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婳跟在傅時珣的身側入了王府。
一進門,秦婳就瞧見身穿青灰色長衫的中年男人迎上來,他笑着道:“王爺回來了。”
傅時珣快步下了臺階,淡淡應聲。
楊管事極會看眼色,發覺傅時珣并未過多對身後的姑娘露出什麽情緒,便開口問:“這位是?”
秦婳正猶豫着要不要出聲說話,傅時珣就已然出聲:“去把——”
他話語頓了下,明顯沒有要介紹她的意思。
楊管事微弓着腰:“您吩咐。”
傅時珣沉吟片刻接着道:“東苑那邊的院子收拾一下,讓她住進去。”
“是。”楊管事神情稍頓,目光掃過秦婳,眼中浮現可惜。
傅時珣自小到大,身邊除卻傅皇後,還并未有旁的姑娘出現。今夜這位,到底這麽些年來的頭一個,可東苑卻是離傅時珣住着的主院最遠。
本以為能帶回來定然是不一樣的,誰知就這麽被安排着住去了東苑。
楊管事目送傅時珣離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慢慢直起身子溫聲道:“姑娘,且随老奴走這邊。”
雖不知東苑在何處,但這些年秦婳倒也不是白活着的,楊管事那一個眼神,她便明白過來其中的意味。
秦婳抿了抿隐在面紗下的薄唇,想起傅時珣今夜在胡府說的那句話,心中倍感屈辱。可屈辱過後,又是找不到前路的茫然。
如若今夜傅時珣不出手救她,縱然是逃出胡府,日後她又能去哪兒。
說到底,還是得感激他的。
Advertisement
剛繞過假山,她聽見楊管事問:“姑娘姓甚?今年多大了?”
“我姓秦,單名一個婳字,今年六月剛過十四。”秦婳低聲回應。
楊管事走在前頭點點頭,悄聲嘀咕:“年歲是小了些,不過王爺年齡稍長些會疼人。”
這話恍然傳入秦婳的耳中,她又莫名其妙回想起傅時珣那個諷刺的笑,義正言辭道:“您別這般說,我只是個丫鬟,又如何能陪在王爺身邊,您別取笑我才是。”
楊管事笑笑,但也未再繼續這個話。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有陣子,楊管事推開院落的門,輕輕揮了揮面前飄起的灰塵道:“這院子從未住過人,平日裏雖也打掃,但到底是蒙了灰。”
“秦姑娘先将就着住下,待明兒老奴找幾個人來打掃。”楊管事邊安排,邊帶着秦婳往裏走。
他走上長廊,推開木門走進去,用火折子點燃燭火,又重複道:“今夜姑娘暫且忍忍。”
待屋子光線亮起,秦婳看清陳設,才趕緊道:“您客氣了。”
楊管事離開後,秦婳裏裏外外将屋子看了遍。
雖說比不上在紅樓裏的屋子,但到底也是不差的,況且秦婳自幼就能吃苦,當年被秦媽媽調/教的時候,卯時起身她都未曾怨過一句。
如今終于逃離了那地方,雖說還是寄人籬下,且寄的這位人也不是什麽好得罪的,但至少也好過紅樓裏,那樣整日提心吊膽地擔心自己被賣出去。
秦婳進了裏屋,稍稍卷起些袖口,翻出兩床褥子将榻鋪好,又放了一床厚實些的被子蓋在上頭。
今夜她來的突然,這院子裏也沒有口熱水,縱然是有水,只怕也是後院裏的井水了。但秦婳沒法子,她若是不淨身,一整夜都無法安眠。
秦婳咬了咬牙,拿起桌上燃着的燭往出走去。
從偏屋裏翻出銅盆和一條幹淨的布子,秦婳腳步未停,直接走到井邊吊起小半桶水來,倒在盆裏,擡着轉身就走。
進了門,她瞧見隐約冒着寒氣的銅盆,将帕子丢進去漿洗幾下,擰幹後細致的擦過臉和手。
一開始還覺得有些冰寒刺骨,如此反複幾遍後,其實倒也還好。
秦婳擡着盆出去,剛站在廊下,就看見院落門口的傅時珣,她愣了一下,心口莫名慌張,攥緊銅盆邊沿,手指打滑,銅盆跌落在地,裏頭的水灑滿遍地。
傅時珣漫步行至廊下,皺眉問:“你為何用冰水洗漱?”
“……?”秦婳被他問的一頭霧水,險些也沒反應過來,是啊,為什麽呢。
她不動聲色的動了動右腳,才發現方才那一下已經浸濕了自己的鞋子,秦婳低垂着眼道:“奴婢不想麻煩旁人,就想着先将就将就。”
傅時珣望着秦婳那扇如鴉羽般黑長的睫毛,轉了話頭問:“你叫什麽?”
秦婳看他一眼:“奴婢叫秦婳。”
“嗯。”傅時珣動了動大拇指,轉身道:“明日楊管事為你收拾院子,還有一應所需的東西,都會讓他給你備好。”
秦婳本能的有些畏懼這人,趕緊擺手道:“其實不必那麽麻煩的。”
“你以為本王是為了你?”傅時珣偏過頭又看她一眼,漫不經心的下臺階:“本王只是不願讓旁人非議,你既來了,就安心住下,日後……”
聽見這兩個字,秦婳趕緊豎起耳朵,甚至右腳都沒忍住往前移動半步。
傅時珣眼神變化,慢慢接話:“總有用的到你的時候。”
約莫是有些認床,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秦婳就起了身。
仍舊用冰水洗漱過後,她在院子裏來回走了走,看見門上蒙着的灰塵,轉身進了偏屋,翻出兩條布子,而後打了一桶水,站在門口邊細致的擦拭着。
半個時辰後,楊管事帶着丫鬟與四五個家丁過來。
剛打開門,看見的便是秦婳拿着掃帚,認真的掃着地面。
楊管事愣了一瞬,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從她手中接過掃帚:“秦姑娘,您這是做什麽呢?老奴不是說了,會帶人來打掃的。”
秦婳今日沒戴面紗,笑着道:“不礙事兒,我也是沒事兒幹,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
楊管事将信将疑的四處走走看看,最後站定在門口,着實有些驚詫。
既然灑掃完成,楊管事便帶着個丫鬟過去道:“秦姑娘,這丫鬟是王爺從主院裏撥出來伺候您的。”
秦婳神色稍愣,低喃道:“其實我不需要的。”
“您說的這又是哪兒的話,既然住下了,那便是王府的貴客,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楊管事稍稍往旁邊移開半分,介紹道:“她叫昙雲,是往日裏傅府的家生奴,您只管用着便是。”
大抵她過去便是秦錦繡的丫鬟,所以秦婳倒也沒有什麽高人一等的感覺。
知道推脫不開,秦婳溫和的望着這個姑娘笑笑:“我叫秦婳,日後就麻煩姐姐了。”
昙雲趕緊雙手交握行禮,低垂着頭柔聲道:“姑娘客氣了。”
楊管事帶着家丁檢查房屋四處,看看有沒有需要補漏之處,昙雲手腳麻利的燒了些熱水來,又提着飯盒進屋子。
秦婳彎腰站在銅盆跟前淨手,屋子裏極其安靜。
昙雲立在屏風旁,規斂的站着一聲不吭。
秦婳拿了帕子擦手,眉間帶着星星點點的郁悶,放下帕子,剛轉身便對着昙雲笑起來:“姐姐可用過早飯了?”
“未曾。”昙雲上前兩步,幫她打開食盒擺好飯食道:“姑娘快些吃吧。”
一碗蝦仁雲吞,底湯用的是老母雞炖的湯,上頭飄了一層細細的蔥花,看着就叫人胃口大開。還有一份紅棗小米粥,旁邊的兩三個碟子裏頭放着爽口小菜,另加了一塊烙餅。
看着這美食,秦婳的确是有些餓了。
但到底是保留了一絲絲理智,這麽多的東西,怕只是和藹的楊管事為她備下的。她本身胃口就小,若是只用少一半,傳入傅時珣的耳朵裏,定然是要嫌她麻煩的。
秦婳扶着桌面緩緩坐下,盯着這些吃食,眉心緊擰。
瞧見她這模樣,昙雲小心翼翼的問:“姑娘,這些東西您是不喜歡嗎?”
秦婳擡眼,連連擺手:“不是的,就是有些多。”
這話說出口,秦婳心一橫,仰起頭看着不遠處的昙雲,咬牙說:“你不然同我一道用吧。”
“啊?”昙雲傻眼,“這……可這不合規矩的。”
為了讓自己在傅時珣那裏降低存在感,秦婳也不顧是剛認識與否,就伸手去拉她。
秦婳握住昙雲的手腕,輕輕晃了晃,不動聲色的撒了個嬌:“好姐姐,你就幫幫我吧,我實在吃不下這些。”
昙雲看着那碗鮮香雲吞,沉默片刻,故作矜持的點點頭。
半個時辰後。
書房裏。
傅時珣單手捏着書卷,另一只手抵住下颚,淡聲問:“都用完了?”
“是。”昙雲面不改色的接受傅時珣目光的洗禮,等他收回眼,昙雲補充道:“秦姑娘似乎很是喜歡那道蝦仁雲吞。”
傅時珣嗯了聲,聲線淺淡的回應:“那明日繼續給她做。”
分明雲吞全進了她肚子的昙雲點頭,一板一眼的保證:“王爺放心,奴婢定會好生照顧秦姑娘的。”
傅時珣沒再說話,收回抵着下颚的手,手指示意,昙雲行了禮轉身出門。
書房剛清淨沒多久,楊管事又敲開門入內。
他站在書案正對面,感慨般的将今早發生的事情盡數告知傅時珣,末了,還添油加醋的說了句:“依老奴看,秦姑娘着實不錯,比往日皇後娘娘給您安排的那些世家千金們,還要能幹上幾分啊。”
聽他說完,傅時珣放下書卷,捏捏眉心後,忽然好奇地問:“楊伯,您到底是給我找王妃呢,還是在找伺候我的老媽子。”
“照您這麽說,我覺得竈火房裏的那些個廚娘也是不錯的。”
提起早逝的将軍夫人,楊管事搖搖頭,沉沉的嘆了口氣:“王爺,您叫老奴說您什麽好。”
“您眼下已過弱冠之年,卻還未娶妻生子,連個妾室通房都沒有一個。若是将軍和夫人地下有知,是該有多傷心啊。”
“您讓老奴百年後去了地下,該如何交代。”
傅時珣對楊管事這一招早已熟悉,先開始他些許還會默上一瞬,而後答應他定會認真思量自己的終身大事。但次數多了,如今只要提起母親,楊管事下一瞬要說的話傅時珣都能倒背如流。
認真的等他說完,傅時珣波瀾不驚的垂下眼看書。
楊管事瞧見他油鹽不進,一時間也拿捏不準傅時珣對秦婳,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無奈搖頭,楊管事離開書房。
等書房門合上後,傅時珣才扣上書卷,整個人往後靠去。
目光朝窗外望去,他思緒有些缥缈。
當年先帝尚且在世時,為了收複隴南一帶,派傅時珣的父親率兵南下,兩個月後戰役大勝。卻不曾想回京的途中染上鼠疫,連帶着副手幾人,都不治身亡。
傅時珣的母親是個菟絲花般的女人,外祖父老來得女,閨閣中時自是寵愛萬分,後來遇及婚配之事,又是挑挑揀揀,這才選中傅時珣的父親。
她的一生都備受呵護,嫁來傅家,也只不過是從一個金絲籠換到另一個。
傅家家風極嚴,妻室三十無子傅氏子弟才可納妾,傅母嫁過來第一年便誕下當今皇後,姿色雍容。第三年又生下傅時珣,卻因胎位不正傷了身子,那之後便再無動靜。
縱然如此,夫妻兩人仍舊和睦。
那年将軍的死讓她難以承受,頭七那日,傅母在祠堂裏,用一把冷劍刺入胸膛自盡身亡。
傅時珣這麽多年來都無法理解,為何父親離世,母親義無反顧的追随而去,甚至抛下年邁的父母與一雙尚未婚配的兒女。
許是因為傅皇後為他安排的那些世家小姐,皆是如同母親那般嬌柔,以至于傅時珣似是走入死巷,自發地認為所有姑娘都是菟絲花。
前些天剛進紅樓,他擡頭掃視,在一衆姑娘裏剛瞧見秦婳,傅時珣便認了出來。
那年傅時珣率兵出征,因一舉獲勝,先帝親封他為攝政王。中宮盛宴,傅時珣實在不耐應酬,随意舉杯敷衍過後就騎馬離宮。
途徑梧星街,他看見秦婳眼神冷漠的從花房走出,手裏捧着兩株豫竹花苗。
醉意上頭,傅時珣看着那花只覺不妥,怕她是要害人,吩咐了青武去查,誰知查出那姑娘是紅樓秦媽媽教養多月的新任頭牌。
果不其然,還不足一月,喝茶時裴景行嘆息,紅樓新任頭牌毀了臉。
直到昨夜,他見秦婳握着花樽傷人時,一時恍惚,新奇過後又多猶豫了幾分,莫名其妙的決定帶她回府。
至于猶豫的那幾分是為何,傅時珣沒有那麽多的閑時去思索。
暗衛從內門走出,立在屏風處低聲道:“爺,趙公子方才前去報官了。”
傅時珣收回飄遠的思緒,手指壓在書卷面上,起身撥了撥袖口,沉聲道:“沈澈那邊可有動靜?”
暗衛凝眸:“未曾。”
傅時珣不欲多談,只道:“多留意些。”
暗衛應下,轉身從內門消失。
傅時珣徑直去往秦婳所住的東苑,還沒上門,就聽見秦婳的笑聲。
他斂了斂眉,這聲音竟跟鈴铛似的。
擡腳站在門欄處,靜靜地望着院子角落裏的背影,兩只小腦袋湊在一處,也不知在嘀咕什麽,然後傅時珣又看見秦婳抿唇抖了兩下肩膀。
他輕咳一聲,兩人偏過腦袋看,霎時皆是面色微變,丢了手上的小鏟子,各自上前一步行禮:“王爺。”
“……”
看秦婳轉變極快的神色,傅時珣一時間忘了要說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大綱和文案主線設定,失憶前的內容必須得寫,所以沒法上來就失憶,寶貝們耐心等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