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灰月光

流砂星球郊區公園。

自動售貨機前,白凫以通訊器對準掃描口,取出一聽罐裝冰咖啡。

他戴着白色口罩,肩膀上斜背着畫架、紙張和筆筒,照例來這裏寫生。

只是這一次不巧,他剛一架好畫架,一名身姿修挺高大的男人出現在他眼前,明顯是來找他的。

男人長相俊雅斯文,幾乎看不出年齡,彬彬有禮地微笑道:“您好,請問是白凫先生麽?”

白凫謹慎自矜地一颔首:“我是。”

男人溫聲道:“很高興見到您白先生,我叫江言洲,是江汀的父親,之所以冒昧來找您,是想和您談一談有關上次案件的賠償問題,不知您是否有空。”

他語氣很平靜禮貌,但卻透着幾分上位者的威嚴,低頭看人的時候,極富壓迫感。

白凫無端生出幾分不适,随即卻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江言洲身後跟着的黑衣保镖,客氣疏遠地笑了笑,答:“好。”

二人移步到最近的茶樓包間。

江言洲提壺斟茶,遞到白凫身前,斜掌示意道:“請。”

白凫端起來,抿了一小口。

嘩啦啦的水流聲裏,白凫放下茶盞,溫聲道:“江先生有什麽話,不妨直言。”

江言洲動作一頓,随即卻是勾唇笑了笑,端起茶飲了半口,這才道:“好,那我便開誠布公了。”

“白先生。”他道,“不知您期待的賠償金額是多少。”

白凫蹙了蹙眉。

對方這種商人姿态放大了他心底的不适感,良久,他毫無情緒地道:“一萬銀河幣。”

銀河幣是國際流通的貨幣,差不多一幣等價于一盎司黃金。

一萬銀河幣,算得上是高額了。

然而江言洲未有猶豫,他快速颔首,道了聲“好”。

頓了頓,他又道:“我會以索價的1.5倍賠償給白先生,順便,還想請白先生回答我一個問題。”

白凫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您說。”

他從保镖手中接過一只pad,将其上的新聞界面展示給白凫看:“請問白先生,您還在和江汀交往麽?”

白凫望着那新聞标題之下的照片,眉心重重一跳。

半晌後他眼睫微顫地擡眸,斬釘截鐵地答:“沒有,這是誤會。”

“我們已經分手了。”

“原來如此。”江言洲忽而一笑,“那麽,可否給我一個讓我放心的明确答複——比如,請您告訴我,您現在對江汀,是否懷有恨意?”

“有。”

錄音筆裏的聲音戛然而止,最後一字落下,病床上的男生面龐血色盡褪。

他僵滞地擡起眸,眨眼望向病床前坐着的江言洲,對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是在觀察他的反應。

反應一如意料之中,堪可用“失魂落魄”四字形容,江言洲彎唇,轉而望向他額上的繃帶,昨日他頭破血流的一幕再次浮現眼前,江言洲頓了頓,卻沒有開口,罕見地富有耐心。

直到良久,江汀恍惚回神,眼睫輕顫一瞬,張了張唇,咳了一聲,啞聲道:“然後呢?”

“然後?”

江言洲挑了挑眉,仰靠向椅背,手指交叉放于身前,姿态放松而又愉悅,“然後那位白先生收下了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江汀。”他道,“現在,你可以死心了麽。”

江汀緩緩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恍惚,他嗫嚅道:“沒關系,恨我,也沒關系。”

只要他願意接受我的歉意,什麽都沒有關系。

“爸。”他咬了咬唇,似是急着要去抓住些什麽,于是攥住了江言洲的手,幾乎是語無倫次地道,“求你……我可以去找他麽?”

這番低下的姿态讓江言洲很是受用,他勾着唇,颔首:“可以。”

“但你必須戴上監聽器。”

“好……”江汀發着抖,垂眸看着他慢條斯理地在他手腕之上套上新的通訊器,而後惶急地跳下床出了門。

身後的保镖跟上來,恭敬地道:“少爺,我帶您去找白先生。”

江汀胡亂點了下頭,跟着保镖上了光纜車,又乘坐飛梭輾轉,到了流砂星球白凫所在的小區門口。

下了車,他忍着額角傳來劇烈痛意,給白凫撥打通訊。

漫長的幾聲提示音之後,一道女聲響起,笑着道:“您好。”

這聲音帶着莫名的熟悉感,江汀倏地一怔,想起那日的紅裙女子,片刻後才脫口道:“您好,我找白凫。”

“白先生此刻正在會議中,不方便接聽,我是他的私人助理,您如果有什麽事可以直接和我說,我會代為轉告。”

……助理?

原來不是女朋友。

等了半晌,未等到答話,助理便又道:“或者說您方便告訴我您的姓名麽,我好設置備注,方便白先生回撥給您。”

剛燃起希冀的心又落下,江汀雙眸黯下,垂下眼睫。

姓名。

這話的意思是,白凫,已經将他從通訊錄裏删除了。

也就意味着,白凫認為,他們已經沒有聯系的必要了。

良久,對面傳來疑惑的一聲“喂”,江汀閉了閉眼,顫聲道:“我……我沒事了,謝謝你。”

說着倉促地挂斷了電話。

他狼狽地轉過身,對着身側的保镖低聲道:“我們回去吧。”

一個小時後。

白凫随着幾名官員走出會議室。

“那麽。”其中一名官員伸出手,“恭喜白先生通過考驗,正式加入畫家協會。”

白凫淺笑着與他雙手交握,颔首道:“謝謝。”

官員們又客套了幾句,末了匆匆轉身離開。

他們一走,助理沈蜜走上前一步,遞來一杯溫水:“白先生辛苦了。”

白凫接過來,另一只手擡起,揉了揉眉心,低聲道:“有勞。”

“應該的。”沈蜜笑了笑,“對了白先生,方才有一通陌生來電,似乎是找您有事,您看看需不需要回撥。”

白凫接過通訊器,咔嚓戴上手腕,劃開一看來電的尾號,眉心跟着微蹙了一瞬。

片刻後他不動聲色地道:“不必,是騷擾通訊。”

頓了頓,他雙擊號碼,将其拉入了黑名單中。

沈蜜捕捉到他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地道:“已經九點鐘了,白先生餓了麽,需要我為您點餐麽?”

“好。”白凫垂下手腕,望向她,“謝謝。”

“不客氣。”沈蜜再次笑起來,“能為人美心善的大畫家服務,我很開心。”

白凫輕輕勾了勾唇,眉眼柔和下來。

兩人一齊走出了畫協大樓。

深夜。

布爾星球,江氏別墅。

三樓的房間之中,零星的月光躍入,折射在地面滾落着的玻璃杯上。

一片昏暗裏,牆角蜷縮着一道人影。

是江汀。

朦胧的光線之下,他抱膝露出半張蒼白的臉,眼尾泛着紅,顯然是在哭。

但他的眸光是渙散的,仿佛意識不到自己在落淚,只是一動不動地枯坐在那裏。

良久,那雙霧藍色的眼眸很輕很輕地眨了眨。

他緩緩地,向前伸出手。

眼前的世界随着指尖的觸碰泛起一陣漣漪,一道再熟悉不過的人影浮現在他眼前,周身繞着泛光的輪廓,眉眼清冷如墨畫。

“白凫……”

沙啞的嗓音從他喉中溢出,喚他一聲,于是那人傾下身來,溫聲開口道:“怎麽了。”

許久沒有聽到這樣輕柔的語氣,江汀怔了一下,片刻後有水光從眸中泛起,他眨了眨眼,又一滴剔透的淚珠滑落下來。

他癟了癟嘴,紅着眼委屈地道:“你為什麽不要我了……”

聞言,那人卻是無奈地笑了起來。

“我沒有不要你呀。”他替他拭去淚痕,“你看,我不是來找你了麽?”

“嗚……”江汀将臉埋進他的掌心裏,嗚咽着道,“你騙我。”

“你都把我從通訊錄裏給删掉了。”

那人頗為無措地扶了扶額,嘆息道:“你誤會了。”

“我删了你,只是因為不想面對小灤的死,并不是針對你。”

“江汀。”他喚他,語氣溫柔如耳語,“別哭了,好麽?”

江汀怔怔然地擡起眸,小心翼翼地吶吶道:“那……你還恨我嗎?”

“不恨的。”那人笑起來,眉眼彎彎如新月,“我最愛最愛你了。”

“嗯。”江汀尾音顫抖,自唇角扯起笑意,“我也最愛最愛你了,白凫。”

他仰起臉,伸手環住對方的脖頸,将對方拉到咫尺,而後閉上眼,吻住了那道淺色的唇。

月光灑在他面頰上的淚痕裏,映照出碎星般的光點,叫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要消融在皎白之中。

一吻,又是一吻。

他像是渴水的幼犬,急于從唇齒之間索求半寸濕潤,一點一滴,盡數咽下。

那雙白皙修長的手沒入到對方的黑發裏,引起對方一陣戰栗,溢出一聲喘息。

江汀笑起來,緩緩地、餍足地松開他,與他鼻尖相抵。

“白凫。”他啞聲道,“舒服麽?”

亮晶晶的眸望着他,那人低低道:“嗯。”

江汀吻了吻他的額心,笑盈盈地道:“那你一會兒,還像從前那樣抱着我入睡,好不好?”

“好。”

那人繞到他身後,靠牆席地而坐,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伸出來,擡首輕輕朝他道:“你過來。”

江汀滞了一瞬,走過去,仰倒下來,蜷縮進他的懷裏,任由他攬住自己的腰。

霧藍色的眸緩緩閉上。

“白凫。”江汀低聲開口,“明早我醒來,還會再看見你麽?”

“會的。”

“那……以後呢?”

“會的,我一直都在。”

江汀滿意了,如同得到了骨頭的小狗,終于不再說話了。

他輕輕彎起眉,像是陷入了一場溫暖的夢裏。

一陣風吹拂流過,掀起漣漪陣陣,灰白的月光傾洩而下,灑向他身後雪白的牆壁,那裏,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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