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5)烈焰 (1)
第二天早上,帕西瓦爾是被克雷登斯的動靜弄醒的。但克雷登斯有了動作,卻并沒有睜開眼睛。
他的雙手還摁在帕西瓦爾的胸口,似乎是因為很暖很舒服,手指動了動捏捏暖暖的一塊,又把手翻過來讓手背也暖一暖。
帕西瓦爾被蹭得癢癢的,又捏得有點疼。他睜看眼睛看到孩子還在夢中,又把眼睛閉上。克雷登斯的身體已經回暖了,雖然溫度還有點低,但已經順利度過了咒術作用的危險期。
帕西瓦爾松了一口氣。
一分鐘過後,克雷登斯也睜開眼。看到自己被抱着的一刻他吓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就要往外逃。
帕西瓦爾趕緊箍住他,不悅地罵道——“跑什麽跑,昨晚我喝了酒都沒怎麽樣,你還擔心我現在圖謀不軌不成?”
帕西瓦爾以為他以為孩子已經醒了,但實際上并不是。他也以為克雷登斯只是怕自己抱着他,但實際上也不是。
克雷登斯只是微微睜眼,可他的思維還停留在夢中。他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嗚咽,揚起脖子直視了帕西瓦爾的臉。
也就在這一刻,帕西瓦爾瞬間察覺出克雷登斯還處在幻覺的狀态。因為那雙眼睛裏沒有恐懼,反而充滿了憤怒與不解。下意識的逃竄也不是因為羞煞或害怕,而是來源于莫可名狀卻又刻骨銘心的抗拒。
克雷登斯似乎與帕西瓦爾對視,但那目光實際上卻穿透了帕西瓦爾,仿佛在審視對方的靈魂。
果然,這樣的對視持續了一會,克雷登斯道出一句沙啞的質問。他的嗓音非常詭異,仿佛被大火燒過一般。語氣卻低沉堅定,仿若判官在責問帕西瓦爾的罪行——“為什麽你不救我?”
帕西瓦爾愣住了。
他皺起眉頭,不知道孩子究竟出現了什麽幻覺。他試着擡起手臂捋捋對方的後背,可手臂剛過到孩子的肩頭,後者卻突然掐住他的脖子。
克雷登斯手指的力道很重,指節深深地掐進脖頸的皮膚與肌肉。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救我!?”克雷登斯瞪大了眼睛,歇斯底裏地又吼了一句。
頃刻間,黑色的雙眼裏似有火焰猛然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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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西瓦爾沒有準備,他喉口一窒,微微張開嘴巴。而右手則迅速從孩子的身下抽出來,摸入枕頭底并握住自己的魔杖。
克雷登斯卻似乎感覺不到異樣,他的手指不斷地加重着力道,面孔因憤恨而扭曲猙獰,兩只眼球布滿了血絲,那股恨意甚至超過了在國會審判時與格林德沃對峙的一刻。
“放開我,克雷登斯……”帕西瓦爾用左手抓住了孩子的腕骨,他奮力地捏住纖細的骨頭,盡可能在不弄傷對方的情況下,一點一點把孩子的手從自己脖子上扯開。
克雷登斯的臉都憋紅了,他想要置帕西瓦爾于死地的願望無比強烈,以至于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與對方抗衡,使得帕西瓦爾也不得不加大腕勁,才勉強讓自己喘一口氣。
可顯然,克雷登斯還是沒有醒。
他的手指僵直,維持要撲上去的姿勢,眼眶則開始溢出水漬。
帕西瓦爾試圖說兩句話,但他的“你看清楚了”還含在嘴裏,克雷登斯的身體居然驀地騰起黑霧。
帕西瓦爾大驚。
不知道克雷登斯究竟看到了什麽,竟然把體內那一點點僅剩的默然者逼了出來。孩子嘴裏不停地絕望地重複“你為什麽不救我”這一句話,但他的手臂,他的脖頸,他的面頰,他身上的皮膚都滲出那種可怖的霧氣。
帕西瓦爾不敢再耽擱,他猛然發力把克雷登斯推開,反客為主地掐住孩子的脖子,以最快的速度把魔杖從枕頭底下抽出,直直地指着克雷登斯的臉,低吼道——“清醒點,克雷登斯,是我!”
但夢境帶給孩子的惶惑與憤恨太強烈了,他仍然接收不到現實世界的任何信息。
周身騰起的黑霧越來越多,越來越濃。克雷登斯渾身又如篩糠般顫動起來,而肩頸處已漸漸失去了人類的形狀。
帕西瓦爾沒有時間了,如果讓克雷登斯爆發,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完好地降服對方。
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放開了克雷登斯的脖子,朝着對方的面頰狠狠地掃了一耳光,與此同時快速地于心中念咒。
魔杖的尖端迅疾噴出一股清流,正正地澆在孩子的臉上。
可即便如此,帕西瓦爾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在掴了孩子一耳光後,他又警惕地再次摁住克雷登斯的胸口。
此刻他整個人壓在克雷登斯的身上,昏迷咒也已在腦中枕戈待旦,料想着只要再感覺到孩子有一點點消散變形的跡象,他會立馬把克雷登斯擊暈。
但還好,他們就維持着這個姿勢好一會,克雷登斯的黑霧又慢慢退去。
他仍然瞪大了眼睛望着帕西瓦爾,而帕西瓦爾能感覺到那眼睛從穿透自己的方向,重新聚焦在他的臉上。
眼中洶湧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仇恨也一點一點收斂變化,從憤怒變成了茫然,再從茫然褪成了惶惑,繼而真正的意識回來了,仍有水霧的眼裏盈滿了不解與恐慌。
克雷登斯終于看清了帕西瓦爾,但看清的一刻卻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渾身濕透,手臂則舉在空中捏成了拳頭。而帕西瓦爾的睡袍也敞開着,正欺身壓着他,與他警惕地對望。
“……克雷登斯?”帕西瓦爾試探着叫了一句。
克雷登斯反應了好久,才微不可聞地點點頭。然後迅速把目光閃開,劇烈地抽吸了一口涼氣。
他完全不知道剛才自己做了什麽,但想來一定是不好的事。他害怕極了,害怕得想哭。可他又好緊張,緊張到他都忘了把捏成拳頭的手臂垂下。
看到孩子這個反應,帕西瓦爾終于放下心來。
他松懈般躺下,也把魔杖塞回了枕頭底。他側過臉來看着孩子局促不安并迅速泛紅的面孔,放棄了摸摸孩子腦袋或者後背的想法,輕聲問道——“你夢到什麽了,怎麽反應那麽大?”
但克雷登斯沒有回答,他壓根沒聽清帕西瓦爾在問什麽。
當下的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他緊張得氣都喘不上來。
他把雙手塞進被窩,可碰到大腿的剎那忽然發覺自己什麽都沒有穿。他就這麽□□地躺在帕西瓦爾旁邊,對方的味道和溫度毫無阻攔地從身邊傳遞過來。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連眼睛都不敢睜開。他在被窩裏又把拳頭捏起,平躺着不敢動彈。
帕西瓦爾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徹底轉過身握住孩子的肩膀。但克雷登斯還是不動,就像砧板上脫水已久的魚。
不得已帕西瓦爾又拍拍孩子的臉,逼着他把眼睛睜開。
“我問你話,你聽見沒有?你到底夢見什麽了?”
帕西瓦爾向來沒有追問克雷登斯的夢境的習慣,之前克雷登斯發噩夢的表征也證明其大概是看到了瑪麗——那問出來也沒什麽意義,何況還要孩子再難受一回。
但這一次則不一樣,帕西瓦爾看得出瑪麗不可能讓克雷登斯恨到這個程度,也更不可能讓克雷登斯質問她不救他的緣由——克雷登斯從來就沒指望她會真的救他。
“你在夢裏遭遇了什麽?誰不救你了?”帕西瓦爾又問。
克雷登斯緊緊地鎖着眉心,他試着回想了一下夢境的內容,又晃動着腦袋拒絕回答。
他不是不記得夢裏的細節,可正是因為細節清晰得就像真實發生過,他才痛苦到無法順利地道出真相。
帕西瓦爾并不放棄。克雷登斯越是守口如瓶,他越是要知道究竟怎麽回事。
孩子體內的魔法閘門已經打開了,按照奎妮的說法克雷登斯又似乎在預言方面有些天賦。預言師的夢境向來沒有那麽單純,他們的眼界或許可以到達遙遠的未來,亦或是久遠的過去。
也許克雷登斯也一樣。
那克雷登斯有可能夢得到自己真實的身份。或者,至少,能從夢境中找到蛛絲馬跡。
賽比的話又回到帕西瓦爾的腦海,他迫切地想用孩子的身世證實家養小精靈的錯誤。
于是他又拍了一下克雷登斯的臉,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我命令你回答我,克雷登斯。我再問你一遍——你遭遇了什麽,誰沒有救你。”
這一回,克雷登斯無法保持沉默了。
每當帕西瓦爾用上命令的語調并沉下聲線,就意味着男人的火氣又要上竄。
而克雷登斯只好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說出了一個令帕西瓦爾萬萬沒有想到的答案——
“您……”克雷登斯嗫喏着,垂着眼簾盯着被子的一角,他的聲音小得聽不見,但還是按照帕西瓦爾的要求把整句話說完整——“您……您沒有救我。”
“……什麽?”帕西瓦爾揚起了眉毛。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做了那麽多努力之後,在孩子的心中還維持着最初的惡劣形象。
但既然問題是他問的,硬着頭皮也得繼續下去。至少他得弄清自己的形象惡劣到什麽程度,讓克雷登斯恨到要把他給掐死。
“那我對你做什麽了?”帕西瓦爾瞥了孩子一眼,內心為自己喊了一萬個冤枉。
他确實冤枉,他這輩子或許還沒那麽小心翼翼地對過任何一個人。但無論怎麽克己——是的,他幾乎都能猜到夢裏的自己對孩子做了什麽,介于他們确實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估計他都得一輩子背負這樣的标簽了。
可克雷登斯想說的遠不止如此。
他和帕西瓦爾已經有了一段時間的接觸了,雖然曾經受過僞裝成格雷夫斯模樣的格林德沃的傷害,但那份傷害現已慢慢康複,并不會令克雷登斯崩潰。
而夢裏的場景卻不是這樣。它不僅超過了克雷登斯的承受力,更超過了帕西瓦爾的想象,它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悲劇的方式出現,已經不能單純地用被遺棄的悲傷來形容那份肝膽俱裂的絕望。
因為——“您、您看着別人把我送上了火刑架……讓他們、讓他們燒死我。”
克雷登斯咬了咬牙龈,眉頭皺得有點疼——“您……您看着他們點火。”
克雷登斯揪住了被角,他似乎還能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聽到排山倒海的叫嚣,感到火燒火燎的疼痛。
“您……不救我。”他重複了一遍,牙縫裏勉強地蹦出字眼——“所以我、我被他們、被他們……”
“處以、處以……”
火刑。
巫師審判。
那一場夢大概開始于一個木屋,可木屋的場景已經接近了結局,開端卻遠在夢中的克雷登斯的腦海裏。
當他的意識出現在木屋內時,屋外已經圍了一圈舉着火把的村民。
他們吶喊着,控訴着。烈焰排成了長蛇,長蛇首尾相連。火把忽高忽低,随着叫嚣放下或舉起。
他們的咆哮一浪高過一浪,一步一步把圓圈縮小,一點一點朝門口逼近。
克雷登斯站在窗口向外看着。
他大汗淋漓,單薄的衣衫已經濕透了,可他卻覺得渾身冰涼,周身的骨頭都凍得打顫。
“你去了哪裏!你昨晚去了哪裏!”他的母親追到他的身邊,看不清女人的臉,卻能清晰地聽清語氣中的惶恐,“昨晚是惡魔之夜,你到底去見了什麽人?!你告訴我,你讓他趕緊為你作證,趕緊給你澄清!”
克雷登斯怔住了,他努力地回憶了一下,随即,更多的回憶的片段沖破了堤壩,湧進了他的腦海。
他去了樹林,是的,他去了樹林。
昨晚是血月,是惡魔之夜。他記得那輪月亮挂在天上,從樹葉間的縫隙可以看到月亮上蒙着一層血紅的紗。
然後他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在林子裏等了他好一陣子。他走動時踩着落葉,發出簌簌的聲響。
一個男人。
一個克雷登斯愛着,并相信對方也對他抱以相同情感的男人。
“鎮長。”克雷登斯說。
不,克雷登斯沒有說。他的嘴還是緊閉着,面對女人焦灼不安的質問。他看着被自己認定為母親的人雙唇快速地開合,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去了哪裏!你說話,你說話……等會他們一定會問你,我可以說你待在家,可是……可是你去的地方有沒有被人看到!”
女人抓住了克雷登斯的胳膊,拼命地晃動着。似乎想把男孩的精力集中起來,想讓他能在這千鈞一發之刻說出足以赦免他的論據。
可克雷登斯還是說不出話。
他怎麽說得清楚,怎麽開得了口。他和鎮長的那種關系,那種病态的,肮髒的,不可見光的,難以啓齒的關系。
克雷登斯抽搐了一下,努力地再往深處探究。緊接着又一大波畫面湧進了他的大腦,迫使他輕抽一口冷風,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獨自邁進男人家門的場景。
那是鎮長的家,那是他第一次戴着兜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敲響對方的門。
這大概,就是一切的開始。
而開始的原因,是他想救那個被當成女巫抓起來的,自己的姐姐。
從他姐姐被抓起來到現在,已經三天了。他的母親和妹妹已經絕望,可他認為還有人能救姐姐一命。
比如,鎮上最有權力的人。
鎮長讓他進了門,耐心地聽完他聲淚俱下的傾訴,卻無奈地搖搖頭,對他說——“她沒有辦法了,她被逮了現行。”
“可她不是女巫……您知道她不是女巫,她是被人冤枉的,她總是被人冤枉……”
克雷登斯在男人的家裏哭了,他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他不知道該用什麽方式讓鎮長心軟,“還有我的母親,我的妹妹……我的妹妹還很小,她怎麽可能知道那些事,她怎麽可能……”
他并不知道為什麽別人說她姐姐毒害了村裏的男人,不知道村口死去的男人和姐姐有什麽關系。他只知道那個男人欺負過他姐姐,所以姐姐反抗了,逃開了。可這和巫術有什麽關系,這和那個男人被狼咬死有什麽關系……
不僅如此,母親和妹妹也被指認為幫兇。
但他的妹妹才八歲,那麽小的孩子怎麽可能知道什麽是巫術。他發誓她根本不知道,家中任何一個女人都與那些東西沒有關聯。
可惜,沒人相信他們。他們是外來者,他們不受保護與庇佑。
“你不了解她,我也不了解她。但她被抓住了,她的房間搜出了用以下咒的圖畫。我沒有辦法,孩子……我沒有辦法。”
男人摟住顫抖的孩子,低聲安撫着。可話鋒一轉,他也給出了自己的承諾——“我只能盡量保護你的母親和妹妹。如果你需要我這麽做的話……這一點我會想辦法。”
克雷登斯哽咽得沒法再講清楚,他知道明天晚上村裏會燃起大火。他和家人都必須到場,他們得忍着心口的劇痛朝女巫丢擲石頭。
他會聽到姐姐的叫聲,那叫聲會撕裂家裏每一個人的心髒。
他想不了,他想不了。他一想就恨不得自己去死,他一想腦子就嗡地炸開。
男人不停地捋着他的腦袋和後背,把孩子抱得很緊,以至于熱氣都直接噴在對方的脖頸和耳廓。他不停地用軟聲細語地安慰着,而他嘴裏的那份妥協于讓步,似乎确實成了克雷登斯唯一的救贖。
“我可以說你們家其他人都不知情,你的母親和妹妹仍然是安全的,孩子……相信我,我會保護他們。相信我……”
克雷登斯哭得一塌糊塗。可他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結果。
鎮長說得對,雖然被抓捕的只有他的姐姐,可受到控訴的卻還有他的母親和妹妹。她們将是好事者下一個目标,而他必須竭盡全力地避免慘劇的發生。
他救不了姐姐,他目睹着女孩被送到刑場的一幕。
他以為自己承受不起,但他還是承受了。他看着火光沖天,他抱着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妹妹。他聽着歇斯底裏的嚎叫,火焰的煙塵幾乎把他吞噬。
他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結果,至少能讓所有壞事戛然而止。
他們家确實需要保護,每一家人都需要。他姐姐沒有接受,所以落得了這樣的下場。而他決定按鎮長的規矩來,他願意接受鎮長讓他走的路。
于是,鎮長幫他的母親和妹妹洗脫了罪名——“邪惡的女人蠱惑了這家人,她所做的惡事又與他人何幹?她早就被惡魔吞噬了靈魂,只可憐老婦和孩童,他們對魔鬼一無所知。”
沒錯,鎮長保護了他。雖然沒有辦法連同他的姐姐一并救下,但男人履行了承諾。
而克雷登斯感激他。
克雷登斯,也得履行承諾。
是感激嗎?也許是吧。克雷登斯也分不清楚,無論是現實的他,還是夢裏的他。
他也不确定這份感激從一開始的等價交換什麽時候變成了心之所向,也不确定為什麽他會依賴上一個明知只是利用和使用他,卻絕對不會給他真情實感的男人。
或許是那些溫柔的謊言蠱惑了他,又或許是從小沒有父親的不安讓他尋求寄托的港灣。
他去了一次,去了兩次,去了三次。嘴裏說出的話從感激到傾訴,再從傾訴到對未來的徜徉。
鎮長并不是外人看上去的那麽冷漠,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他總能用肢體或語言給克雷登斯安慰。
這個缺乏父親的孩子随同母親來到異鄉,似乎第一次找到了可以存放信任的地方。鎮長也坦然地接受了這份信任,并将之慢慢地放大拓展。
當然,他的手也從克雷登斯的肩膀,到了他的後背,到了他的腰,然後再到了其他的地方。
克雷登斯去了很多次,他們見面的地點也越加地變換。為了不讓人察覺,又從家裏過到了鎮口的旅館,再過到了人跡罕至的小樹林,過到了村裏唯一一條美麗的小河邊。
克雷登斯沒有一次拒絕。
從最初的認定自己不該反抗,再到後來對這種見面的期許。那份情感的轉變潤物無聲,而當他驚覺時,他已無法脫身自拔。
這大概,就是轉變的過程。
不知不覺,在扭曲的索取與給予關系的栽培中,他就這樣與對方形成了某種不可見光的羁絆,而那個男人告訴他,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彼此的牽連——“伴侶,不可見光的伴侶。”
是的,伴侶。
克雷登斯喜歡着那個男人,很喜歡,很喜歡。
喜歡到他甚至發了一些天馬行空的幻想,把他們的關系繼續延展。
在年輕人忘了惡魔之夜是不可外出的一夜時,鎮長也一定忘了。他們都是墜入了禁忌河流的迷途人,而河流的水充滿了邪惡的蠱惑力,喝了一口,便被蒙蔽了神智,陷入了身心的迷障。
所以克雷登斯還是披着兜帽如約進了樹林,在樹林裏和期盼已久的身影共度了一夜。
惡魔之月在他倆的頭頂高懸,照耀着這對為人所不齒的伴侶。
白日裏鎮長還是那個光鮮體面的存在,克雷登斯也還是那個瘦弱內向的男孩。可到了晚上,他們卻褪去了彼此的僞裝,使得克雷登斯可以微笑,可以哭泣,可以伏在對方的肩頭,說着他從來沒有對第二個人說出的胡話。
那胡話,聽着有點像是夢想。
年輕的人總憧憬着一些不切實際的事,那些事绮麗多姿又色彩斑斓。他甚至認為現今的桎梏不是永恒,他想走,他居然想和對方一起走。
他們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有一片草地,一片林子,一棟房子,他帶上母親和妹妹,他就可以真的得到幸福。
“沒有人會認識我們……先生,沒有人。”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眼神卻仿若窺見天堂——“我不用偷偷摸摸來見您,也不用随時擔心被人發現。沒有火刑柱,沒有審判席,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互猜忌,也沒有心懷叵測的诽謗和栽贓……您願意嗎?您是願意的吧。”
夢裏的克雷登斯竟然那麽大膽,他猜測着對方的想法,并自顧自地為其作答。因為鎮長從來都不怪罪他的冒犯,只會笑着撥開他的頭發,對他所有的想法都表示肯定——“好。”
對方答應了,是的,對方答應了。
鎮長告訴他沒錯,現在的生活不是真的生活,人生也絕不僅限于此,他們還有別的選擇,他們能真的過上好日子。
“我發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和您住在一個漂亮的房子裏。那是一棟好大的房子,風格卻十分新奇。有一張很大的床,可以容納得下好多的人。”克雷登斯繼續說,說給身旁耐心的人聽。
“您是巫師,真正的巫師。”說這話時,他偷偷地瞥了男人一眼,後者撇撇嘴,露出一個包容的微笑。
“您會變出很多的花樣,變出……變出一地的鮮花。”克雷登斯又笑了,他在夢裏笑得如此自然。
那笑容讓現實的克雷登斯嫉妒又羨慕,卻又讓心髒隐隐作痛。
不知為何,此時美好的場景并沒有帶給克雷登斯太多的、真正的喜悅,仿佛在惬意的外表下,潛意識已經識破了美好的僞裝,提前看到了悲劇的獠牙。
它的牙齒從森林間悄悄地鑽出,在克雷登斯依戀地抱着對方,不舍地與之作別之際,又慢慢地退回黑暗。
然後,所有的美夢都化為了泡影。
悲劇來得那麽快,快到克雷登斯還沉浸在快樂的餘韻之中。可舉着火把的人已經把他的家門踹開,翻箱倒櫃,将小小的木屋搜個徹底。
他們把箱子全部騰空,将桌面的瓶瓶罐罐掃了一地。他們拉開了抽屜,又撬開了皮箱,最終抽掉床褥,掀開床板。
床底赫然出現了一張和他姐姐被發現時一樣的圖騰,讓在場所有的人都繃緊了神經。
克雷登斯慌了。
他不認識那個圖騰,他從來就沒有見過。可它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這裏,出現在他即将獲得幸福的前夕。
“你去了哪裏?惡魔之夜,和惡魔團聚了嗎?”
“我看到了他,他和一個看不清面容的人!那是惡魔,他靠在惡魔的肩頭說話,他在給惡魔通風報信,谄媚獻祭!”
“說話呀,你說話,你能說出來我們就能證實,沒有人會冤枉你,除非你真的有罪。”
“求求你了克雷登斯,你告訴我,告訴大家,你到底去了哪裏!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見過什麽人,讓那個人給你作證,給你作證你根本不是巫師啊……”
克雷登斯流眼淚了。他的嘴唇顫抖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尋他們偉大的鎮長。他的救星,他的稻草。
他慌亂地向後退縮,踢倒了腳邊一截斷掉的麥穗。麥穗濕漉漉的,上面全是被牛奶浸泡過的痕跡。
他被人群押着往前走,他的耳朵裏除了叫嚣什麽都聽不到。他看着那些龇牙咧嘴的面孔,人類發出的聲音從質問變成了控訴,再成控訴變成了侮辱唾罵。
可他還什麽都沒有說啊,他的罪行就在別人的嘴裏繪聲繪色地顯形。
但他能怎麽說,難道他該說前一天晚上他見的是這個鎮子的鎮長?見了村裏權利最大的人,與教會直接接觸的人,威嚴而公正的人,無私而慷慨的人。
不,不能。
沒有人會相信他。只會說他污蔑,他帶着惡魔的信仰污蔑那個光明的男人。
除非那個男人親口承認,否則克雷登斯說服不了任何一條憤怒的惡犬。
他的衣服被扯開,□□地綁上木樁。他的後背摩擦得生疼,腳底也□□枯的枝幹擦破了皮肉。他的身體被塗上油脂,又涼又滑。油脂的味道腥膻刺鼻,他不敢想象它将以什麽方式把肉體吞噬。
他的眼淚不停地流着,直到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對方。
那個男人來了,他當然會來。他是鎮長,他必須目睹每一場審判。
他遠遠地與克雷登斯對望,他靜靜地聽着別人在他耳邊嘀咕。他臉上表情嚴肅,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感波瀾。
克雷登斯得救了,因為鎮長來了。鎮長的話是決定少年生死的關鍵,他可以瞬間洗脫孩子的罪名,讓一切誤會煙消雲散。
但克雷登斯也沒救了,因為男人始終不露聲色。他就這麽靜默地看着孩子,放縱着高舉火把的人群靠近,任由他們把石頭砸向披着人類外殼的魔鬼,披着男人皮囊的巫師。
克雷登斯的母親哭喊着撲到鎮長的面前,克雷登斯的妹妹抓着男人的衣擺。他們涕泗橫流,狼狽不堪。可鎮長抽開了自己的手,用眼神示意別人把母女倆拉走。
克雷登斯目睹着一切。他的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看向鎮長的臉。
鎮長沉默了。
他給克雷登斯最後的回應,是致命的沉默。
在火把點燃的一刻,克雷登斯似乎已把眼淚流幹。他盯着對方的時間太久太長,眼眶都陣陣脹痛酸澀。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他本該一早就看到結局的模樣。
可對方好像還說過願意一起走的,好像還說過會保護他的,好像還說他們能得到真正的幸福的,好奇怪,為什麽那個男人要對他說那些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話。
為什麽要哄他騙他。
而在得到了他的信任之後,又為什麽放棄了他。
為什麽不救他。
火焰從克雷登斯的腳底燃起,一點一點順着油脂舔上他的皮膚。
他聽不見自己的叫喊,只聽見人潮的歡呼如巨浪拍岸。他看不清火焰的形狀,獨獨在眼前清晰的只有男人的面龐。
火光沖天。
火焰把他包圍起來了,他卻好像躺在壁爐裏。
他感覺不到燙,只感覺一股冰冷的惡寒把他燒成灰燼。
這大概,便是災難的結局。
帕西瓦爾的手摁了摁枕頭,在克雷登斯敘述時,淚水把旁邊濕了一小塊。
帕西瓦爾是震驚的,震驚之餘五髒六腑都跟着絞痛。
這是一個好長的夢,克雷登斯仿若在夢裏過了一輩子。可現實中的他并沒有哭,只是默默地流了一點點眼淚。
話落之際,他好像也沒有之前那麽緊張了。巨大的悲傷把他籠罩起來,讓他體會不到令他心跳加速的人躺在身邊的興奮感。
他閉上眼睛,把頭往被子裏藏了一點。他的雙肩發抖了一會,抹掉眼眶裏那些沒用的東西後,才重新開口。
他說,“對不起……格雷夫斯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他又說,“可是我好難受……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夢好真實,好難受……”
他還說,“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格雷、格雷夫斯先生,你救了我好多次了,你不會這麽對我的,是不是……”
是,帕西瓦爾絕對不會這麽做。他無法對孩子說清楚,可他希望克雷登斯明白,這樣的事就算他再投胎一次,也絕對做不出來。
可偏偏他們都不知道,它之所以不會再發生,是因為它已于歷史河流更前段的位置,确鑿地發生過了一回。
只是并非發生于當下,并非發生于現世。而是發生在久遠到格雷夫斯的姓氏都尚未成型的上輩子,發生在橫行着各種慘劇的人類最黑暗的年代。
所有的夢都以現實為根基,從來沒有空穴來風。這是上輩子的債,可惜只有命運的眼睛才能看清因果始終。
帕西瓦爾一直認為只是一個巧合才讓他碰到了克雷登斯,只是因為一次次的心軟才會把孩子納入自己的生命,只是因為心頭尚存一絲憐憫和善意,才把兩個人的軌跡綁在了一起。
可或許,這根本不是什麽巧合。
而是命中注定。
帕西瓦爾把手臂擡起來,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再次把克雷登斯摟進懷裏。但還沒有等他動作,克雷登斯就閉着眼睛轉過身,往帕西瓦爾的方向靠。
帕西瓦爾愣了一下,手臂落在孩子的後背。
克雷登斯把頭湊近帕西瓦爾的胸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道——“格雷、格雷夫斯先生,我……我可以……”
他的問句只持續了一半,後半句卻怎麽也沒出口。
不得已,帕西瓦爾只好追問——“可以什麽?你想……你想做什麽?”
克雷登斯又搖搖頭,他還是不敢說。
他的情緒很複雜,只能簡單地從帕西瓦爾沒有抗拒的反應來判斷出對方并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
克雷登斯不能要求更多了,否則他一定會為自己出口的話後悔不已。
他現在渾身都熱了起來,他不能再躺着了,不然那種緊張忐忑的心情又将侵占他的身體,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面頰和脖頸誇張地泛紅。
但帕西瓦爾卻沒有允許他就此打住。
他拍拍克雷登斯的後背,斟酌了片刻之後,告訴對方——“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或做什麽,但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如果你覺得尴尬或者不舒服,可以起來洗漱了。”
帕西瓦爾明白,雖然已經過了好些時日,但這樣抱着孩子睡去,恐怕還是太過了。他無法摸清克雷登斯究竟需要安慰還是安全距離,于是幹脆把選擇權交給孩子,而他則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重新閉上眼睛。
他不打算先起來,所以他得确保自己看不到克雷登斯□□的樣子。
但出乎意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