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陛下身上有傷疤嗎?”
章颉的手就頓住了。他說:“有。”
嚴清鶴問:“陛下也用過什麽太醫的藥膏……要消掉它們嗎?”
“沒有。”章颉笑着搖頭,“朕去過邊境戰場……那時候留的,哪裏有那麽多講究。”
嚴清鶴想了想,他其實一點都不熟悉皇帝的身體。即使他們在床上做過最親密的事情,他卻沒有仔細看過皇帝的身體。
這些傷疤會在哪裏?後背,前胸,還是腰際?嚴清鶴想象了一下,繼而開始想象很年輕的皇帝受傷的情形。
章颉又說:“那一趟不該去的,平白連累你受罪。你是保護太子的功臣,想要什麽賞賜?”
嚴清鶴道:“随陛下吧。不是賞過了麽?”
“不是說那個。”章颉道,“那些物件你肯定也不在乎。朕看你喜歡讀史——你不是說想做點事情麽?先帝的實錄斷斷續續耽擱了幾年,過陣子又開始做,你願意去麽?”
章颉想了想,補充道:“等你身體大好了以後。”
嚴清鶴思索一陣,才說:“再看吧。”
他話是這麽說的,但很快就開始想法子看當時的起居注。
還有一件事,嚴清鶴原本都不大記得了。有一日,他隐隐地聽見什麽“屬國使者”“賀禮”一類的話,才想起來萬壽節就要到了。
嚴清鶴在想,是不是該給皇帝送件禮物?以他自己的名義。他能送出手的,皇帝當然什麽都不缺;不過不論送什麽,都只是一份心意。
他也想過送一幅自己的字或者畫,但是朋友之間随意送送還好,要送給皇帝,他又覺得拿不出手。
他回了一趟家,找出一樣小東西。是個玉翁仲,護身的小挂件,極素極簡,寥寥幾刀刻出個寬袍高冠的老者。并不是什麽很精妙的雕件,但是個古件,沉靜古樸,茶褐的玉色越往下越深沉,把時間都凝結在裏面。
老者的嘴只刻了一刀,細細看來,似笑非笑。
保平安的東西,怎麽送都不會錯。嚴清鶴用個沉香小盒子把它裝起來,香材是南洋的料子,味道清甜幽遠,似花似果。但這香料木性松軟,又多是碎片,拿來薰的多,能成雕件的極少。
嚴清鶴放下盒子,指尖就染了甘涼的香氣。
萬壽節前一日,皇帝對他說:“你明晚還是到朕這裏來吧……只是怕又要鬧得晚了。”
嚴清鶴應了好,又問皇帝:“怎麽陛下倒像不大高興的樣子。”
“太喧鬧了。”章颉說,“也不是說熱鬧一點不好,只是這卻不是給朕過生日,是給他們做排場的。”
嚴清鶴笑:“您是天子,您的生日是天下的節日,當然不只是一個人的事。”
于是嚴清鶴想,他的禮物還是等到明晚再送給皇帝。等到皇帝從朝臣和貴族中間脫出身來,只給皇帝過自己的生日。
這日晴空湛碧,天朗氣清,宮城內外處處結彩。日間接見使臣,受百官朝賀,夜間還與宗親後妃宴飲。
慶典前還需更衣,禮服穿起來極為繁瑣,章颉一邊由着宮人為他更衣,一邊聽劉善交代事情。
劉善說完一句,頓了頓道:“安王未至……”
劉善跟了皇帝許多年,大約知道許多年前的一點故事。他接着說:“安王才出發時,身體不适,故而回府了。來的是世子,一直趕路,昨日才至……”
章颉原先聽得心不在焉,忽然聽到這一句,反應不來,有些恍惚,又問道:“什麽?”
“安王因病未至,來的是安王世子……”
猝不及防。章颉感到自己尚未做好準備。遠遠的思念也好,借着別人回憶也罷,那是一回事情;可要當面見他,又是另一回事情。
可笑的是,他那樣想念章瑗,人将在面前,卻想要逃避。
典禮将要開始了,宮中一片肅靜,禮樂的聲音莊嚴肅穆,回音從宮殿中傳出去,和遼遠的天空融在一起。
皇帝總是走神。外國的使臣獻上賀禮,鐘聲敲響了,宰相帶頭舉起酒杯,一盞酒,兩盞酒,三盞酒。數百舞女捧花起舞,伶人和着琵琶輕聲吟唱。
皇帝高坐堂上,看不清舞女的容貌,只見彩練飛舞。他對于這些儀式很熟悉了,不需全神貫注也能做得端莊漂亮,所以他總是走神。
他的目光不經意掠過章瑗。同樣的遙遠而模糊,但是很熟悉,他能想象得出清晰的面容。
但他不敢多看。他忽然想起嚴清鶴,而陡生一絲背叛的愧疚。章瑗說的很對,至高無上的權力的确改變了他。
威逼利誘是他,以權謀私是他。他明明可以把那一點心思壓在心裏,讓它從始至終幹幹淨淨。可他沒有——他要怎樣面對章瑗呢?他不能坦坦蕩蕩地與他敘舊了,也不能問心無愧地剖白心跡了。
他畢竟不同于十幾年前了。那時候,他可以用一腔赤誠對章瑗說:“至少你還有我。”
現在想來,果然是年少輕狂的話。章瑗離了他,過得很好,甚至于過得更好。念念不忘的,居然是他自己。
天色暗了,又一輪的宴飲方才開始。美人們輕歌曼舞,席上陸續擺了各色珍馐鮮果,較白日裏更輕松和緩。
章颉用了兩盞酒猶豫,最後還是說:“叫世子到朕這裏來說話吧。”
章瑗走到皇帝身邊,向他行禮,落座。皇帝問:“皇叔身體怎樣了?可是有什麽毛病?”
章瑗答:“多謝陛下挂懷,并無大礙。父王只是稍感不适,是臣弟怕這一路舟車勞頓,再出閃失,才替父王前來。時間匆忙,未及和陛下提前通報,願陛下寬恕。”
“沒事就好。”皇帝說,“要是有問題,只管和朕開口,宮裏有幾個太醫還是不錯的,皇叔身體要緊,馬虎不得。”
章瑗點頭應了,又說:“查不出什麽病來,那年母親走了以後,父王身體就不大好了……大約是心病。”
說起這個,兩人就短暫地沉默了一瞬。皇帝一直低垂着眼睫,目光飄忽游離,不去正視章瑗。
也許是不敢吧。皇帝卻又想起嚴清鶴——嚴清鶴或許已經在等他了。他想起近來嚴清鶴的痛苦,他故作雲淡風輕的神态,和他依然清瘦的臉。他感到一些煩惱,他又該怎樣面對嚴清鶴呢?
皇帝又問:“長禧郡主怎樣了?”長禧郡主是章瑗的女兒,皇帝親自為她取了封號。
章瑗含笑道:“她很好,就是還很喜歡鬧,不過總能引得父王開心,也就随她了。”
皇帝說:“你可帶她到京裏多住一住,她長大後朕還未見過。她與玉蟾年紀也相仿,能合得來,也不會寂寞。”
“好,我來年帶她來長長見識。”章瑗頓了頓,才接着說道,“不過若是長住,也就罷了……她性子太跳脫,在鄉野地方沒什麽所謂,但怕是不宜在宮裏住的。”
皇帝明白,章瑗不想孩子們再走他們的老路。他擡眼直視章瑗的眼睛,居然感到意外的平靜。
轉而卻驚得一陣眩暈,喘不上氣。
他曾經因為一雙眼睛,險些毀了一個人。
現在他卻覺得,那雙眼睛,也并不是那樣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