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剛巡完房, 何權接到王欣打來的電話。對方拉了幾句家常, 然後旁敲側擊地問他關于韓駿和桑濤的事。何權打着哈哈給混過去了, 挂上電話,轉臉奔新生兒病區去找韓駿。

一進病區, 何權瞧見渠劍英也在,還帶了兩個輔警正在試圖勸說一幫義憤填膺的家屬。

“怎麽回事?”何權敲敲閃在旁邊看熱鬧的韓駿,“家屬找茬?”

“其實不關醫院的事。”韓駿一臉活見鬼的表情,“産一前兩天送來個溶血的孩子, 孩子B型血,可父親是O型母親是A型。今天報告一出,丈夫指責妻子,妻子說我們弄錯了血樣。我當着他們的面抽血加急送檢,結果就這樣喽。要不是閻護士長報警及時, 家屬要在病區走廊上打群架了。”

何權啞然失笑。按血型遺傳規律來說, A加O不可能生出B型血的孩子。而醫院搞錯血樣的概率連萬分之一都不到,根本不用重測,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見家屬們快要吵破樓板了, 何權把韓駿拽到病區外面的安靜地, 說:“剛王阿姨給我打電話了,問你和桑濤的事,我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哎呦……我媽可真行,怎麽把電話打你那去了。”韓駿挫敗地抹了把臉, “何主任, 真抱歉, 給你添麻煩了。”

“我不是來告狀的,就是給你提個醒,我聽王阿姨那口氣,好像挺不高興的。”何權拍拍他的肩膀,“诶,你跟桑濤怎麽回事?”

韓駿的表情有些尴尬。

“說來話長,等以後有空再跟你細說,今兒……”他指了指病區裏面,“我還得盯着點,別真出事兒。”

“行,那你忙。”何權說着要走。

“诶,何主任。”韓駿從兜裏拿了個棒棒糖遞給他,但并沒有像以往那樣為他剝開,“揣着點,別又低血糖了。”

何權微微一笑,自己從兜裏掏出塊糖沖他晃晃:“以後給桑濤留着吧,桑婷婷剛領完證,滿世界發糖。”

韓駿讪笑着将棒棒糖收起來,目送何權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承認,他喜歡過何權,對方畢露的鋒芒如鑽石般璀璨,很難讓人不被吸引。他曾試圖融化對方堅硬的外殼,可他現在明白了,像何權這種人需要的從來都不是更柔軟的存在,而是像寄居蟹那樣,需要一個殼來保護自己的柔軟。

他過于柔軟,做不了那個殼,但他可以将一粒沙裹成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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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VIP號看完,何權正要出診療室又接到院長的電話,說有個朋友的朋友要來建檔,讓他幫忙給處理一下。建檔比較費時間,何權餓得鬧心就說挪到下午,可人都來了院長又好話說盡,他只好含了塊糖先扛着。

人一進屋,何權的眉毛高低錯了位。墨鏡、帽子、口罩,遮得嚴嚴實實。何權心說您咋不戴一防毒面具出門,這是有多怕被認出來?

接過小娟送進來的表格,何權一看患者姓名,空着的。

“要是連患者姓名都不知道,醫生的活兒就沒法幹了。”何權把登記表扔到桌上,支着下巴看向對方,“先生,請把墨鏡口罩摘了,這屋裏沒監控,另外也是對我的尊重。”

對方猶豫片刻,擡手摘掉口罩和墨鏡。何權本以為是個大明星,雖然對對方的臉有印象,可他根本想不起這人叫什麽,撐死了也就一三線小演員。

“姓名。”他從口袋裏拿出筆。

對方愣了愣,表情有些尴尬,似乎對于他不認識自己而感到遺憾。

“童岩,兒童的童,岩石的岩。”

現在何權想起來在哪看見過這張臉了,地震之前的事兒,各大媒體娛樂版頭條,地産大亨的緋聞對象。有狗仔拍到他們進出酒店的照片,那兩天護士們都在八卦這件事。何權是順便撸了眼新聞,見過童岩的照片。

“何主任,院長說,百分之百能确保我的隐私。”童岩謹慎地問,“可以換個化名麽?”

何權坦言相勸:“真這麽怕被人知道,你就不該留在國內生。去香港、美國,都行啊。”

童岩咬了咬嘴唇,說:“我出不了境。”

何權等了一會,見對方不多解釋也不再追問。出不了境無非是職業關系,要不然就是卷入了正在調查的案件,看起來這童岩不光感情方面一團糟,事業上也有問題。

何權用筆敲敲登記表。

“産檢階段我能确保你的隐私,但要生了,住進病區之後,人來人往的就沒辦法了。”

“能瞞多久瞞多久吧,真受不了那些狗仔。”童岩挪挪眼珠。

何權打量了對方一番——五官精致立體,一看就是動過刀的,但怎麽削也削不掉那不甘平庸的勁兒。這不是個安分人的面相,可考慮到對方的職業,倒也合情合理。再說,不是有點企圖心的,誰樂意給人當小三,那地産商的原配不還發聲明隔空罵他來着?

當然何權不是歧視童岩,非婚生育別說在大正了,放哪都不是新鮮事。婚姻從來就不是存放愛情的保險櫃,反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一消失,彼此的缺點便會暴露出來。談戀愛的新鮮勁兒過去後就只剩雞毛蒜皮的家長裏短,除非共同經歷過的風雨足夠多,能相互包容支持,否則日子久了很難相看兩不厭。

但何權還是相信愛情和婚姻的,起碼他的雙親做了表率,要不鄭大白同學真該哪涼快哪待着去了。

看了眼表,何權對他說:“這會兒檢驗科下班了,我先給你開單子,你下午兩點去抽血。現在把外套和鞋脫了,躺床上去,我給你照下B超。”

童岩照指示躺下,擠在腹部的冰涼耦合劑使得他微微皺眉。

“看大小快十四周了,怎麽現在才來建檔?”何權邊挪動探頭邊問。

“沒反應,不知道,昨天突然肚子疼,又想起有段時間沒起過紅斑了,就測了一下。”

何權點點頭。擁有隐X基因的男性起紅斑就相當于女性的月/經,可以用來判斷是否懷孕,通常起在手心或者大腿內側等隐蔽的地方,一到兩天之後消失,但不是每個人都會起。何權就不起,所以壓根沒法用這個來判斷。

何權注意到童岩的發根都是紫色的,一看就是剛染沒多久。

“懷孕就別染頭發了。”他叮囑對方。

童岩嘆了口氣:“其實我沒想過要孩子,是我男朋友想要……可狗仔盯着我,要不我也不至于包成搶劫犯似的來這。”

“以後來從後門走,直接進地下停車場。”停下移動探頭的手,何權記錄下所需數據,“沒超過十四周,還來得及做個NT檢查。”

“什麽檢查?”童岩完全沒概念。

“NT,神經管發育檢測,我有這個認證,不需要你再約別的醫生。”

“這樣,不好意思,剛進來的時候看您這麽年輕,還以為……”

“還以為院長敷衍你?”何權幫他把話說完,側頭笑笑,“你看我像多大?”

童岩想了想:“二十……七八?”

何權笑出了聲。他留胡子就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歲數大點,省得患者一進診療室還得退出去看看自己是不是進錯屋了。他不止一次聽到患者和家屬的議論——這麽年輕的主任醫師,買來的職稱吧?

現在沒胡子了,一下嫩了好幾歲。

“不,我比你大。”何權剛看童岩寫的年齡是三十二。

童岩惆悵地嘆息:“醫生是歲數越大越值錢,不像我們……三十是個坎,到這歲數還沒紅,也就沒希望了。”

“男星的演藝生涯該比女星長吧?”

“不是對我這樣的人來說。”

何權默然。真就像他以前常和方默錢越開玩笑說的一樣,倒退一百年,像他們這樣的生下來是要被淹死的。其實到現在為止歧視也沒完全消除。郁超那糟心的婆婆不就說過,生個男孩一百萬,女孩五十萬,他們這樣的三十萬?夾縫中的人群,好像生來就低人一等,如果自己再不努力,沒人看的起。

“目前看一切正常,下午抽完血,等結果都出來,下次産檢一起帶給我。”何權遞給童岩一包面巾紙擦耦合劑。

“下次産檢什麽時候?”

“三十二周之前是一個月一次,然後半個月,到三十六周之後是一周一次。”摘掉手套,何權起身走到桌前翻了翻臺歷,“呦,下個月正趕上春節,你可以稍微提前點來。”

整理好衣服,童岩下床坐到椅子上,問何權:“何主任,我聽說,可以保存臍帶血治病用?”

“是,不過其實沒宣傳的那麽神乎其神,真要是幼兒時期發病,多是基因裏帶的,那樣臍帶血也有污染。倒是對父母來說可能有用,比如白血病什麽的,可以做幹細胞移植。”

童岩目光裏閃爍出何權無法理解的光芒:“我留。”

“等下。”何權起身拉開診療室的門,“娟兒,拿份臍帶血留存登記表來。”

下午沒手術,何權難得清閑,抱着電腦窩沙發上看國外的文獻資料。喬巧進辦公室看見了,轉臉出去過會又進來,拿了件放射科用的防輻射馬甲給他蓋到身上。

“姐,用不用這麽誇張啊?”何權哭笑不得。

“你要把筆記本擱腿上看就給我蓋着。”喬巧給自己倒了杯咖啡,“鄭大白什麽時候回來?”

何權算算日子,說:“得周末吧。”

“我也挺想去災區出份力的,你姐夫死活攔着。”

“別去,太慘了。”何權把筆記本電腦放到茶幾上,抱着防輻射的馬甲坐正身體,“老實說我都有點後悔,讓我們家小白跟着我看那些。”

“小白?”喬巧的表情略顯糾結,“誰起的名字?”

“鄭大白啊,我說孩子叫何羽白,他就給起了個小名叫小白,說賤名好養活。”

喬巧翻白眼:“大名也夠好養活的。”

“念在你跟我是異父異母的親生姐弟份上,我當沒聽見啊。”何權撇撇嘴,“要不你給起個好聽的名字,鄭大白說是羽字輩。”

“我更起名廢,打小學作文就沒及過格。”喬巧無奈地笑笑,“給孩子起名是長輩的事,要不讓你外公給起一個?”

何權垂下眼,嘟囔道:“沒打算告訴他。”

“這事兒你必須得說,老頭兒都那樣了,還能活幾天?”喬巧蹲到沙發前仰臉看着他,語重心長地勸道:“阿權,我不是向着齊爺爺說話,是不想你留下遺憾。你啊,就是嘴硬心軟。我都聽我媽說了,你冒着坐牢的風險給齊爺爺施針,這是高興的事兒,為什麽不說?”

“我要一說孩子姓何,他肯定不高興,回頭又犯一次心梗,死定了。”

“姓什麽重要麽?血裏帶着的,永遠都在。”

“是不重要,可他就死看不上我父親,不想看他臉色。”扒下沉甸甸的防輻射馬甲扔到一邊,何權重重嘆了口氣,“姐,反正這件事就你知道,先別跟任何人說,等過了十二周穩定了再說。”

“你不是跟秦楓也說了?”

“沒,我說是患者那邊出問題了。”何權抿嘴笑笑,“給他吓得夠嗆,還擔心人家會不會告醫院。”

“你饒了秦楓吧,本來就少截腸子,心髒再出問題可就要命了。”

倆人正笑着,秦楓敲敲門進來,一看他們用怪異的眼神兒看着自己,挑眉問:“又說我壞話呢吧?”

“沒,誇你呢,聽說你要繼續進修了?”何權沖他擡了擡下巴。

“必須的,再不争口氣,将來拿什麽養活老婆孩子?”秦楓剛下産二的一臺手術,進來歇腳,一屁股坐防輻射馬甲上了,拽出來看了看,問:“诶?你拿這玩意是要幹嘛?”

何權趕緊一把搶過來塞背後:“腰疼,靠着舒服。”

“硬了吧唧的靠着有什麽舒服的?”

秦楓說着,摸出手機刷微博,放松放松。喬巧把他往旁邊一擠,自己也坐到沙發上,湊過去看手機屏幕:“诶诶,點開這條。”

“你們女人就是愛看八卦。”秦楓點開那條标題為《地産大亨命不久矣,衆親屬為争遺産對簿公堂》的新聞。

“我仇富,行麽?”

喬巧哼了一聲,何權聽了在旁邊笑着搖搖頭。要說喬巧的家境不差,自己是主任醫師,丈夫在企業裏也任高管,小家庭中産偏上。又跟齊家沾親帶故,父親手裏有點華醫堂的股份,說不上大富大貴吧,日子過得也算衣食無憂。

“呦,這不是前段時間鬧緋聞那個麽?怎麽得白血病了?”

喬巧的話将何權的注意力從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吸引開:“哪個鬧緋聞的?”

“就和童岩從酒店裏出來的那個,郭峰輝。”喬巧把手機遞到何權跟前,順手又把防輻射馬甲從他背後拽出來掖在筆記本電腦下面,“靠老丈人起家的,有錢有勢了就在外面找小三,還讓狗仔給拍着了。”

何權接過手機往下滑了滑,看到回帖裏罵聲一片,都說他這是報應。想起童岩要留臍帶血的事,何權搖着頭将手機遞還給秦楓。這很可能只是一場交易,把對金錢的欲望和求生的希望,都壓在了一個尚未出生的小生命身上。

他回手扣住腹部,在心中默念——小白,爸爸向你保證,你是因愛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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