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實習(二)

許暮洲下意識先去尋找着嚴岑的身影。

嚴岑站在人堆左側,離他大概五六步遠的樣子,見他看過來,極輕地沖他點了點頭。

在陌生的環境中,熟人能有效消除不安感,許暮洲稍稍安下了心,邁步往他身邊走去。

兩個系統的傳送機制中似乎有着微妙的時間差,許暮洲醒來的三到五分鐘後,剩下的人目光才逐漸開始聚焦,神志在緩慢的複蘇。

這三五分鐘足夠許暮洲将他們幾人的情況收入眼中,令許暮洲驚奇的是,這堆人裏還有他的熟人。

在高鐵上遇見的那個被這小黃鴨背包,選擇了七色花的女孩赫然在列。與上次見面不同的是,少女原本的長發削短了有足足一半,剩下一半用皮筋紮得十分緊實,額角還有一道未曾愈合的淺淺傷口,與那個只會哭着求饒的模樣有着天壤之別。

“永無鄉的時間線與外面不同,他們所有人都已經至少經歷過一次逃生游戲了。”嚴岑等到他走到身邊,才低聲提醒道:“你小心一點。”

嚴岑自己也沒怎麽來過審判系統,這系統并不需要工作人員,只需要一個特定的預設,之後就只要放任自流他們産生恐懼,怨恨和憎惡就可以。除了駐紮永無鄉的遠程操控人員需要稍微注意一下折損人數之外,幾乎沒有人會在意這個系統。

明明是這個網絡中納入人數最多的系統,但在永無鄉,審判系統幾乎被放置在了底層。

生與死會激發人的生存本能,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人脫胎換骨,但相應的,沒有法律拘束的生死境遇也會勾引出人心中最為隐秘的惡意——在社會中人們要遵守道德的約束,無論情願不情願,都要在身上緊緊地裹上一層人皮,起碼令自己看起來人模狗樣。

但在逃生游戲裏,生和死兩座大山撂在面前,人會變的越來越不像個人,最初是對死亡麻木,甚至漠然。直到最後人群會走向兩個完全不同的極端岔路,一部分人在一次次選擇面前維持住了自己人的本性,贖清了進入系統時所犯的罪得以離開,而另一部分人随波逐流,放任新的罪行蠶食着自己那張人皮,最後在一次次疊加罪行中成為審判系統永恒的養料,至死為止。

“嗯。”許暮洲簡短地答應了一聲。随即走到離嚴岑一米開外的地方停下腳步,與對方對視一眼後,默契地同時移開了目光。

許暮洲沒有忘記,這是審判系統的地盤,在場的所有人裏,除了他跟嚴岑這兩個橫插一杠進來搞事的工作人員之外,剩下的所有人,皆犯下了無法彌補的罪行。

這種認知令他整個人的立場都在潛移默化的轉變,他看着操場上零星站着的幾個人,心中的第一印象已經被蒙上了警惕的迷霧。

就像在高鐵上一樣,他并不想在最初就表現出自己的特殊,人之所以天性更趨向于平庸,則是因為特殊往往與危險挂鈎。

他并不确定人群蘇醒的确切時間,自然也不敢抛下這些人去學校裏尋找線索。

除了他和嚴岑之外,這次逃生游戲還有兩女兩男,除了許暮洲見過的少女之外,剩下的三個人都是生面孔。許暮洲身邊就站着一個中年男人,看起來四十多歲的模樣,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松垮西裝,有些微微的啤酒肚,手上戴着一塊價值不菲的腕表,可惜表殼已經裂開了幾條可憐的紋路,裏頭的表針也早已經停走,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态,居然還帶在手上。

中年男人的右手前方是一個看起來比許暮洲小許多的男孩子,他穿了一身校服,帶着一副黑框眼鏡,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木讷,劉海有些微微的長,遮住了上鏡眶。他的站姿有些佝偻,背馱着一個細小的弧度,兩肩向內扣着,是一個明顯的防備動作。

剩下的那個陌生的女孩看起來二十四五歲,她穿了一身淺粉色的休閑服,還搭了雙涼鞋,漂亮圓潤的腳趾暴露在空中,已經凍得有些發紫了。

——看起來都是很正常的人。

許暮洲打量着人群的功夫,大多數人已經找回了神志,身體晃了晃,眼神從那種無意識的空茫變得有焦點。

這是醒來了,許暮洲想。他極其自然地垂下眼,轉頭看向不遠處的學校。

參加過逃生游戲的老玩家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這種開場,許暮洲聽見身側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反倒是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原本昏黃的天逐漸暗了下來,空氣中的水汽逐漸濃厚起來,許暮洲敏銳地搓了搓手背,覺得空氣濕度似乎在瞬間加大了。

審判系統的玩家清醒時間都大差不差,少女顯然也看到了許暮洲,她微微一愣,然後擡腳沖着他走來。

“上一次游戲沒見到你,還以為你死了。”少女現在說起死亡兩個字顯得極其自然,她甚至還沖着許暮洲微笑了一下,說:“上一次見面太倉促了,我叫杜晴晴,晴天的晴。”

“許暮洲。”許暮洲說。

杜晴晴的好意在一定程度上會為許暮洲樹立一個很好的擋箭牌,他自然不會放過。杜晴晴說完,又看了看一旁的嚴岑。她的目光極其複雜,還帶着一點不易察覺的畏懼。高鐵上嚴岑見死不救的冷漠大概也給杜晴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心中掂量了一下,沒有與他搭話,只是禮貌地沖嚴岑微笑了一下。

嚴岑站在原地,盡忠職守地扮演着一個沉默寡言的神秘男人。

“還介紹。”中年男人不屑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命都不知道還能不能保住,居然還有心情自我介紹。”

他罵罵咧咧地踹了一腳地上的碎石,不知道在沖誰撒氣。

杜晴晴冷笑一聲,懶得跟他争吵。

“不能這麽說。”女孩輕聲細語地走上來打圓場:“大家湊在這裏,都是不幸的人,通力合作活着出去才是正事,怎麽自己先吵起來了。”

中年男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水汽,轉過身去,似乎懶得理他們。

女孩溫溫柔柔地沖着許暮洲笑了笑:“我姓林,林向。”

除了中年男人外,一直站在人群外圍的男孩子也一直沒有說話,他佝偻着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許暮洲。許暮洲用餘光瞄了他兩眼,只覺得對方身上一股子陰郁的味道。

“我上次游戲就見過他了。”杜晴晴說:“聽說是個高中學生來着,但是不怎麽說話。”

說話的功夫,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學校一樓懸挂的小風燈不知道什麽時候顫顫巍巍地亮了起來,那一簇小火苗在風中左搖右晃。燈應該挂了許久,外殼上覆上一層灰塵,以致于大半的光都被籠罩在了灰蒙蒙的外殼中。

“叮——”

空曠的操場上忽然響起毫無預兆的清脆提示音,許暮洲神色一沉。只見人群面前的半空中緩緩鋪開一張巨大的透明提示網,與許暮洲曾經在高鐵站上看到那張一模一樣。

光标在透明的任務面板上閃爍兩下,緩緩地打出了一行字。

【任務目标:活到天亮,并殺死NPC。】

這大概就是這次審判系統的逃生必要條件,許暮洲只瞄了兩眼就收回了目光——這任務目标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要做的是找到自己的工作目标,并消除她的執念。

但問題是,這裏除了玩家之外,連個活人都沒有。許暮洲看着黑沉沉的學校大堂,總覺得打心眼裏抵觸。

“任務目标大概率在學校裏,但我建議還是先觀察一會兒再進去。”杜晴晴說:“畢竟現在剛剛天黑,誰也不知道學校裏面有什麽陷阱。”

不輕易做決定,大概是老玩家的通病,其他幾個人也并沒有什麽意見,正在兢兢業業扮演普通玩家的許暮洲當然更不會有。

但奇怪的是,此時空氣中的濕度仿佛達到了極致,許暮洲已經有了濃重的不适感。他深呼吸了一口,差點覺得吸進肺中一團水汽。

對于他們幾個人來說,現在目之所及的唯一光源就只剩下了學校門口的那盞風燈。

片刻後,一層輕薄的霧緩慢地順着臺階攀爬上去,籠罩着那片小小的光源,天徹底黑了下來。

許暮洲眼前一花,只覺得身前飄落了個什麽東西,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不清楚。那東西似乎非常非常輕,在半空中打着轉,落下得十分緩慢。

不等許暮洲說話,林向先一步驚呼一聲:“這是什麽——?”

不光是林向,甚至連杜晴晴都發出了一聲極為難受的吸氣聲。

咔噠的一聲,許暮洲身邊忽然亮起一束筆直而窄長的光,許暮洲側頭一看,才發現是杜晴晴不知道從哪摸出了一把手電筒。

“道具。”杜晴晴說:“一共只能照明八小時。”

借着燈光許暮洲才發現,他們面前飄落下來的是一種柳絮狀的物質,這種物質紛紛揚揚而下,幾乎已經将整個操場籠罩在了其中。

最令人驚恐的是,這種柳絮會緩慢地腐蝕衣料不說,許暮洲被柳絮擦過的手背在瞬間起了大片的紅疹,一種鑽心的癢從紅疹處蔓延開來,許暮洲忍不住地伸手去撓,一抓便抓出了幾道血痕。

林向更是慘,她的兩只腳幾乎都暴露在空氣中,連拿衣服遮一遮的餘地都沒有,才站了這麽幾秒鐘的功夫,她的雙腳已經高高地腫了起來,只能蹲**去瘋狂地抓撓,恨不得趴在地上打滾。

“這不行!”中年男人突然暴喝一聲,他也被折騰得不輕,眉梢也是一片滲人的紅,他用胳膊遮住臉,匆匆撂下一句:“你們願意死在操場就死在這吧,我要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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