燃了然地笑了笑,“放心,我有一個好消息,正要告訴你。”

好消息?

江汀眨了眨眼,霧藍色的眸亮起一瞬,望着眼前人從通訊器裏調出一張電子傳單,一邊道:

“下周周末,我們學校的藝術學院會有一次藝術展,邀請了業內知名人士前來參展,其中幾名年輕畫家還會在我校舉行講座和座談會。”

“好巧不巧,白先生就在受邀人當中。而且。”他笑着道,“他們那邊現在正在招募藝術展志願者。”

他話未落,江汀忽而起身,拎起書包奪門而出。

“你跑什麽!”封燃追上去,挑眉道。

“藝術院離這裏不遠,我先走了。”男生回過頭,隔着半個走廊,飛揚的發絲在陽光下閃動金色光芒,正是二十一歲的青春模樣。

“餐費還沒結呢!”封燃佯怒。

“你請客。”他擺了擺手,白色的衣帽消失在了轉角那側。

像是要去趕赴一場盛大的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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