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淩遲
“這是怎麽了?”徐舟一眼瞟過曾以萱雪白的臉,小小聲問。
“胃疼。”曾以萱淡淡答。
徐舟躊躇地看着她:“那……”
“一切照常。”曾大小姐輕飄飄地堵回了所有的關切。
徐舟只好讓出路來。
現場因着曾以萱的出現猛地一靜,又因她被牟穎攙扶着的景象再次嘈雜起來。
曾大小姐步子不太穩,借着牟穎的攙扶慢慢坐到主位上,輕輕一擡手。
鴉雀無聲。
牟穎幫她調好麥克風,把講稿放到她面前,這才退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好。
曾以萱清清嗓子,直接道:“抱歉,遲到了一小會兒。身體有些不适,我就坐着講了。下午的會議議程只有一項,就是我代表集團向董事會作年終總結報告,時間大概在一個半小時左右。之後會留出半小時時間給各位提問。我的報告分成以下幾個板塊,一是去年集團整體經營狀況……”
她的聲音經過麥克風的擴大,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膜。不疾不徐,不輕不重,安穩如素。
曾明書若有所思地看着曾以萱,一副專心聽講的模樣。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講稿翻了一頁又一頁。
“集團在去年完成了幾項重大并購……”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旋轉,講稿上的字跡像是翩翩飛舞的蝴蝶,淘氣地在空氣中滑翔。耳中嗡嗡作響,時不時閃過幾聲尖嘯,将所有的聲音瞬間吞噬,剎那間恍如陷入漫無邊際的真空,吵到極致,卻又靜到極限。
她憑着記憶和殘餘的自制力盡量還原着講稿上的記述,腦子裏卻只有一個念頭“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
口幹舌燥,她卻已不敢擡手去拿杯子。她知道自己肯定端不穩,甚至可能都找不到杯子的準确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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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子漸漸有些啞,冷汗透背,手肘頂在桌面上,支撐着上半身的重量,手指卻在微微地抖。
若不是那些數字日日在她腦中循環,已留下深深印記;若不是那些問題夜夜萦繞于她的夢境,從不曾忘懷;若不是這些年她與曾氏共同生長,早将對方溶入自己的骨血……她此刻定然是在胡言亂語不知所雲。但還好,在漸漸失去意識的時候,她仍能憑着本能,憑着對曾氏的無比熟悉,條理分明地一一道來。
到得最後,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身體也越來越前傾,看得牟穎心痛如絞。
但她能有什麽辦法呢?她不能打斷她的講話,不能喂她喝水,不能讓她躺在她懷裏入眠……她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受此煎熬,卻什麽都不能做……
她的聲音字字如刀,一字一字割在她心裏,宛如淩遲……
終于……報告結束了。
“以上便是我的總結報告,謝謝各位。”曾以萱微一颔首,續道,“抱歉因為身體不适,提問環節只能取消,請各位将問題直接發至內網郵箱,稍後我會一一作答。”無視臺下再次掀起的聲浪,她又道,“感謝各位撥冗參與曾氏年終董事會。”
說罷,她扶着桌面站起身來,牟穎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
按照慣例,董事們也紛紛起立,一一前來與她寒暄握手。幾乎無一例外,人人都對她的健康狀況表達了關切之情。而她也輕松回應:“老~毛病了,謝謝關心。”
她既這麽說,大家也便不好追問。但離得這麽近,她面上的冷汗誰都看得清楚,心裏的擔心、憂慮或是歡欣鼓舞不免就又重重添上一筆。
以前她胃疼也不是沒有過,但今兒可是創了許多項紀錄啊。她什麽時候開會遲到過?她什麽時候把會議提問環節取消過?她什麽時候要靠人攙扶才能站穩過?
終于輪到了曾明書。她身份特殊,又對此事尤為關注,自然不會放過這機會。手一握上,她心裏便是一喜。對方的手很涼,涼得像是一塊冰。額上冷汗如豆,晶瑩透明。眼神已經有些放空,對她的長篇關心也只敷衍似地應答了幾句,并不很貼切。
她面上憂慮,心內竊喜,只拉着人的手遲遲不松,絮絮叨叨些養胃的要訣。曾以萱意識已經越來越模糊,眼前一片黑,只知道手還被人握着,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她的聲音模糊又遙遠,像是在另一個世界。
曾明書觀察了個夠,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手。下一個董事擠過來,抓~住曾以萱尚未收回的手,握住搖了搖,卻覺得對方的手柔若無骨,沒有半分力道,他微覺詫異,擡眼一瞧,就見曾以萱閉了閉眼,直直倒了下去。
他駭得張大了嘴,卻未發出什麽聲音,滿面的笑容仍來不及收回,眼睜睜看着對方的手從自己掌心裏滑落。
牟穎本就是扶着曾以萱,早已覺出對方的重量越來越向自己傾斜,心中并非沒有預計她會脫力軟倒,卻沒想到這次曾以萱竟是直接暈厥,人還沒完全倒下已徹底沒了意識,身體毫無防護,直接砸向地面。好在牟穎心內雖然大驚,身體反應速度倒是快,搶先倒地接住了人。雖然胸口被砸得一悶,到底護住了對方的頭,沒有讓她受到地面的撞擊。
現場一片大亂。
尚未離開的記者們如願堵到了一條大新聞,從曾氏門口一路跟着救護車到了仁和醫院,眼巴巴地瞅着救護車進了貴賓通道,自己卻只能幹着急進不去。
曾氏集團許多董事都選擇留在京城等消息,集團內外風聲鶴唳,一片愁雲慘淡。
曾明書代表曾氏向證監會申請臨時停牌獲準,引得股民捶胸頓足,醉酒罵娘。
與曾家交往密切的各大家族紛紛入院探望,卻只能在vip病房裏見到昏睡的人,問不出病情狀況。
沈霆均領了一組專家親自來京坐鎮,一句“尊重病人意願,保護病人*”擋回了無數官場商界窺視的目光。曾家老爺子也沒能從他嘴裏掏出半個字,連剛趕回來的李慕都只收獲一堆安慰,沒辦法知道确切情形。
沈霆均拿了曾以萱的親筆授權書,表示家人這一塊曾以萱事先便已要求由她自己親口告知,醫院不能越俎代庖。現在她既然尚在昏迷狀态,自然得等她醒了再說。
沈家在商界舉足輕重,又有授權書在手,曾老爺子拿他無法,只得忍了。
官方一問三搖頭,遲遲沒有個定論,自然便傳言四起,小道消息滿天飛,海角論壇也是吵吵嚷嚷。
八卦版嘆息着紅顏薄命,財經版充斥着哀嘆咒罵,商業版分析着勢力消漲……開年第一場大戲就這麽拉開了帷幕。
李慕守在女兒床前,只顧着掉眼淚。她性情柔順,倒沒因為此事怪責牟穎,老爺子扇牟穎耳光時還幫着勸解了幾句,只一味埋怨自己未能看好女兒。
牟穎被曾老爺子顫巍巍扇了一耳光,雖說老爺子力氣有限,并不太疼,也未紅腫,但當着衆人的面被突如其來地打了這麽一巴掌,心裏也頗為委屈。但這會兒能護着她的人還人事不省,她又能怎麽樣呢……既不能打還,也不能一走了之,只能把這委屈咽入肚裏,默默消化。
柯思柔和徐舟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在集團忙得團團轉。陸鋒一天到晚跟一幫專家們研究治療方案,劉尹岚懷有身孕,阿和一家倒是常來探望,但阿和是男人,不方便貼身照顧,嫂子上有老下有小,也一堆心思。曾家的人……老爺子老太太不必說,年紀都大了,就連李慕……她這兩日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夫人怕也是嬌養長大的,在家靠父出嫁靠夫,丈夫去世還能靠女兒,自己竟是只會哭的……
雖說護工都是現成的,但牟穎怎麽舍得把曾以萱交給護工?只得受着曾老爺子的白眼,衣不解帶地守了曾以萱幾日。又困又倦又擔心又心疼,明明已經竭盡全力那人卻總不醒來,明明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卻還要杵在別人眼前……真是度日如年。
可看着那人慘白的臉,她又有些希望那人晚些醒來——顯然,一醒來那人又要面對狂風驟雨,眼前的安睡何嘗不是她難得的休憩呢……
這一日陽光不錯,病房裏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曾家的人都在會客廳裏低聲談話,唯有她守在曾以萱床前。
幽暗的房間裏,心電監護儀單調的聲音無限循環。她撐着下巴,頭一點一點,快要迷蒙入夢。
攥在手裏的手指卻又動了動。昏迷之中,曾以萱并非完全沒有動靜,有時會動動手指,有時會喃喃念叨些含糊的詞句,牟穎在驚喜與失落間來回了數次,早已習慣了那深入谷底的一次次失望,誰知這次一擡眼,竟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眸子。
像是久久酣睡之後的初醒,帶着些迷茫的睡意,看過來的樣子極乖巧。
“以萱?”她忍不住便輕叫出聲,幾乎懷疑是自己夢中的錯覺。
那人呆呆看了她一會兒,啞着嗓子吐出兩個字——“瘦了。”
牟穎鼻子一酸,撲簌簌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