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評定(一)
男人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否認。
他邁步走上前來,擦過許暮洲的肩膀,彎腰從怪物的喉嚨口拔出那把短劍,然後頗為珍惜地從旁邊的座椅靠背上拽下一張遮布,細致地擦拭着短劍上面的血污。
“或者更精确一點。”許暮洲寸步不讓:“我的觀察者。”
許暮洲承認,在說出這句話時,他的內心的确有那麽千絲萬縷的憤怒無從壓制。
饒是誰發現自己被進行了基本設置,像一只小白鼠一樣被當做實驗用了觀察對象,恐怕心情都不會太好。
男人擦拭的動作一頓,擡眼看向了許暮洲。
少女已經被這猝不及防的展開徹底弄蒙,她生怕這又是什麽要命的變故,于是扯了扯許暮洲的衣角,心有餘悸地問:“……什麽觀察者?”
許暮洲抿了抿唇,沒有回答。他自認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也沒有必要解釋給少女聽。
少女還想再問,廣播聲卻又響了起來。
“叮——”
“據列車停車還有五分鐘,請各位旅客回到自己所屬車廂,等候下車。”
廣播聲一落,一號車廂與二號車廂的連接門便發出一聲輕響,緩緩地打開了。車廂對面是一片昏暗,只能看到隐隐的座椅輪廓,少女頗為畏懼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向後挪了挪。
許暮洲和男人都沒有動,少女大概猜到所屬車廂就是意識清醒時分配的車廂,但與她一起分配到二號車廂的中年女人在站臺上就已經成了一堆碎肉,少女本能地不太想離開人群,獨自一人去未知的二號車廂。
“我……”少女支支吾吾地說:“我能不去嗎。”
許暮洲瞥了她一眼,發現她身上的睡袍破破爛爛,腰間白皙的皮肉裸露在外。小腿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正往下滲着血。他蹲下來,伸手捏住少女長長的睡袍下擺,就着上頭劃破的缺口一用力,橫着撕下了長長的一條布。
“你!”少女一把按住裙擺,蜷縮在地上往下拉了拉衣擺,警惕地看着許暮洲:“你幹什麽!”
許暮洲冷着臉脫掉自己身上的外套丢到少女身上,一邊将那張布條纏在少女的傷口上,一邊沒好氣地說:“放心,我的性取向跟我自己性別一致。”
少女裹緊了他的外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誤會他:“對不……”
“下一站就是目标站。”許暮洲替她粗略地包紮完傷口,不近人情地說:“我勸你最好乖乖照做,回到你應在的車廂去。”
許暮洲說完便擡腿跨過了怪物的屍體,往車廂中部走去。少女攏着衣服,左右看了看許暮洲和男人,見他二人誰也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能鼓足了勇氣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後走去。
車廂門在少女離開後再次合攏,許暮洲彎腰從D13的座位底下拿出他灰撲撲的背包。
在剛一上車時,許暮洲就依照本能将背包放在了腳下,匕首就放在拉開的拉鎖下方,所以在異變突起時,他才能勉強将匕首從包裏抽出拿在手裏。
只是那只貌不驚人的背包就慘了些,上面全是許暮洲踩踏上去的腳印,裏面的東西散了一地,許暮洲前後找了找,最後從12排的車座下找到了被壓扁的半包煙。
方才廣播明明提示了還有五分鐘到站,可許暮洲所乘坐的一號車廂卻一點減速的意思都沒有。許暮洲将座椅之間的扶手折了下去,放低靠背,坐在了D13的那個座位上。
他的目光盯着車廂前的LED屏幕,他心中跟着屏幕上的時間一起讀着秒,直到五分鐘的倒計時歸零,方才一直漂浮在半空中的淺綠色屏幕忽然閃爍了片刻,任務完成的字樣一閃而過,屏幕頓時消失在了半空之中。
任務完成了,但列車卻沒有靠站。許暮洲從過道向後看了看,發現後頭的車廂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消失了。
“現在大概可以聊聊了。”許暮洲收回目光,說道。
劇烈運動的後遺症對他來說是極為明顯的,許暮洲上臂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顫抖着,他努力了兩三次,才從煙盒裏抽出了一根煙。但他上下摸了一圈,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打火機在站臺上就被他當做違禁試驗品扔到了站臺下。
許暮洲正在洩氣,旁邊卻忽然伸過來一只手,男人的手中握着一只塑料殼的劣質打火機,火油只剩下薄薄的一層,按開火機時,那火苗寒酸得簡直令人心疼。
“湊合用用。”男人說。
許暮洲不會跟自己過不去,他略微低下頭,咬着煙湊近了那簇火苗,火舌舔舐着煙絲,瞬間将煙頭的紙卷燃燒得卷曲起來。
許暮洲吐了口煙,才緩緩道:“這不是我的任務,對不對。”
他也不等男人回答,反而自顧自地繼續道:“在場的這群人裏,并不都是我印象中的玩家,就我所知,這裏至少有三種人——玩家,你,還有我。”
男人直起身子,挑了挑眉:“嗯?”
這一聲應答像是含在喉口,他的動作顯得十分随意,莫名地削弱了他相貌中原本的正派氣質,反倒顯出幾分痞氣來。
男人身上的皮衣在方才搏鬥的過程中沾了血污,他将外套随意脫下,遠遠地扔在過道那頭。他內裏穿了一件緊身的中袖T恤,男人的身材比例很好,肩背線條看起來十分流暢,許暮洲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腦海中卻忽然浮現出方才男人割斷怪物脊骨的那一剎那。
那些好看的肌肉線條下,隐藏着的是極深沉的殺意。
“或許這麽說有些自作多情了。”許暮洲說:“但這個世界,恐怕是以我的認知臨時設定的吧。”
男人不置可否,而是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這裏除了場景中需要隐藏線索的真實與違和的界限之外,這個場景還存在不必要的疏漏。”許暮洲夾着煙向上指了指,頭頂上的煙霧報警器閃爍着紅燈,卻沒有報警。許暮洲彈了彈煙灰,又說:“除了這個之外,有一件事我從上車開始就在覺得不對勁,卻一直都沒想起來,直到剛才坐下時才反應過來。”
“高鐵二等座,座位是以三二的标準分布,但一等座卻是二二分布。”許暮洲指了指身下的座位:“我們姑且算這是一個游戲場景……如果是大數據下的場景建模,不會犯這種常識性錯誤。”
男人露出贊許的表情:“繼續。”
“所以這場景大概率是以某個人的潛意識認知生成的,只有這樣才會出現這種細微Bug,我出差經常會乘坐高鐵,潛意識裏對這個場景很熟悉,但大多數時候都在乘坐二等座。”許暮洲說着舉手示意了一下:“就像現在這個樣子……這趟列車希望用一二等座區分我與其他人之間的差異,這沒什麽。但內置卻出現了這樣明顯的主觀意識疏漏,問題就很明顯了。”
許暮洲對煙的依賴性不大,大多只是熬夜加班時才會抽上兩口醒神,不知不覺抽了半根下去,頓時覺得有點暈,他晃了晃腦袋,頗為不文明地就地碾滅了剩下的半根煙。
“這個游戲從本質上來講過于簡單了,唯一的難度就是在于如何活下去。”許暮洲說:“事實上從遇險的時候我就發現,游戲雖然先用武器和複活道具将人們分成兩類,但選擇複活道具的人,其實是已經等同于被放棄了。在這種封閉式環境中,無論擁有多少次複活機會,都與零沒什麽分別。所以實際上,最後能活下來的人應該百分之**十出自選擇了武器的人群。”
他說得十分保守,事實上,在許暮洲認知裏,除了少女之外,剩下的幸存者應該都是選擇保留武器的。
畢竟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生死危機,許暮洲從不吝啬于猜度人類的自私和弱小,會在這種情況下去冒着風險救人的人,幾乎無限接近于零。
“通過‘選擇’,來确定人的性格,将人類分為主動者和被動者兩個陣營,并手動放棄一個,這符合逃生游戲的前置邏輯。”許暮洲頓了頓,覺得嗓子幹澀得要命,舔了舔唇聊以安慰才繼續說:“所以對他們來說,這只是一場需要盡可能存活的逃生游戲。”
“但對我來說不是。”許暮洲說着看向男人:“首先在進入游戲前,我就被預設了一定的游戲認知……我最初認為這是游戲設定,但後來發現遠遠不止于此。我會對非主觀存在的危險警覺,也會有本能一樣的規避直覺,這都是預設留給我的。這種預設規避了我絕大部分會喪命的可能性,甚至連我武力不足可能出現的危險,都由你來負責規避——從這一點看,這場游戲幾乎是為我屏蔽了所有非主觀危險。但與此同時,卻為我設立了更多的邏輯關卡。”
“所以我才肯定,我與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許暮洲篤定道:“對我來說,這是一場推理游戲。”
男人勾起一側唇角,拍了拍手表示對他的肯定。
“但剩下的人也是真實的,所以其實任務面板上的任務,是給他們的吧。”許暮洲坦蕩地與男人對視着:“但是我想不通一件事——為什麽單單要觀察我,以及,我為什麽會到這裏來?”
“很對。”男人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先表達了自己的贊賞:“頭腦冷靜,邏輯清晰,甚至絕大部分內容你都說準了。”
許暮洲敏銳地察覺了其中的關鍵詞:“絕大部分?還有什麽我沒猜到?”
“你的思維依舊被常規所束縛了,你該對自己更有自信一些。”男人說:“我不是你的觀察者……我是你的面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