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27)血淚 (1)

這是一個奇跡。當克雷登斯站在自己辦公室的一刻,塞拉菲娜就知道帕西瓦爾之所以會把他收做養子的原因。

或許這一點連克雷登斯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塞拉菲娜和帕西瓦爾都看得出孩子身上具有的無限潛能。

這份潛能不因其有過将近二十年的壓迫而消減,也不因體內存在默然者而被蠶食殆盡。恰恰相反,那些可怕的壓抑似乎就是在為孩子蓄能,當他爆發的一刻,所有人都将為之贊嘆。

塞拉菲娜沒有允許戈德斯坦恩姐妹随同他們進入老宅,她自己也沒有進入紅漆門內。她沒有豢養過屍靈,所有的方法都是道聽途說而來。克雷登斯面臨的是一個巨大的風險,而抵抗風險之後或許還沒有回報。

但克雷登斯再一次申明他不介意。如果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那他也要為這萬分之一豁出一切。

“我沒有機會回報過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捏着裝有陣法圖紙和小藥瓶的包裹,站在塞拉菲娜面前,“這是我能獲得的唯一一次報恩的機會。”

塞拉菲娜再沒有繼續叮囑的必要。

賽比也是在這時才明白格雷夫斯家小少爺到底要做什麽,它非常震驚,但也十分感動。它想對克雷登斯說些什麽,但克雷登斯俯下身,讓賽比不要說話,聽他說。

“我希望我能陪伴着格雷夫斯先生,哪怕他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肉身,所以——”克雷登斯認真地囑咐,傳達了他對小精靈的第一個指令——“如果施咒沒有成功,如果、如果我在裏面死去,那就不要把格雷夫斯先生的屍體轉移走,而是把紅漆門徹底地封鎖,讓整間房……變成安葬他和我的墳墓。”

賽比謹遵少爺的命令。

在克雷登斯真正進入紅漆門前,塞拉菲娜也把自己的博韋魔杖抽了出來。那是維奧萊塔·博韋親手制作的魔杖,到了現今已非常稀有。它能更好地掌控與黑魔法有關的咒語,而塞拉菲娜不敢肯定那些屍靈是否會造成其他的意外。

在克雷登斯施行咒法的過程中,塞拉菲娜會一直在門外守候。一旦屍靈失控,她也能及時地用這根魔杖控制局勢并維持穩定,也保證守在宅外的戈德斯坦恩和紐特不會見到屍靈,不會被惡靈纏上。

但他們都多慮了。克雷登斯是屍語者,他非常肯定地表示過他并沒有感受到屍靈的躁動。它們甚至沒有說話,在他進入紅漆門前一直安安靜靜,仿佛處于深眠之中。

而當紅漆門在孩子的身後合上,蠕動的盤蛇也重新恢複靜止的狀态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房內的孩子制造一點點聲響。

可是克雷登斯沒有。

他靜靜地站在黑暗之中,面對着那一具看不清卻必然在他前方的、裝着帕西瓦爾屍體的棺木,好一會他才甩動手臂,喚出幾團懸空的火焰将房間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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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房間他已經來過很多次了,可每一次都無法适應被點亮的橘黃色火焰瞬間變成綠色的感覺。那樣的光線傳遞出一股刺骨的寒冷,讓牙關不住地打顫。

他強忍着上前靠近棺木的沖動,深深地呼吸了兩口。然後把包裹放在腳邊,抽出魔杖。

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屍靈真正的模樣,但他還是先把眼睛閉上了。他需要限制進入大腦的信息量,以防自己受到驚吓後忘了下一步該做什麽。所以他打算先聽到屍靈的聲音,在交談的過程中想象出對方的外形後,再真正睜眼,看清那種令人膽寒的冤鬼的狀貌。

但他的想法沒能如願。

他竭力地讓語氣變得沉穩和鎮定,并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需要和你們談談。”

他不懂得帕西瓦爾的召喚詞,也沒有靈魂石點亮來作為喚醒屍靈的關鍵。他只能憑空地說着話,屍靈卻并沒有因這句話而現身。

克雷登斯等了一會,确定周圍沒有聲音後,又說——“我、我有可以讓你們自由的東西,但我需要你們先幫我一個忙。”

然而,四周仍是一片死寂。

沒有響動,光線在眼簾內也沒有變化。他聽不到一絲半毫的聲音,與外界隔絕的環境讓他兩耳生出輕微的耳鳴。

克雷登斯捏了捏拳頭,吸吸鼻子,稍微提高了音量,第三次開口說話。

他以為屍靈沒有回應他是因為他音量不夠,所以這一次幾乎是喊了起來——“我、我體內有容器,有、有煉金的容器,它可以作為交換的條件,只要……只要你們聽一次我的命令!”

當然,有沒有叫醒屍靈和音量毫無關系。如果屍靈可以聽到他的聲音,那即便他在自己的房內低聲耳語也能被聽得清楚,就像他聽到屍靈竊竊私語一樣。

而現在只是屍靈沒有說話罷了,但這不代表它們沒有醒來。恰恰相反,屍靈已經出現了。

其實自孩子走進紅漆門的一刻它們就有所察覺,容器所蘊含的強大生命力對它們存在着致命的吸引。所以此刻三具屍靈已将克雷登斯團團圍住,在綠光之中一動不動地用鮮紅的眼洞注視着兩眼緊閉的孩子。

克雷登斯一無所知。

他焦灼地捏了捏拳頭,過分安靜的環境讓他心裏七上八下。踟蹰了好半天,最終幹脆把眼睛睜開。

而當他看見三個不人不鬼、渾身泥濘的生物把他圍成一團,每個人臉上還挂着一雙猩紅的、沒有瞳孔的雙目時,他差點把膽子都吓破了。

他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三個屍靈見狀,又更緊密地圍上來。它們垂下腦袋,并在一起的頭顱幾乎把綠光全部擋住。克雷登斯在這樣的注視下渾身發冷,結結巴巴地想要開口卻笨拙地咬到舌頭。

但幸運的是即便他無法開口說話,屍靈卻看出了他的屍語者本質。最高大的屍靈先把頭顱降得更低,更細致地打量着孩子,并就着孩子胸口的一處伸出觸須一樣的手指碰了一下,霎時,它的指尖被灼出一縷輕煙。

三只屍靈玩味地把頭轉向被灼傷的指尖,端詳了一會後,高大的屍靈率先開口,它用一種很難說究竟是從它身體發出來的,還是直接在克雷登斯體內響起的聲音,沉沉地問道——“說出你的要求。”

克雷登斯被吓傻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在和自己說話。他兩手撐在地上瞪大了驚恐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高大的怪物。

三只屍靈等了一會沒等到結論,面面相觑後最小的一個屍靈也開口了,“他聽不見我們說話,不是嗎?”

“不是,他是屍語者,他聽得到。”中等個頭的說,又把腦袋轉向孩子。

“可他沒有反應……”小個頭的又說,它的聲音聽起來還像個孩子。

“他估計是第一次見,吓壞了。”最大個子的屍靈回答,說完往後退了一點,也招呼兩個同伴往後退了一點。

這一下綠光又照了進來,光線一下子紮進克雷登斯的眼睛。

克雷登斯擡手擋光,暫時把屍靈摒除在視線之外的舉動也令他緩緩回過神,思索片刻,連忙回應——“我……我聽得到,我聽得到,我、我是屍語者……”

他一邊說着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但兩腿和膝蓋還在發軟,使得他花了好半天功夫,才顫顫巍巍地站好,适應了一會,總算得以正式面對三名屍靈。

而屍靈也安靜下來,再次等待他的指示。

克雷登斯意識到三個屍靈的反應意味着接受了他的條件,于是把放在腳邊的包裹打開,将裏頭的陣法圖和毒液都擺出來。

他清了清嗓子,讓自己集中精神。

和屍靈對話時不知為何總令他産生一種做夢的錯覺,腦子迷迷糊糊,使得他時不時就得甩甩腦袋,重新凝聚注意力。

而當他終于直起身子,并想起下一步要做什麽時,他用魔杖指了指陣法圖,又指了指棺木上的屍體,認真地說——“我需要你們幫我拼湊帕西瓦爾·格雷夫斯的靈魂。”

他走到房間的中央,盯着屍靈之間的縫隙——這能讓他沒那麽害怕,并順利地把準備好的措辭說完整——

“格雷夫斯先生已經死了,他無法再以主人的身份釋放你們。而如果你們幫我把格雷夫斯先生的靈魂碎片全部撿起來,我會以我體內的容器作為交換……讓、讓你們重獲自由……”

克雷登斯一口氣說完,并在心裏複述了一遍确定沒有纰漏。

此刻他的後背已經全被冷汗濕透,面對屍靈的恐懼比面對格朗喬伊的兩條蛇還要大上幾萬倍。縱然已經把視線轉移到其他的地方,那種瘆人的寒意還是緊緊地包裹着他。

三個屍靈伫立了一會,說話的仍然是最高大的那個。

它挪上前半米,用觸須般的手指指向天花板,道——“我們出不去,即使你幫我們擦掉牆上的咒文,我們也會被困在宅子附近。除非你先讓我們吸收容器的全部力量,否則我們的活動無法沖破封印的禁锢。”

“我、我只會讓你們吸收一部分的力量,待到拼湊完整,我……我再全部奉上。”

有過和格朗喬伊接觸的經驗,克雷登斯明白步步為營的重要性。他不會再像之前一般把所有籌碼都攤出來,何況屍靈所說的問題并不會對拼湊靈魂造成困擾,畢竟——

“能、能在老宅附近就足夠了……格雷夫斯先生的靈魂只……只在宅子附近。”

三個屍靈聽罷,相互看了看,而後又一同轉過腦袋,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克雷登斯身上。

門外的塞拉菲娜和賽比都很緊張。紅漆門內從始至終沒有半點聲響,他們甚至無法得知咒法已經進行到了哪一步。

塞拉菲娜在門前來回踱步了好一陣,又站在最近的窗邊,把窗戶打開,讓外面的風吹進來醒醒腦。她心神不寧,未知的恐懼比真正的痛苦來得更磨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如果能成自然皆大歡喜,而如果不能成,她無異于游說克雷登斯葬送了死後的生命。

塞拉菲娜望向遠處,遠處的森林延綿不絕,一眼看不到盡頭。她感覺自己把大家帶進了這樣一片茂密又廣袤的森林,她甚至不能作為一個向導,告訴大夥出口在哪裏,距離出路又還有多遠。

“如果你的主人還能說話,他一定會極力反對我這麽做吧?”按耐不住,塞拉菲娜還是開口了。

賽比深深地鞠躬,就像對帕西瓦爾行禮一樣也對塞拉菲娜行禮,然後直起身子,答道——“可是主人現在不能說話。”

“我是說如果。”塞拉菲娜快速地笑了一下,她也真是無奈,竟對一個家養小精靈說這些。

小精靈和他們不是一個物種,它們絕對無法真正站在巫師的角度考慮。在學校的時候她就知道這類物種的大腦并不發達,或許它們無論是在心理還是生理上都無法滿足思考這類問題的條件。

而人腦卻是發達的,也正因其能容納太多的信息,才會油生出那麽多不必要又沒有用的自我折磨的情緒。

但賽比還是很虔誠地對待巫師的每一個疑問,尤其當疑問來自于那麽尊貴的人。所以它搓搓手,小聲地說道——“這是少爺的決定。格雷夫斯老爺已經死了,死人不能幹涉活人的決定。賽比認為……沒有如果。”

塞拉菲娜愣了一下,她竟然對此無法反駁。

此時,紅漆門內傳出了輕微的、火柴擦過的聲音,塞拉菲娜立即走到門邊附耳靜聽。

但很可惜,他們能得知的信息只有那麽一丁點,即便裏面發出的是石破天驚的摩擦聲,亮起的是如白晝般的強光,一切也都被堵在紅漆門內,堵在密密麻麻的咒文禁锢之中。

沒錯,那一記火柴擦過的聲音在紅漆門內,實際上尖銳得足以把耳膜刺破。

克雷登斯并不知道擦除原先的咒文會發出那麽尖利的聲響,他咬緊牙關一點一點将密密麻麻的符文清除,清出一塊足以容納陣法大小的地面。

接着,他用包裹的布料沾上些許毒液,開始在地面繪畫。

那些毒液裝在瓶子裏時呈現出淡黃色,而一旦接觸到地面,便散發出螢亮的黃光。克雷登斯不得不一邊眯着眼睛調節進入雙眼的光線,一邊照葫蘆畫瓢地将陣法圖描繪完整。

三只屍靈則在他身邊靜靜地看着,血紅色的眼洞随着克雷登斯手臂的位置移動。而當他終于将整個陣法繪制完整時,他把滿是毒液的布料丢在一旁,其中一個屍靈則指示他站在陣法圖的中央。

“我們必須通過你才能出去,”最高大的屍靈說道,“我們會從你的耳朵鑽進去,在你念誦禱文的同時,我們便可吸收容器的力量。一旦你停止念誦,容器将停止供能。”

克雷登斯明白。

屍靈又提醒他,這個過程極其痛苦,但千萬不能走出陣法之外。否則克雷登斯将失去陣法的保護,被體內已喚醒的容器活活燒死。

到時候死掉的不僅僅是克雷登斯,還會把容器一并毀掉,并牽連到試圖沖破帕西瓦爾封印的屍靈,讓它們永世不得超生。

接受容器能量的是最小的一個屍靈,它年齡最小,怨氣也沒有那麽重,所以只用消耗一點點容器的能量便可通過陣法中心,從地底下離開,并出到宅子外面。

克雷登斯捏着稿圖,照着上面标注的讀音念誦着一種連他也不理解其含義的語言時,小屍靈慢慢挪到他身後。克雷登斯感覺到一股明顯的涼意從後脊漫上,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趕緊穩住聲線,做好屍靈進入他身體的準備。

但即便有了心理準備,這仍然是一個非常強烈的刺激。

小屍靈握住克雷登斯的肩膀後迅速變化身體的形狀,泥濘的軀殼竟擰成了一條細長的煙霧。倏忽間,它一個狠勁,鑽進克雷登斯的耳洞。

克雷登斯渾身一震,差點失掉神智。

那是一種非常難以形容的感覺,就像突然被脫進冰湖裏,又像投入沸騰的岩漿之中。瞬間的戰栗過後,周身的灼熱和寒冷化成一把鋒利的尖刀,尖刀翻騰,由咽耳管往大腦所在的位置攪動突入。

克雷登斯嗚咽了一聲,雙眼失焦,不得已暫時停止念誦禱文。可就在他停止的一刻,那種劇痛頃刻間在腦部炸開。他發出一聲慘叫,用另一邊手抱住腦袋。而站在一旁的屍靈則趕緊提醒他繼續誦讀,否則小屍靈無法吸收容器的力量,便會困在克雷登斯的體內。

克雷登斯咬緊牙關,用力地甩甩頭,擰緊眉心重新把視線放在稿圖上。扭曲的符號和符號旁的音标再次于他眼前清晰起來,他趕緊張嘴逼着自己往下讀。

一旦他又開始念誦,不消幾個字節的功夫,劇痛則迅速緩解,視線變得越來越清晰。

但這僅僅只是開始,劇痛消散之後,另一股奇異的感覺慢慢于體內升騰。

此刻,那把在腦子裏的尖刀收起了鋒刃,逐漸膨脹起來,仿佛有一個氫氣球在克雷登斯的身體裏。

氣球一點一點脹大,擠壓着克雷登斯的頭顱、眼球、鼻腔、氣管。從外觀上看身體的形狀毫無變化,克雷登斯本人的感覺卻仿若被水浸泡了幾天幾夜,泡得浮腫肥脹,似乎再多一秒,他就會因承受不住而炸得血肉模糊。

屍靈一般只進入剛死的人的身體,死去的軀殼沒有觸覺,自然沒有人口述過這段經歷。而克雷登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整個過程無異于讓活着的人接受初擁變成吸血鬼,他要清醒地感知着肉體一步步被死亡霸占,再讓死亡一寸一寸從體內褪去。

這樣的淬煉極盡痛苦,克雷登斯根本找不到更貼切的詞彙形容。死亡不會比當下的感受更可怕了,而在走過這段之後,克雷登斯敢肯定他絕不畏懼更大的、肉體的創傷。

但這樣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當他全身都充斥着膨脹感後,胸腔傳來的撕裂般的疼痛再次捕獲了全部的注意力。帕西瓦爾的容器被海巫生硬取出時大概也是一樣的感覺吧,那把刀子又再次尖銳了起來,鋒利的刀尖在肋骨間描摹着容器的形狀。

先是輪廓,再到細節。刻刀在內髒上靈活地躍動,帶來的已經不僅僅是銳痛了,還有一種沉悶的、溫暖的、像是髒腑被切開,血液流淌而出的溫潤感。

克雷登斯看不清圖紙上的文字了,他又堅持再讀了幾行,隐約聽到旁邊的屍靈告訴他差不多時,他閉上了勉強開合的嘴唇。

他已經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耳鳴劇烈到無以複加。

他靜靜地、無焦距地望着字符糊成一團的圖紙,等着屍靈從他腳底的陣法圖中鑽出被封印的房間。

就在小小的屍靈從他另一邊耳朵出來,并朝着陣法的中央猛地紮下時,克雷登斯周身一輕,像被人抽掉了魂魄的一部分。

有什麽東西落在手中的稿圖上,克雷登斯定睛一看,發現是幾枚鮮紅的血漬。

他擡手抹過嘴唇,抹出了一手的鮮血。

也就在這時,腳踩的陣法圖發出耀眼的光線。光線慢慢剝離地面,形成一模一樣的光路圖陣,懸浮在距離地面兩三寸的位置。

克雷登斯感覺自己被擡了起來,但事實上并不是。那個光路順着克雷登斯的身體往上,沒到了小腿,再夠到腰際,最後吞沒了孩子整個身體,幻化成一個發光的柱體,再在倏忽間抽離,朝着擱置帕西瓦爾屍身的棺木飛去。

克雷登斯眼前一晃,再看清時,那發光的陣法圖形已經縮小,在屍體上方變作一個小小的圓臺。

還不等他朝身邊的屍靈發問,他就明白這個圓臺究竟是做什麽用的了。

只見先前從他腳底蹿走的屍靈又蹿回房間,一團煙霧似的生物将一些半透明的碎片放在圓臺上。它的行動快如閃電,不停地從地面陣法中央的空隙飛走,又不停地把碎片撿回來。

那是帕西瓦爾的靈魂碎片。在小屍靈的眼中它看得到屋外滿地的碎片,這也讓拾掇和收集它們變得非常容易。不消多時,碎片便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壓在發光的圓盤上。

當碎片堆積到一定程度時,另外兩個留守于房內的屍靈也動作了。

它們站在圓盤左右,伸出觸須一樣的尖指在碎片中來回撥弄。伴随着最小的屍靈在周圍飛舞着不斷送來更多的碎塊,其餘兩個屍靈一絲一縷地将靈魂編織出來。

克雷登斯癡迷地望着這不可思議的一切。

屍靈泥濘的身軀和靈活的動作極為不符,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拼湊出一個半透明的靈魂。

它們就像在一張巨大的圖紙上作畫,一個從腦袋拼起,一個左右挑選着軀幹的部分。克雷登斯看到帕西瓦爾露出了眉眼,露出了胸口,露出了四肢,還露出了手腕與腳踝。

他無法形容當下的心情,強烈的震驚和喜悅也像被人敲碎了攪合在一起。于鼻腔流出的鮮血在孩子嘴邊凝固,他甚至忘了再用手背将它擦幹淨。

最後的碎片來自于帕西瓦爾的胸口,當小小的屍靈最終将胸口的一塊填滿時,靈魂終于完整地懸浮在圓盤上方。

登時,三個屍靈全部向後退去。

圓盤再一次慢慢放大,從豎立着的靈魂的腳底,像鍍金一般順着身體直立的方向往上。所過之處光路形成光面,光面再圍成光柱,直至将靈魂全部包圍,先前的圓盤已化作一張淡黃色的絨布,将人形的靈魂輪廓裹成蠶繭。

咒術盤讓靈魂徹底粘合起來了,當它完成自己的工作并逐漸由下至上地從靈魂外剝離,于其頭頂脫出,再一次飛回克雷登斯腳底并與地上的陣法圖融合在一起時,三個屍靈再次一擁而上,将靈魂平放下來。

它們的手平托着,小心翼翼地将半透明的魂魄往肉身降去。

克雷登斯滿足了。是的,到了這一刻他已經滿足了。

雖然帕西瓦爾的靈魂沒有睜眼,沒有和他說一句話,沒有動一動表示它還尚存一絲活性,但克雷登斯知道,他能為帕西瓦爾做的已經全部做完。

靈魂完美地融入肉身之中,而屍靈也回到克雷登斯的身側。

“能不能醒來,要多久才醒來,我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最高大的屍靈說,血紅的眼洞望向克雷登斯。

克雷登斯知道。

塞拉菲娜也告訴過他了,只要靈魂完整地回到肉身之內,那到底能不能醒過來,一切都是未知數。

而屍靈不可能等到帕西瓦爾醒來才取容器,它們的任務也已經完成了。它們需要克雷登斯現在就兌現承諾,現在就把容器的全部力量交出來。

如果說一只屍靈進入耳洞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那克雷登斯更無法回憶三只屍靈同時從兩邊的耳朵與他微張的嘴一并進入的感受。

他好像被人撕裂了,從胸口到脊背,從大腦到掌心。

他才是碎裂的那一個,而無數的碎片如雪花散落,從天空中飄下來,飄到了堅硬冰冷的土地上。

放大到無數倍的疼痛,眩暈,灼燒到極致的炎熱,冰凍到刺骨的寒冷,全部排山倒海地朝他壓來。

他第一次那麽清晰地體會到自己每一個髒器的位置,第一次那麽鮮明地觸摸到骨頭上的血肉以及血肉上的皮膚。他的每一條神經都被人拉扯着,要将他的骨肉削離,抽筋扒皮。

他跪下了。那種讓他連喊都喊不出的痛苦也讓他再也站不住。

可這一次,念誦禱文的過程沒有中斷。他快速開合着雙唇,堅持到全部念完才閉上眼睛。

也就在他合眼的剎那,有一些溫暖的液體從他臉上流下。他相信那不是眼淚,因為過到嘴邊時他嘗到了濃烈的鐵鏽的鹹腥。

血液從他的眼窩,鼻腔,耳廓流出來,一滴一滴落在陣法圖上。他的雙手摁在地面,放大的觸覺讓他摸得到黏糊糊、濕淋淋的一塊。

他有一剎那的好奇,不知道自己的血是否會就此放幹。他或許會在失血過多後躺在陣法的中央,再醒來時自己已成這房裏唯一的冤魂。

那他會看着自己的肉身,看着完整的、在鏡子裏見過無數次的、令人厭惡又唯唯諾諾的臉龐,看着房間到處都亮着刺目妖冶的綠色的火團,看着灰白粗糙的牆面布滿了造型古怪的咒文。

他會在這個房間裏徘徊一會,然後想想時間到底過了多久。他會好奇帕西瓦爾還在不在這裏——他希望對方不在,那這樣就證明咒語成功了,帕西瓦爾複活了。

雖然克雷登斯最希望自己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對方,可如果他本身就被困死在這裏,那他便相信帕西瓦爾不久還是會來。這是格雷夫斯老宅,而帕西瓦爾注定要死守到底。

克雷登斯不怕寂寞,他一點都不怕。只要還有見到對方的可能,那讓他等上十天半個月,甚至十年半載也沒有關系。他會為那一天精心準備,他會因那一天而一直期待。他會預演無數種見面的方式,他會找到各式各樣的開場白。

沒錯,只要還有那麽一天。

只要有一天,他的努力就不算白費。

克雷登斯跪不穩了,直直地向前栽倒。

他的腦袋磕在地上,就像磕在他常常和帕西瓦爾見面的小巷裏。

現在小巷下雪了,薄薄的雪在磚石上蓋了一層。那場景像極了他和格雷夫斯先生第一次度過的新年之夜,那時他把手伸進帕西瓦爾的口袋,而先生寬厚溫暖的手掌毫不猶豫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帕西瓦爾揮動魔杖,他們幻影移形到了廳堂之內。山毛榉立在高不見頂的廳堂中央,樹頂有一顆閃亮的星星。

藍色的絕音鳥停在星星上,它身後是落地窗外廣袤的黑夜。

這一次,克雷登斯仍然不想拍手,可絕音鳥卻轉了轉腦袋,撲閃着翅膀飛了起來。

它繞着廳堂飛着,落到了穿着粉色禮服的奎妮肩膀,飛到了和斯卡曼德先生相談甚歡的蒂娜的胳膊,然後它又躍起,又飛走,飛到紐特的酒杯上,飛到忒休斯的獎章上。

它繞了廳堂一圈又一圈,落在萊馬洛克的掌心。

那名友好的海巫則打開窗戶,雙手一抛,将鳥兒送往天際。

克雷登斯追了上去,他的身子忽然不痛了,雙腿也有了力氣。他跑得很快,亮麗的燈光在他身邊扭曲變形,人形化成一道一道光怪陸離的形狀。他翻過窗廊,跳出屋外。屋外的雪紛紛揚揚,比在小巷裏的更大,更繁密,更厚重。

克雷登斯追着絕音鳥不停地奔跑,雪地上留下一串孤單的腳印。

他跑過拴着燕尾狗的木屋旁,跑過溪流旁的小樹邊,跑過堆滿幹柴的火刑架,跑過一片高高的麥穗地,再途徑一片開滿紫色鮮花的汪洋。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景物在他的身邊縮小遠去,他在發現自己已經飛了起來。

他朝着絕音鳥所在的方向翺翔着,綴滿鑽石的夜空張開雙臂迎接着他,迎接着一個終于能夠揮動翅膀的雛鳥,迎接着一雙羽翼漸豐的翅膀。

而迎接他的不僅僅只有夜空,就在他在雪花中穿梭了大半個紐約後,他看到了一只俊美的白頭鷹。它停在魔法國會的樓頂,遠遠地與他對視。

克雷登斯俯沖下來,收起自己的翅膀,落在白頭鷹身旁。

他以為自己需要仰視才能與鷹的目光相接,可當他站穩的一刻他才發現,他正好和白頭鷹比肩。

他伸出手撫摸着白頭鷹光滑的羽毛,繼而緊緊地抱住了它。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克雷登斯卻一點都感覺不到冷。

他閉上眼睛體會着鷹身傳來的溫度,仿佛他正裹着毛毯,躺在燃燒的爐火邊。

“……克雷登斯。”

有人在他耳邊呼喚着他的名字,聲線沉穩,熟悉無比。

克雷登斯想要回應卻鼻腔酸澀,他緊緊地閉着眼睛,把白頭鷹的頸項越抱越緊。他想就這樣沒入那身柔滑茂密的羽毛間,或者自己也變成其中一根鷹羽,永遠地守護着對方的威嚴。

“克雷登斯……”那聲音又叫了一遍,有一只手摁在了他的臉上。

拇指在他的臉上婆娑,抹亂了臉上的液體。

克雷登斯的面頰濕漉漉又暖融融的,可這一回他卻不能确定,自己臉上挂着的到底是眼淚,還是鮮血。

克雷登斯難以相信這是真的。

即便這就是他想要的,可他卻不能相信。他在自己的卧室醒來,醒來時握着另一個人的手。他以為他還在做夢,夢裏回到了他在病房中醒來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一樣,他墜入大海的漩渦。他想要抓住一塊浮木或者一根救命稻草,最終他卻握住了一個人的手掌。手掌寬厚溫暖,将他從噩夢的深淵中解救。于是他睜眼便得見拿着魔杖,以防他在發噩夢的同時釋放默然者的帕西瓦爾。

現在他的手也被帕西瓦爾握住,他躺在老宅的房間裏,不是自己的那一間,而是帕西瓦爾的那一間。

不過想來也是,他在紅漆門內昏迷之後理所當然會被賽比發現并拖出來,理所應當将在這間房醒來,理所應當,他的被子蓋得好好的,床頭櫃上還有一杯溫水和一條濕毛巾。

而唯一不理所應當的,便是坐在床邊的那個人。

克雷登斯在做夢,他非常堅定地告訴自己。所以他閉上眼睛就不敢睜開,而睜開了眼睛便不敢眨眼。

他怔怔地望着帕西瓦爾,帕西瓦爾也安靜地看着他。

帕西瓦爾想開口說話,張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他也想笑一笑,可臉上更多的是憔悴和擔憂。他的眉頭緊鎖着,右手與克雷登斯的左手相握。他緊了緊手指,嘴角抽搐了一下。

克雷登斯的眼睛在帕西瓦爾蒼白的面頰上停留了一會,眼珠轉動,越過帕西瓦爾的肩頭看到那一扇尖頂的巨幅玻璃窗。

窗戶打開了,窗簾也拉了一條縫。現在外面是白天,和煦的微風将窗簾下擺輕輕晃動。

他可以看見外頭茂盛的樹葉,只有一點點邊角,綠意卻十分逼仄。陽光讓孩子微微眯起了眼睛,于是眼珠繼續轉動,掠過帕西瓦爾壓在身前的影子,落到另一邊的壁爐上。

壁爐是熄滅的,還有昨夜的餘燼。現在時間一定很早,賽比還沒來得及進屋清理。壁爐上擺着幾個小盒子,盒子裏有一兩個空了的藥瓶和幾條用過的毛巾。盒外有蛇和劍的紋章,它們的纏繞方式昭示着這個盒子來自于國會的醫院。

克雷登斯見過,很早之前就見過。

這果然只是夢境。夢境抽取了他當初在醫院蘇醒時的一部分印象,再與其他記憶的橋段混合起來,加諸想象的佐料,化作當下的美景。

克雷登斯的目光回到帕西瓦爾臉上,過了一會又低下頭,發出了一句微不可聞的呢喃——“這……不是真的……”

他坐起來,被褥劃過身上的感覺很真實,帕西瓦爾的體溫也很真實,還有自己的聲音,以及對方聽聞他的嗫喏後發出的淺淺的嘆息。

這些都很逼真,太逼真了。

可它不可能是真的。

沒錯,這确實是克雷登斯想要的。是他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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