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遙想當年

多年以前。

何權縮在野長城下的山坡邊,左踝腫得無法行走。

系裏組織春游來爬未經修繕過的野長城,他光顧着照相結果和大部隊走散了。好死不死又踩上一塊松動的牆磚摔到城牆下面的土坡底下,萬幸只是扭傷了腳踝,其他骨頭沒事。

但他沒辦法徒手爬上去,外加荒郊野外的手機沒信號,何權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這。不是經常有報道麽,大學生野游失蹤,多方尋找未果,推測已經遇難。

春寒料峭,山風一吹何權整個被打透了,凍得直哆嗦。他完全可以想象自己最終被發現時的慘狀,逐漸被陌生的恐懼感包裹全身。作為醫學生,他本該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可現在卻不得不祈禱老天爺保佑能有人發現自己。

“何權?”頭頂傳來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何權擡頭一看,是同系的鄭志卿。他跟鄭志卿不同寝室所以并未有過多的交集,平時也沒說過幾句話。可現在看見對方,他真有見着至親之人的熱淚盈眶感。

鄭志卿看上去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氣的樣子:“你等着,我現在下去。”

“啥?你下——”

沒等何權把話說完,鄭志卿已經順着風化得直掉渣的城牆溜了下來,三米多高的落差眼都沒眨就跳。往何權跟前一站,看他抱着胳膊瑟瑟發抖趕緊脫下防風外套給裹起來。

帶有體溫的外套裹在身上,可何權卻真心感動不起來,他覺得這哥們能考上臨床絕對是靠刻苦而不是靠智商。不找根繩子來拽他反倒自己也下來了,這可好,報紙上又要多張遇難大學生照片,還得是用黑色粗線條把眼睛擋上那種。

跟何權這種逮誰三分鐘都能混一自來熟的活潑性格不同,鄭志卿除了上課就是打球,也不怎麽愛說話。成績倒是很好一直名列系裏前茅,據說還挺受人歡迎。但何權除了某些場合的必要交流一共沒和對方說過幾句話,彼此之間連熟都稱不上。

眼下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鄭志卿,雖然一開始覺得對方傻了吧唧地下來陪他同做“失蹤人口”真是智商堪憂,但當鄭志卿把自己的背包給他墊屁股底下坐着以免他被石頭硌得難受時,他又意識到對方實際上是個很溫柔,很會顧及他人感受的人。

“別着急,後面還有人,他們會找到我們的。”鄭志卿邊檢查他的腳踝邊安慰他,“剛上車發現你不見了,大家都出來找,我跑的比較快。”

“你個高腿長嘛。”

何權抿了抿嘴唇。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鄭志卿——直挺的鼻梁上挂着細密的汗珠,濃密的睫毛一眨眼活像兩片扇子,下巴刮得泛青,用專業術語來說就是屬于雄性激素分泌得比較旺盛那種。

Advertisement

“疼麽?”鄭志卿稍稍幫他活動了下腳踝,看到何權皺起眉頭趕緊放手,“腫得不厲害,應該只是扭傷,沒傷及筋腱。”

“你下來幹嘛?怎麽不去找根登山繩來拉我?”何權到底是沒忍住問這個問題。

鄭志卿飛快地眨了下眼睛,只和他對視一秒就錯開視線。“留你一個人在這,我不放心,剛聽司機說,最近這裏有順着山脊過來覓食的豹子出沒。”

何權背後刮起一陣涼風。

“那咱倆也別在這幹等了。”他咽了咽唾沫,下意識地四周看看,“找個緩坡爬上去吧。”

鄭志卿想了想,點點頭:“也好,來,我背你。”

“呃……我很沉……”何權莫名地不好意思了一下。

保持着單腿跪地的姿勢,鄭志卿擡手比了比兩人之間的身高差,微微一笑:“在醫務室幫忙的時候我看過你的體檢報告,你比我輕三十斤。”

傷自尊了啊!何權瞄了眼鄭志卿撸起袖子露出的小臂——皮膚上浮凸着青色的血管,一看就體脂率超低,骨頭架子上包的都是肌肉。

想到這,何權吸了吸肚子。不能再在寝室裏窩着了,等腳好了得去運動運動。雖然他這身高打籃球欠點,踢踢足球啥的肯定沒問題。

鄭志卿背過身,朝他擡了擡手說:“上來。”

翹着只腳,何權費勁巴拉地撐起身,剛往鄭志卿背上一趴,忽然聽到頭頂滾起陣陣雷聲。

“要下雨,先別走了,這個海拔有可能會被雷劈到。”鄭志卿擡頭看了眼瞬間就密布起來的烏雲,又蹲下身把何權放下,“前幾天看報紙還有報道說有人爬野長城被雷劈了。”

“天打雷劈,這是幹了多操蛋的事?”何權愕然,趕緊一把将鄭志卿拉到身邊坐下,“你個高,別站着了,容易遭雷劈。”

胳膊上傳來何權掌心的溫度,鄭志卿側過頭,看着何權線條精致的側臉,心跳驟然加速——這個人,長得真好看。

又是幾聲響雷滾過,不一會豆大的雨點便噼裏啪啦地落下。鄭志卿從包裏翻出一大張野餐墊食物用的那種塑料布搭到兩人頭上,以免被雨水澆透。山風混着水氣涼的透骨,溫度驟降,何權又打起了哆嗦,本能地朝身邊的熱源靠過去。

鄭志卿微微收緊手臂,将何權護進懷中。靠在鄭志卿的胸口,何權只覺得臉上有些發燙。

“你……心髒跳的好快。”他的聲音幾乎淹沒在雨霧之中。

鄭志卿喉頭一滾,他緩緩低下頭,鼻尖輕輕擦過何權濕漉漉的發梢,炙熱的呼吸落在對方光潔飽滿的額頭之上。何權緊咬住嘴唇內側,又往鄭志卿的懷裏縮了縮。他微微揚起臉,長長的睫毛輕刷過對方的鼻梁。

稚嫩的幼芽在雨水的滋潤下破土而出,微小的火花于彼此的呼吸之間星點跳躍。

喬巧正在電腦上敲博士論文,突然被大力的拍門聲打斷思路。她臭着臉拉開門,驚訝地看到何權雙眼紅腫地站在宿舍門口。

“出什麽事了?!”将何權拉進屋,喬巧趕緊把人按到自己床上坐下。

“姐……我和……我和……我和鄭志卿分手了!”何權就跟水做的似的,眼淚不要錢的往出掉,“我……我把他……甩……甩了!”

喬巧哭笑不得:“哭成這樣好意思說是你把人家甩了?”

“沒錯!就是我甩了他!”何權抓過床頭的面巾紙,狠狠擤了把鼻涕,“我給他發郵件了,我先提的分手,所以是我甩了他!”

“這種事就別考慮邏輯關系了。”喬巧搬過把凳子坐到旁邊,擡手胡撸着自己這個遠方表弟的自來卷頭毛,“他不是讓你等他麽?”

“他要是真想和我在一起,為什麽出國之前不打聲招呼,我考不上美國的大學麽?”何權鼻音濃重地嘟囔着,“畢業季分手季,真是說的一點也沒錯。”

“你啊,自尊心要不要那麽重。”喬巧又抽了幾張面巾紙遞給他,“別哭了啊,眼睛都腫成桃了,你也就這張臉還讨人喜歡,變醜了姐可不愛你了哦。”

“就不能說兩句好話來安慰我?”何權直覺自己找錯了人。

“你已經做了決定,我說再多有用麽?”喬巧反問,“阿權,你和鄭志卿在一起兩年多,光我知道你們鬧分手就不下十次,你這脾氣真得改改,不然以後再跟誰談戀愛,還是沒好結果。”

何權抽抽鼻子,撂下狠話:“再也不談戀愛了!”

“話別說太滿,小心以後打臉。”喬巧說着,順手掐了把表弟腮幫上的軟肉,“這臉長得,面帶桃花,等你進了醫院實習,保準招蜂引蝶。”

“哦,說到實習,我被分配到中心醫院了。”何權的眼睛亮了亮。

“不是去附屬醫院麽?”喬巧驚訝地張了張嘴,“中心醫院好啊,那裏的外科是全國最頂尖的,在那實習要是能留下,前途無量。”

“其實……我是頂替了鄭志卿的空缺。”提起那個名字何權胸口一陣抽痛,眼淚啪嗒又掉下來一大顆,“我在系裏的排名在他後面,他一出國,機會就給我了。”

擡手抹去何權臉上的淚痕,喬巧點點頭。“好了,別想了,晚飯想吃什麽,姐請你。”

“不餓。”何權皺皺眉,“一點兒胃口都沒。”

“呦,以前你一鬧分手恨不得吃我一個月的生活費,今天這是怎麽了?”

“以前……沒想真分……”何權長長嘆了口氣,“這次是真的。”

喬巧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麽,只能伸手又胡撸了一把他的頭毛以示安慰。她太了解何權了,表面上看起來活潑灑脫,其實心思比誰都重,自尊心還格外的強。在她眼裏,何權就像個小扇貝,一旦受到丁點傷害便立刻把自己裹進殼裏,怎麽撬都撬不開。

哎,這從小就失去雙親的孩子,必然會有很強的自我保護意識。

作為何權的緊急聯系人,喬巧接到中心醫院打來的電話立刻趕了過去。前幾天她所工作的醫院剛有一位大夫被病患家屬給打了,她擔心何權也遇到了相同的事。

被護士告知何權在急診觀察室,喬巧一進去就看到何權的外公齊家信也在。心頭湧上不詳的預感,她謹慎地喊了一聲“齊爺爺”便趕緊走到病床邊握住何權的手。

齊家信沖喬巧點了下頭,對何權說:“阿權,你出院之後回家住。”

“不用,我就住宿舍,離醫院近。”何權近乎神經質地揪被單上的皺褶。

“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你還倔到什麽時候!”齊家信猛地頓了下手杖,“你也想學你爸,死在外面都不肯回家?!”

何權猛然擡起頭,蒼白的嘴唇上有道明顯齒痕:“是你把他從家裏趕出去的!”

喬巧趕緊按住何權的肩膀,假意責怪道:“阿權,你是晚輩,不能用這種口氣和齊爺爺說話。”

別過頭,何權盯住蒼白的牆壁,使勁吸了口氣憋住眼眶裏的淚水。齊家信站起身,面上的怒意在看向喬巧時有所收斂:“喬巧,你勸勸阿權,我先走了。”

“啊?好,您慢走。”喬巧把齊家信送出門,轉臉回來拿起床頭的記錄板,只看了開頭就瞪大了眼睛,“你瘋啦?懷孕了還敢在手術室一站站十一個小時?!”

“我根本就不知道!”何權使勁搖着頭,蒼白的臉上漲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今天是副院長主刀,我是實習生裏唯一一個有機會跟臺的,我——”

“好了好了,別激動。”喬巧坐到他旁邊,使勁胡撸着他的胳膊,“鄭志卿的?”

何權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喬巧腮幫子一鼓,掏出手機說:“他電話號碼給我,我他媽打國際長途也得罵他!”

“沒都沒了,還罵他幹嘛。”何權長長嘆了口氣,“怪我自己,他出國之前那天晚上,是我去找的他。”

“你——”

喬巧真心覺得自己這是要短命的節奏。也怪不得齊家信會生氣,他那麽要臉面的人,遇到這種事沒被氣出心髒病也算是萬幸。

齊家的先祖曾在宮裏當過禦醫,傳到齊家信這一代尚保留有一些古方妙法。喬巧的祖母和齊家信是表兄妹,兩家素有來往。齊家信沒當醫生轉而從商,在全國開了幾百家中醫館。本想讓獨子齊铮繼承家業,結果齊铮卻跑去搞音樂,愛上個歌手。齊家信不同意,齊铮又寧死不分手,老爺子一氣之下便把齊铮趕出了家門。

何權十二歲的時候雙親去外地演出,在高速上出了車禍,于是齊家信便将他帶回家撫養。外公的家教極為嚴厲,給何權管得苦不堪言。到了十八歲考上大學便再沒回過家,連學費都是自己勤工儉學掙的,也從不向外人提及自己的家世,盡管學校裏有棟教學樓就是他外公捐錢造的。

眼下出了這種事,喬巧倒是覺得何權應該回家好好休息段時間。

“你還是回去住幾天吧。”喬巧語重心長地勸道,“他畢竟是你外公。”

“外公?你知道他怎麽說我父親麽?”何權的眼睛裏燃起怒意,“他說我父親是個廢物,戲子,就想吃我爸的軟飯!他根本不了解我父親的為人,怎麽就能空口白牙地說出那種話!”

喬巧又趕緊安撫:“小祖宗,您別激動,身體要緊……不然你回我媽那住幾天吧,總得養養,要不以後落下毛病可就不好治了。就跟她就說你做了個小手術,需要休養,啊,聽話。”

何權握住喬巧的手說:“姐,給你添麻煩了。”

“行了,也不是你自己願意的。”喬巧擡手抹去何權眼角的濕意,“真不告訴鄭志卿?”

“既然決定分手,我不想拖泥帶水。”

“那你想過沒,要是沒流……你要麽?”

何權微微一怔,片刻後點點頭。

“要,這是我的親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