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是夜。

煙雨茫茫,書房那頭的火光又亮了起來。我披上衣服,拿起一盞燈,往那一頭走去。那兒的門沒闩上,輕輕一推就打開來。

這間書房,我午間裏也有來過幾回,架子上的那些聖賢書和先前我大哥屋子裏的無二樣,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兵書、策論,至于這一些,我便一句話都讀不明白了。此處每一日都有下人進來打理,所以看着也就一塵不染。

我往裏間走去,腳步放得極輕。

我瞧見了那趴在案前的男人,他已經睡過去了,許是這陣子晚上一直待在這兒,沒法歇好,故此睡得較沉,并沒有發覺我進來。我撿起了那落在椅子邊上的袍子,大概是窗子沒關好,風吹了進來,我想他這樣睡一夜,怕是要着涼,便展開袍子,正要為他披上的時候,手腕猛地被握住,就見那一雙眼已經睜開來了。

“你……”他醒着坐了起來,我默默地将手腕抽回,退了一步。他捏了捏眉心,仿佛有些疲憊的樣子,接着望着我道:“夜已深,你為何還不歇下?”

我微微斂眸,只覺手腕被他碰過的地方有些熱……仍是張了張唇,道:“三喜遠遠見到,此處燈還亮着。”

這裏的燈火,已經亮了幾個晚上。我輾轉數夜,總覺着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不如官人……”我提了提嗓子,看向他道,“還是回屋子裏睡罷,三喜在這兒将就幾夜便可。明日——”

燭火下,徐長風面色沉靜,那雙長睫下的眼眸随着燭光明明暗暗,教人難以識清他心中所思。見他這般模樣,我越說聲音便越小:“明日,您還要到衙門……”

我靜下來後,徐長風卻是卯不對榫地道:“你的手,可有大礙?”

我怔了好一會兒,才曉得他話裏所指,是這日下午我被白貓抓傷的事情。徐府下人素是乖覺,又是同主子有關的事情,想必是有人早早知會了他。

我輕搖搖頭:“無礙。”

“寝室裏的櫃子裏第二格,有一個玉瓶子,裏頭是金瘡藥。你每日按時塗抹,過兩日就能好了。”他說道。

我點點腦袋。徐長風又靜了一陣子,我聽見,他嘆了一聲。

“我忙于軍務,鮮少有時間能陪着她,珺兒若是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會好好教導她的。”他又道,“那只貓,婉……洛氏養了近十年,和離之後,她也将它留給了珺兒。等過些日子,我再命人——”

“不用了。”我打斷了他的話。徐長風靜靜地望向我,我揪了揪手指,遲疑說:“要不是我去逗它,也不會傷着自己,跟……”我垂下眼,小聲道:“跟……小姐,無關的。”

我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徐長風的女兒,按規矩,夫君娶尻妻之前,可有通房的侍女,而這一些,大多都不會留下子嗣,若是有了,也只是納作賤妾,生下的子女地位也極低,等尻妻進門,誕下子嗣之後,這些庶出兒女多半沒有任何地位。可徐長風到底是個常人,過去的他,想是也不會料到,自己将來會同兩個庶弟共妻……

徐長風颔了颔首,并未再多言什麽,只将我手裏的衣袍接過:“你去歇着罷,天色快要亮了,我去衙門。”

他沒有給我多說半句話的工夫,就踏出了這個地方。

我回到屋裏,合衣躺下。

我想到,碧落今日與我所說的話:“奴婢進來徐府之前,大少爺就已經成家了。聽人說,洛氏是大少爺外祖家定下的一門親事,洛氏出身将門,門第雖是比不上四家七氏,可和大少爺也算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因此,當時,老爺和夫人對這一對也是十分看好。當年,二人在江北完婚,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七八年。”

“這些年來,洛氏只生下常人一女,再無所出,可大少爺也未曾納妾,一直和洛氏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後來……”她謹慎地看看我,猶豫道,“就是、就是少君要入門,按說,大少爺已有妻子,不可再娶,除非……”

雖然她沒有再說下去,我也已經明白,之後發生了什麽。

我先前接觸過虞氏,便知她是個極強硬的婦人,徐氏後宅自是不如面上平靜,想必共妻之事,并非出自徐長風所願。如此來說的話,洛氏也是個極有骨氣的女子,寧可夫妻和離,也不甘為妾為婢。再說,這樣的話,她和徐長風之女,也不會因此而變成卑微的妾生女。畢竟,若是尻妻将來誕下兒女……庶出子女過着什麽樣的日子,我自己再是清楚不過。

不得不說,為母之心,令人感嘆。

之後,又聽人道,洛氏和離之後,卻未再嫁,而是搬到雲和觀裏落發出家,從此了斷塵緣。

我翻了一翻身子,瞧見了門口的豔紅“囍”字——莫怪,徐長風待我如斯冷漠,他明明身為嫡子,卻因是常人,而被兩個庶弟壓過一頭。俗常道,好男不當兵,如今太平盛世,他卻寧可棄筆從戎,奮鬥十幾載,未成想,終究還是敵不過世俗,敵不過……一個“孝”字。

這裏,處處都萦繞着徐長風的氣息,我越是想,越是覺得自己實不該躺在這一張床上。我從床上起來,坐到腳踏上。那個男人的氣息淡了,我蜷縮着身子,也就能安穩地睡過去了。

翌日,我剛用過早膳,一個面生的姑姑過來道:“夫人傳少君,過去說說話。”

這偌大的徐府,能名正言順稱得上一聲“夫人”的,也只有徐尚書的正室——虞氏。

時隔近一月,我又來到了虞氏的院子。走進堂中,便聞到一股廟裏的檀香。虞氏信佛,據說,她已有多年不和徐尚書同房,只見,那端莊婦人坐于上位,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衣着樸素利落,青煙袅袅下,頗有一種世外之人的感覺。

虞氏緩道:“來了,就進來坐罷。”

“敬亭見過娘親。”我向虞氏請安,她也大大方方地受了。虞氏不比謝氏美貌,也不如華陽夫人嬌豔,可她眉眼肅削,極有正室的威嚴,就算不管宅內庶務,也無人敢輕看她一分。

我坐了下來,下人就來倒茶。我并不知虞氏找我是有何事,心中難免有些忐忑。

虞氏想是看穿了我,她微一莞爾,道:“你入門也有一些時日,今日閑着,陪着老婆子我說說話可好?”

“娘言重了。”我斟酌地說,“只要娘願意,随時叫敬亭過來陪您都行。”

“這可不成。”虞氏笑晏晏道,“剛入門的妻子,自然是要趁着這時候,多多陪一陪自己的夫君,知道他喜歡什麽,讨厭什麽,還有——”她意有所指地看着我,“想要什麽。”

在路上,我已猜到,虞氏找我,多半……是為了徐長風。

在大房的院子裏,虞氏的眼線必然不少。平時徐府裏妻妾陪夜,下人也都有記錄在冊。這十日來,徐長風從未在我那兒過夜,想必虞氏也是早就知道的,而丈夫連續下來不在尻妻房中夜宿,這些……自是壞了大規矩。

我想了一想,就再也不敢坐着,站起後朝着虞氏跪下來:“……敬、敬亭知錯。”

古今往來,規矩如山,世家裏的章則,更是如此。徐長風不肯碰我,虞氏拿我興師問罪,按理,我是冤枉,可按戒律,我也未盡到尻妻的責任。我素來謹小慎微,自不敢同徐氏的正夫人講道理,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若要少吃點苦頭,安安份份認錯,方是辦法。

“錯?”虞氏提起聲音,“——你也知錯。”

前頭的目光,如刀紮來。

也許是我過于聽話,虞氏這憋着一口氣,也不好直接發出來。她接過下人拿來的茶,抿了一口道:“幾月之前,沈太夫人來尋我,同我細細說過你。當時,我就想,你是個良善精乖的,和那個不安于室的五娘子不同。”她眯了眯眼,“為尻妻,不需要多貌美,也不需要多聰明,只要能順夫君的意,生下楔尻,你這日子,也就圓滿了。”

我咽了一咽,應了聲:“是。”

虞氏站了起來,看向遠處:“長風是我的獨子,常言道,知子莫若母,我這一生,也是為他精打細算,想必敬亭你,也是能明白的。”

“……明白。”

“那日,我就已經告訴過你。長風只是個常人,比起二房三房,是有不足之處。因此,你身為尻妻,就更要知道,對自己的夫君要多多花些心思,花些功夫,好讓他把心……”虞氏瞧向我,說,“放在你身上。”

我擡起眼看着虞氏,輕輕地一點腦袋:“敬亭……知道。”

虞氏卻搖頭:“不,你不知道。”

她喚了一聲“來人”。虞氏身邊的侍女便拿了個東西過來,放在我眼前。是本書。

“打開來。”

我将那本書翻開來一看,那裏頭盡是些春宮畫,其之露骨,只比當初我在大哥哪兒不小心看到的,還要更甚……

堂中氣氛,如同凝滞。一滴熱汗,從我額前墜下。

那一晚上下了大雨。

驚雷陣陣,有時候一道閃電,夜裏就同白晝一樣,風大的将窗扉吹開幾次。侍夜的下人走進來,為我添了添炭火,我回過神來,對她道:“你早些歇下罷。”

“是。”她轉身就退出去了。

又等了近半個時辰,快要醜時的時候,我才聽見那由遠而近的步伐聲。

徐長風一進來,燭火被冷風吹得暗了暗,可并沒有滅掉。他淋了雨,戎甲上滴着水滴,四目相接之時,那雙眼似有閃爍,但再仔細一看,卻是如同古井般,無波無瀾。

他徑自走到櫃前,将那濕漉漉的披風脫下來。

這一整夜,我的腦海裏天人交戰。可最後,我還是緩緩站起,朝那一頭走去。

徐長風停下,轉過來看我,冷淡地說道:“你出去罷,我自己來便可。”

我暗暗咬牙,搖了搖頭,只管走上前去,假裝沒見到他深邃的目光,便将手放在他那濕透的衣服上。

“……”徐長風到底沒有推開我,他對我,向來是尊敬有餘,親近不足。我和他說是夫妻,也不過是有一夜情分的陌路人罷了。

我幫他解下戎甲,他內裏的素衫也差不多濕透。我正要碰到衣襟,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那一只手,燙得吓人。

他說:“夠了,你出去罷。”

我擡起眼眸,他身量極高,我也不過夠到他胸膛上處一些。這樣一比下來,顯得我格外嬌小。我兩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今夜,”喉間藏着的話由齒縫間流出來道:“……讓三喜,服侍您。”

這一句話,便是放在尋常夫妻,也恥于出口的。

徐長風果真沉默,我不知道今夜之後,我在他心裏,又會是個什麽樣的浪蕩賤子,可是,我确确實實……已經別無他法。

今日,虞氏對我說的話,言猶在耳——

“今天是你在長房這兒的最後一夜。我不管你要用什麽法子,總之,都要給我将長風留住。”

“你的出身、來歷,我可是清清楚楚。一些不大順耳的話,我就不說了,沈氏沒來得及教好你,而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只好為了兒子,多費些心思。”

“——你自己,看着辦罷。”

我身子微顫,手掌從他的肩膀,極慢地滑到胸膛……接着,我緩緩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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