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恩義

時晔微微一笑:“三哥,那我先回去了,若有事,派人通傳我一聲。”

謝晗颔首,時晔便轉身出了屋子,撩開簾攏,與立在門外的元瑤抱拳見禮。

元瑤沒想到他也在這裏,笑着道:“時将軍,妾是不是又打擾了您和謝使君談正事?”

時晔道:“臣要禀報的事,都已禀完,娘娘請進罷。”

元瑤與他道別,繼續往裏屋去,她寫了封信,想請謝晗捎給元歡,好和小堂妹報個平安。

屋內,謝晗負手立在一副巨大的輿圖前,元瑤循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發現他正在看輿圖上的洛京。

“謝使君。”元瑤輕聲打斷他的遐思,“妾寫了一封家書,可否煩請您幫忙轉交給阿歡?”

謝晗自是應允,元瑤将信遞過去,聽見他說:“臣今夜便要動身,娘娘留在別院,務必珍重。”

“不等明日再動身嗎?”元瑤道,“從桓城去淮州行宮,大約要兩日,謝使君不必急于這一時。”

謝晗笑了一笑,“若是快馬加鞭趕路,一夜足矣,興許還能趕上早朝。”

元瑤覺得他就是個天生勞碌命,便也不勸了,她繼續看着輿圖,河西道在洛京西北方向,輿圖上有個小小的三角記號,旁邊标注涼州二字。

涼州,書中元小娘子的故鄉。

從輿圖上來看,涼州到洛京遠隔數千裏,也不知當初她帶着元歡和雲珠一路南下洛京,究竟吃了多少苦頭。

見她望着輿圖出神,謝晗便問:“在想什麽?”

“無事。”元瑤搖頭道,“倘若妾沒記錯的話,謝使君也是涼州人士?”

“其實,臣的祖籍并非涼州。”謝晗淡淡道,“家母是寧州人,嘉平五年,她帶我搬家去了涼州,未出兩年,便病逝了。”

那他的父親呢?元瑤眸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謝晗仿佛有讀心術,解釋道:“家父過世得早,臣從未見過他。”

以他的出身,能有今日地位着實不易,一時之間,元瑤不知應如何出言寬慰,謝晗側首望着她,“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确實還有,不過這會兒她可不敢再提,免得自讨沒趣。

謝晗看出她藏着心事,輕輕握住她的指尖,“我知道你很好奇阿念。”

“先前與你說過,因她幫忙舉薦,我才得以在涼州軍中謀到差事。她有恩于我,将來若是她遇到困厄,我必定出手相助。”

他常年使刀,掌心結着一層繭子,粗砺的觸感自指尖傳來,這一次元瑤沒有掙脫,而是問:“謝使君喜歡她嗎?”

謝晗道:“想聽實話?”

元瑤點頭,當然要聽實話,不過他胡亂搪塞幾句也是極有可能的。

“沒有男女之情,但是有兄長對妹妹的喜歡。”

元瑤瞪大雙眸,我只把她當妹妹看,這難道不是标準的渣男語錄?

見她誤會了,謝晗不由笑着道:“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八歲,及至後來她跟随家人南逃,也還未滿十二歲,在我眼裏,她只是個小孩子。何況那時,我一心想着攢軍功,根本沒有半點心思考慮旁的事。”

那阿念姑娘與他分別時尚且是個半大的孩子,雖說古人早熟,但謝晗應該不至于對這麽小的女孩兒動心,要不然她真的是沒眼看他了。

元瑤稍稍放心一些,轉念又想,若不是因為白月光的緣故,那謝晗為何要把自己從渣皇帝身邊接走?

書中寫到元小娘子被送去清羽峰時,謝晗常去探望,終于有那麽兩次,他當着元小娘子的面提到涼州,說起與白月光年少相識的舊事。

因元小娘子極度抵觸他,所以每每劇情進展到關于白月光的橋段,就會被元小娘子無情打斷,乃至作者寫了三十萬字,白月光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

男人嘛,大多都是口是心非的,謝晗一定是不想讓她覺得他很奇怪,才故意這樣說。

謝晗并不知曉短短一瞬,元瑤就已經腦補了一出大戲,他溫言詢問道:“晚膳想吃什麽?”

話題跳得似乎有點兒快,大概他不想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纏,于是元瑤順着他給的臺階下,随口報出幾樣菜名。

當夜,謝晗點了十個親衛随行,與時晔一道策馬離開別院,前往淮州行宮。

上早朝前,趙琛聽說謝晗已來到行宮,嗤笑一聲:“他倒是動作極快。”

近侍李泓禀道:“謝使君在殿外候着,陛下現在要見嗎?”

侍女上前伺候他穿戴朝服毓冕,趙琛舒開雙臂,渾然不在意道,“就快上朝了,待會兒散了朝再見,也不遲。”

他本就對這位手握重兵的河西節度使無甚好感,加之先前謝晗索要元氏,更是令他覺出一絲屈辱,身為一國之君,竟然要受臣子脅迫。

李太後罵他不知分寸,謝晗是何人?他掌管着幾十萬悍勇善戰的河西軍,當初若非他及時救駕,只怕突厥鐵騎早已破了洛京,血洗大梁帝都。

将他訓了好一頓,李太後冷冷道,且不說他只是要個不受待見的昭容,就算他要你的心尖寵宋淑妃,你也得想法子給他送過去。

當時趙琛聽完,心中自是一哂。

盡管如此,每回接見謝晗,面上功夫還是要做全的,這次亦不例外。

散朝後,謝晗單獨留在宣政殿,向他禀道,回京的各項事宜均已打點妥當,只待承安皇帝和李太後下令啓程。

趙琛掀起眼皮看了看他,“謝卿以為,何日啓程為宜?”

此言一出,謝晗當即單膝下跪行軍禮,“承蒙陛下厚愛,臣不敢妄言。”

“那便後日罷。”趙琛直起身子,隐隐有些不耐,“謝卿還有要事啓奏嗎?若無事,可退下了。朕讓宮人收拾了一間偏殿出來,委屈謝卿這兩日暫且安置在偏殿。”

“禀陛下,臣還有一事要啓奏。”謝晗道,“元昭容想與陛下一道回京,故而,臣沒有将她提前送去洛京,讓她留在了桓城別院。”

趙琛雙手抓着鎏金扶手,面色微變,“她還說了什麽嗎?”元氏可千萬別鬧着要回宮,否則到時就很難辦了。

謝晗從容道:“元昭容還說,她思慕幼妹,想在去清羽峰之前與元二小姐見上一面。”

原是打的這個主意,趙琛暗暗松了口氣,道:“她們姐妹二人感情深厚,朕許她這個請求。”

謝晗替她謝過恩,兀自起身退出宣政殿。

小黃門引他往長樂殿偏殿的方向去,忽聽見謝晗問:“請問中貴人,可知元昭容離宮之前的居所在何處?”

那小黃門道:“禀謝使君,昭容娘娘原先住在蘅蕪苑。”

謝晗道:“可否煩請中貴人帶我前去?”

小黃門面露遲疑,謝晗不動聲色摸出一塊金錠遞去,那小黃門悄悄收下藏入袖中,行了個禮,“蘅蕪苑在後苑的西北方向,還得走好些路,謝使君請随我來。”

行至蘅蕪苑門口,謝晗止步,微微蹙眉,這間院子被一排梧桐木遮去日光,陰冷潮濕,蟲豸甚多,不遠處的石階上卧着條三尺來長的蛇。

小黃門謹慎地道:“謝使君,蘅蕪苑空置有一段時日了,平素無人清掃,還是莫要進去了,免得污了謝使君的長靴。”

數月前,在洛京見到她時,他便知曉這位陛下待她薄情,卻沒想到,趙琛竟會苛待她到這般地步。

謝晗颔首,轉身随他往長樂殿行去,路過湖畔,遠處柳樹下有個小姑娘正在作畫,旁邊立着一個侍女,年約十七八歲。

謝晗認出主仆兩人,收住腳步。

恰好此時,那小姑娘亦發現了他,欣喜地道:“謝使君。”一別數月,元歡竟比之前在洛京見到時還要清減,小姑娘穿着鵝黃色衫子,娉婷袅袅,似一枝初發的芍藥,不經意間,與他記憶中某道舊影重合。

小黃門以為他行錯路,便道:“謝使君,長樂殿請往這邊。”

謝晗道:“我還有些事,請中貴人在此稍後片刻。”說完,徑自往湖畔去了。

見他行來,元歡起身道了個萬福,謝晗與她寒暄:“數月未見,二小姐近來可好?”

“有勞謝使君關心,我一切都好。”元歡莞爾一笑,在洛京時,這位謝使君曾出手相助,對此她一直抱有感激。

謝晗自懷中取出一封信,“這封家書,是元昭容托我帶給二小姐的。”

元歡面露驚訝之色,接過家書,壓低聲音詢問:“謝使君,您見過我阿姐了,她現在還好嗎?行宮裏的人都說她害了病,不能在陛下身邊侍奉,這才被逐出去……”

“二小姐無須擔心,元昭容并無大礙,過幾日路過桓城時,二小姐便能見到她。”

元歡還想繼續打探堂姐的情況,卻見那小黃門不耐地朝自己使了個眼色,只好福了福身,“謝使君請回罷。”

行宮裏人多眼雜,謝晗沒有久留,與她拱手作別,繼續随那小黃門往長樂殿去了。

元歡謹慎地觀望四周,确定除了雲珠再無旁人,這才啓開家書。堂姐告訴她,自己很好,要她暫且耐心等待一段時日,若有機會,将來必定把她和雲珠接回身邊。

讀完後,她撕碎灑金信箋,撒在湖邊,看着碎紙吸水後緩緩沉入水底。

雲珠觑了眼天色,幫她收起畫材,“二姑娘,午後怕是有雨,早些回去罷。”

元歡乖巧地點頭,轉身随雲珠離開湖畔,只期盼能盡早與堂姐見面。

及至午後,烏雲層層堆砌在天際,響過幾聲悶雷,豆大的雨點砸下來。

長樂殿偏殿,謝晗坐在一張圈椅上,靜默觀雨。

四個月前,仲春,率領河西軍進駐洛京那日,同樣也下了一場大雨。

洛京被突厥人圍了整整五日,縱然留守帝都的朝臣及時安撫住了百姓,雖未出現大規模的恐慌,但趁亂作惡者不在少數。

他的部下意外救了這位被留在洛京的五皇子側妃,将她們姐妹送回王府安頓,禀報給謝晗,次日午後,謝晗抽空去見她。

隔着一道屏風,謝晗向她行禮,自報姓名。

屏風後,元瑤并未認出他來,客氣疏離地稱呼他謝使君,詢問可否請他幫忙送她去淮州行宮?

起初謝晗微有些驚訝,轉念又想,自涼州一別後,兩人再未見過,好些年過去,元瑤忘記他,也是正常的。

念及她與趙琛成婚不過兩月,正是情濃的時候,定然不願分居兩地,謝晗自是應允這個請求,旁敲側擊問了她一些舊事。

元瑤卻答不上來,輕聲解釋說,自己十二歲那年生了場病,許多事情都記不得了。

嘉平十二年,突厥破城,她親眼目睹父親提劍死守北城門,突厥騎兵血洗涼州,那樣慘烈的景象,忘了也好,謝晗便沒有再追問。

北地戰事尚未平息,謝晗無法在洛京久留,安排好送元瑤前往淮州行宮的事,當天黃昏便趕去了雲州,還有七萬突厥騎兵盤踞在那處。

他寫了一封密函給時晔,請他幫忙查探元瑤這數年來的經歷,以及她為何突然忘卻了以前的事。

直至後來,他在雲州刺史府看到那些書信,才知趙琛待她無情,平日裏縱容宋側妃欺辱她也就罷了,撤離洛京途中嫌她累贅,暗中支使近侍尋了個借口把她們姐妹丢下馬車。

倘若他再晚到一日,突厥當真攻下洛京,元瑤可還有命活着去淮州行宮?

謝晗久久不語,而後沉聲道:“此事除了你我二人知曉,不得洩露出去。”

時晔心中自有分寸,點頭應下,又提醒他:“三哥,陛下已冊封元小娘子為元昭容。”

“元昭容?”謝晗不禁冷笑,“若我開口問他讨要一個無寵無子的昭容,你猜,他會不會許給我?”

時晔被他這念頭吓了一跳,忙勸道:“三哥,此事若傳出去,必遭天下人指摘,言你驕矜自傲,目無主君,你還是再好生考慮考慮。”

“阿念她與我熟稔以後,便改口喚我兄長,就算她記不得以前的事,我也做不到放任不管。”謝晗聲音低沉,微微帶一絲喑啞。恍惚間,他依稀又看到梳着雙平髻的小丫頭朝自己跑過來,高高揚起手裏攥着的信,她說,兄長,我阿耶答應了,再過幾日,你就能去涼州軍中。

“小六,元家落敗,她的身後沒有母族可以依靠,比不得那些世家出身的妃嫔。我原本打定主意,将來待她生下皇子,我必定幫襯她們母子,可如今,我更改心意了……”

這世間還有千千萬萬的男子,唯獨趙琛絕非良配,不值得她托付一生。

等到他從久遠的思緒中收回心神時,殿外,雨勢漸收,飛檐下滴答作響,宛如一支伶仃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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