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小說裏雖然沒有,但他并不是不能說。

小說寫的都是一天當中主要的事情,很多留白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充實。在小說沒有寫到的地方,他說什麽都可以,只要不影響接下來的劇情。

但是如果嚴柏宗說不要去呢,他難道就不去?

他問的這一句或許是沒有意義的,或許不過是垂死掙紮。嚴柏宗看着他,面孔在昏暗的走廊裏看不清晰,他頓了一下,沒有理睬他,便走了出去。

祁良秦籲了一口氣,似乎是酸澀,也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他靠着牆,深吸了幾口氣,仰着頭,仰了好一會,才也走了出去。

“良秦今天晚上還要出門麽?”

祁良秦點點頭,“嗯”了一聲,嗓子有些喑啞。

“外頭要下雨了好像,悶熱的很,出門記得帶把雨傘。”春姨說。

祁良秦點點頭,春姨拿了一把紫色的雨傘給他,嚴老太太問:“自己沒傘麽?”

祁良秦窘迫地搖搖頭,嚴老太太說:“一個男人,打那麽花俏的傘多難看,你用你大哥的傘吧,他今天晚上不出門。”

嚴媛接着指了指門口:“黑色那把。”

祁良秦鞠了一躬:“謝謝大哥。”

嚴老太太就笑了,說:“你這是幹嘛呢。”

祁良秦笑了笑,說:“媽,那我走了。”

“別回來太晚,你跟松偉一樣,十點之前必須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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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良秦點頭,聽嚴媛說:“媽我覺得你這個門禁不好,現在的年輕人哪還有被管的這麽死的,十點,十點夜生活才剛開始。”

祁良秦一邊朝門口走,一邊回頭看嚴柏宗,嚴柏宗坐在沙發上,似乎在玩手機。他抿了抿嘴唇,彎腰拿起嚴柏宗的那把傘。

就是一把傘,因為是嚴柏宗的,也叫他覺得和別的傘不一樣。

外頭的風都是悶熱的,叫人喘不過氣。他在街上走着,心想他要步行到酒吧,這樣他就可以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讓嚴柏宗反悔,打電話告訴他說,叫他不要去。

南城的夜晚很美,草木蔥郁,燈色迷離。風起來的時候,樹葉嘩嘩響,這條寧靜的街道上車流很少,行人也不多。

其實他不該有太多的幻想。就像他以前逛街,碰到很多帥哥,就心猿意馬地想,這帥哥要是他的該有多好。但他自己也知道這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沒有什麽用,只會叫他失落。

就好像他明知道這八十章的內容裏會發生什麽事,嚴柏宗是如何無情,他想得再美也都沒有用。

只會叫他失望。

這些其實都沒有什麽,他不是少女,以前看文的時候,底下一堆女孩子說太虐了受不了,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麽虐的。這就是生活啊。人生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愛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本來就不是人人都能一帆風順,甜寵無邊。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等綠燈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立即掏出來,甚至來不及看屏幕,就接通了放在耳邊:“喂?”

“良秦,你幹嘛呢?”

他心裏一黯,不是嚴柏宗,而是嚴松偉。他的語氣幾乎是無法掩飾的失望,前面綠燈亮了,他一邊穿過馬路,一邊說:“我出來玩啊。”

“跟誰?”

“你幹嘛問這些,不是你說的,讓我多出來和朋友玩麽?”

“剛大哥跟我打電話,說……”

嚴松偉欲言又止,祁良秦停下腳步,站在樹下:“他說什麽,說我?”

“他說你出去見人了。他雖然沒說的很明白,不過我懂他的意思……你不是沒對象麽?”

“我出來約炮啊,”祁良秦語氣帶了一點怨念:“他管的可真寬。我可沒告訴他我出來約人。”

“你肯定是露出什麽馬腳了,我哥才會懷疑你啊。我說你也注意點,雖然我不反對你出去見人,可你也不能搞得我像是戴了綠帽子,不然我怎麽面對我哥。這樣,我等會給他打個電話,就說這事我問了你了,你也說了,是見咱們共同的朋友周彤,統一好口徑,回去別說漏了嘴。”

祁良秦腳尖踢着石子兒:“知道了。”

“那什麽,還有……”嚴松偉咳了一聲:“保護好自己,記得安全措施,別別人一哄你,你就什麽都忘了,在外頭長點心眼。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祁良秦輕聲笑了出來,點頭說:“知道了,謝謝你。”

“謝什麽,”嚴松偉在電話那頭失聲笑出來:“祝你玩得愉快,我也到夜店門口了,挂了。”

挂了電話之後,祁良秦突然看到手機的電量快沒有了,他竟然忘了充電了。那等會嚴柏宗打電話過來,他手機要是沒電自動關機了怎麽辦。想到這裏他趕緊把後臺所有的應用都關了,希望能省點電。

離同志酒吧還有很遠,那酒吧尺度很大,為了不太顯眼,開在比較偏僻的郊區,要過橋。他上了橋,趴在欄杆上看了一會,江面上風特別大,吹的他頭發亂七八糟。可能是江面上風太大了,又帶着水的涼氣,叫他渾身都涼飕飕的,竟然有點想打退堂鼓。

他趕緊一路小跑,跑過了那條橋,下了橋之後他卻懵了。

他是個路癡。

他需要導航。

他掏出手機,看了看電量,還有百分之十八。他飛快地打開地圖,選了導航方式,手機裏一個溫柔渾厚的男聲說:“前方一百米,左轉。”

于是他就直走,結果走了沒幾米,手機語音又說:“前方一百五十米左轉。”

他愣了一下。

怎麽他走了幾步,反倒距離越來越遠了,難道是定位不準确?

他一邊想着一邊往前走,朝前看了看,并沒有看到任何的路口,大概又走了幾米遠,手機提示說:“前方七百一十米,右轉。”

他就懵了,心裏甚至有點生氣,這地圖導航到底準不準!為什麽提示都不一樣。他所幸将手機鎖屏,裝進褲兜裏,直接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口袋裏的手機語音忽然提示說:“請左轉,請左轉。”

祁良秦簡直要火冒三丈,左邊就是馬路,難道要他穿馬路麽!他氣的掏出手機,将語音導航關了,自己看了看地圖,然後用指南針對了對方向,他打算不靠導航,自己走。

風開始大了起來,淅淅瀝瀝的雨落下來,他趕緊撐開傘,沿着路邊走。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少,這是很僻靜的一條路,後來路燈也越來越遠才有一個,他覺得自己可能是走錯了路。

他只好又将手機掏出來,按着地圖走,繞繞轉轉,走的腳都疼了,終于看見了那家酒吧。

他撐着雨傘,站在街道對面,看見很不起眼的一道門,閃着彩色的光。進進出出的只有極少數的女人,剩下全都是穿的時尚的男人,老老少少都有,外頭停滿了車子。

這就是同志酒吧。

他生平第一次見到同志酒吧,這竟然叫他畏懼。

好像是要被人揭穿一樣的恐懼,他缺少面對自己是個基佬的勇氣,他已經習慣混在人群裏,做一個普通的直男。他看着路上的車,慌慌張張地穿過馬路,站在不遠處看着酒吧的門。

正在猶豫的時候,旁邊突然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吓得趕緊扭頭去看,就看見右前方有個剛下了車的男人,撐着傘朝他走過來。

是王澤。

祁良秦一下子尴尬的不行,木木地站在那裏,王澤卻已經走了過來,笑着說:“還真是你。”

“我……我來找松偉。”情急之下的祁良秦脫口成謊:“你見到他了麽?”

“我剛來,不清楚,你來找他啊,我平時沒在這裏見過他。”

“你常來麽?”這話問出來,祁良秦就後悔了。但是王澤沒在意,笑了笑說:“這是我跟朋友一起開的酒吧。”

“哦。”原來是這樣。

“要進去麽,我幫你問問看。”

“不,不用了,”祁良秦後退了一步,掏出手機來:“我打個電話給他就行了,你先進去忙吧,我不進去了……”

王澤笑了笑,說:“那行吧,有需要的盡管去後面找我。”

祁良秦看着王澤進去,吓得撐着傘就跑了,一直跑到酒吧的門都快要看不見了,他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腳踝已經濕了一片,鞋子裏面似乎也濕了。小說裏沒說他會在這裏碰到王澤的事啊,小說裏直接寫他進去就勾搭上了一個猛男,詳細的筆墨都放在勾搭上了。

他在黑暗中站着,已經沒有勇氣再進去。

即便他進去了,他真有勇氣勾搭一個陌生人麽?跟一個陌生人在廁所裏搞?

想一想他就覺得無法接受,覺得可悲又荒唐。同性之間的方式他不是不知道,他雖然渴望男人,卻對這種方式有着本能的畏懼,如果不是他心愛之人,他怎麽能夠忍受那樣的疼痛,承受那樣的進攻?

他根本就做不到像小說裏的祁良秦那樣豁出去。他撐着傘默默地往前走,心想他在做什麽呢。

他被突然而來的羞恥擊中,他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多麽可笑又可憐的事。他雖然穿成了別人,可他如今也是真實的一個人啊,這些事有違他的底線,他怎麽可能做到。

他不能和自己不愛的人做愛啊。性的神聖與美好不就在于愛情麽。沒有感情的性,和動物有什麽區別。或許別人能接受,可他接受不了。

就算他最後不是和嚴柏宗在一起,是和另一個人,他也要對未來那個人負責任啊。

他撐着傘跑了起來,跑的飛快,雨傘擋不住雨絲,有些淋到他的身上,他需要奮力的奔跑才能消滅自己突然而來的巨大悲哀。都是不對的,這些都是不對的,他默默地想着,一直往前跑,好像奔跑可以讓他離開髒髒的欲望,讓他回歸自己。

潔身自好,甚至封閉自我的人沒有錯,花心風流,對象換了一個又一個的也沒有錯,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觀念。可他不是後者啊,他就是那個寧肯忍受孤獨,也不肯輕易踏出那一步的矯情可笑的老男人啊。

他不是潘金蓮,他是祁梁,他即便換了一個世界,也改變不了自己。

他盡量揀有光亮的地方走,越走光亮卻越少,最後他發現自己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他這個出了名的路癡,又迷路了。他趕緊掏出手機看,卻發現手機已經沒電了。

完了,他不知道要往哪裏走了。路上偶爾路過一兩個行人,撐着傘行色匆匆,他想過去問一下路,又不敢張口,于是磨磨蹭蹭又轉了幾圈。

他發現如果他不問路,他恐怕今天晚上都要在這裏過夜了。想到這裏,他鼓足勇氣,朝前面過來的一個女孩子跑了過去:“你好,打擾了,請問……”

但是女孩子閃躲了他一下,直接走掉了。他尴尬又羞愧地意識到可能女孩子有防備心,他得去問男人或者老人。于是他站在路邊,等着下一個路人過來。

等了大概十來分鐘,終于來了一個老頭,披着雨衣走過來。他立即跑過去問路,那老頭說:“你要去那裏啊,那可遠了,這麽大的雨,車估計也不好打。你去那個路口看看吧。”

“謝謝。”

祁良秦趕緊去了老人說的路口,半個小時,攔了兩輛車,但都是載了客的,一問他要去的地方,都搖搖頭,開走了。

祁良秦心想,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反正他都說了自己是出來約炮的,這時候回去,如何交代呢,他就要在外頭過一夜才好呢,小說裏也是天亮才回去的。

他就溜達了一會,看到一個華萊士的店,便進去了,點了一份漢堡,打算在那裏坐半宿。但是他不過坐了半小時,便覺得身上奇冷。他以為是店裏的冷氣開的太足了,後來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些不舒服,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幾乎立即就意識到了什麽。

他偏離了劇情。

有感于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拎着雨傘就朝外走,一開門,雨絲就撲面而來,他頓時僵住,他要去哪,要做什麽。

他突然被一種恐懼所侵襲,他回頭看店裏的服務員,前臺的女孩子吃驚地看着他:“先生,有什麽問你服務的麽?”

“我……我手機沒電了,我能借你手機給家裏人打個電話麽?”

那女孩子愣愣地看着他,看見他蒼白的臉色和緊緊抓着門把的手,點點頭:“你等一下,我去拿。”

但是當她拿手機出來之後,祁良秦已經顫抖着蹲在地上。玻璃門被他擋着半開,雨水打濕了他的外套,那女孩子趕緊跑過去問:“先生,你怎麽了?”

祁良秦搖頭,說:“我……我沒事。”

“要我幫你打120麽?”

“不用……”

“那手機給你……”

祁良秦想要給嚴松偉打個電話,卻發現自己記不得嚴松偉的電話號碼,其實何止是嚴松偉的電話號碼,他連自己的號碼都還沒能記住,他在記號碼上有着同樣的愚笨。他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想拿去給那女孩子幫着充電,但是他覺得自己頭疼欲裂,似乎靈魂要分離這肉體。

他是要死了麽?要回到另外一個世界,還是徹徹底底死去?他違背了劇情,是不是就此這人物崩塌,他也将不複存在?

那他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嚴柏宗。

也可能并沒有那麽嚴重,《男版潘金蓮》的主線是祁良秦和嚴柏宗,酒吧這一夜雖然重要,卻也不至于打亂最後一章的劇情,或許不至于分崩離析。

但都是或許,到底會怎麽樣,他不知道。人生未知,每一刻或許都是最後一面。

他立即撥了一個電話過去,那電話他也不過看了幾遍,卻是他在這個世界記住的唯一號碼。

他竟然自己的號碼都記不住,卻記住了嚴柏宗的。他對自己愛的人,就是這麽上心。這叫他非常難受,他眼中淚光閃閃,聽到手機嘟嘟作響。

“喂。”

“喂,嚴柏宗。”他忍着痛苦,說:“嚴柏宗,我沒約人。你來救我吧,你來救我吧,我可能要死了……你是不是覺得很荒唐,我……”

電話卻傳來了盲音,嚴柏宗挂掉了電話。

祁良秦怔怔地看了看手機,那女孩子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伸手要把手機拿回來。

是啊,他真傻,嚴柏宗躲避他都來不及,又怎麽可能會來救他。他這個肮髒的存在,不過是嚴柏宗唾棄的潘金蓮一個。

他将手機還給那女孩子,想要站起來,卻是一陣眩暈,那種痛苦更加劇烈,疼到讓他心生恐懼。他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正是未知叫人恐懼,可他不要死,不要離開這個世界。即便以潘金蓮的身份活在嚴柏宗身邊,他也願意。不就是亂搞麽,他是男人,他還怕這個。

于是他推開門朝外走,雨落到他身上,他竟然還記得去撐傘,踉踉跄跄地朝酒吧的方向跑。

他要跳向罪惡的深淵,原來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劫難。男人的液體沾滿了他的身體,這就是他注定的命運。

“先生,先生,你等等!”

身後突然傳來那女孩子的喊聲,祁良秦回頭看去,只看到模糊的人影在晃:“你家裏人的電話!”

——

祁良秦趕緊跑了回去,進門的時候雨傘來不及收,他就索性扔到了外頭。滿是雨水的雙手接過手機來,他急忙喊道:“嚴柏宗,嚴柏宗。”

嚴柏宗的聲音似乎懊惱又冷漠:“在哪?”

嚴柏宗到底還是理睬了他,這本不是多大的恩典,但是聽到嚴柏宗的聲音,他還是一下子熱淚盈眶了,說:“我……我在,我在華萊士。”

“明山區渚河路十八號。”那女孩子提醒道。

“渚……渚河路十八號。”他結結巴巴又讨好地重複。

通話就此中斷,嚴柏宗挂了電話。

“我家裏人要來接我,”祁良秦臉色慘白。

女孩子笑了笑,眼神帶着防備,又帶着窺探意味:“那你坐下來等他吧。”

祁良秦坐了下來,不過剛坐下,又急忙站起來,推開門将外頭地上的雨傘撿了起來,合上,抖抖水。他的整個人也在顫抖,不知道是冷還是痛苦。

他将雨傘放到一邊,自己在靠門的位置坐下,趴在那裏,身體似乎在發抖。

華萊士後面的工作人員都出來看了,有人給了他一杯熱牛奶。

因為大雨,這店裏幾乎沒有什麽客人,外頭黑胧胧的一片,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出現了亮光,有車開了過來。女孩正想提醒祁良秦,一直趴着的祁良秦仿佛自己有警覺似的,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他趕緊抓起雨傘,人似乎是飄的,他走出門去,撐開傘,站在門口。

隔着雨簾,車的燈光漸漸清晰,車燈照耀下,雨滴更清晰細密,甚至連地上的雨花都看得清楚。

車子在他跟前停住,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到有人推開了靠近右側的車門,嘩嘩啦啦的雨聲幾乎吞沒了嚴柏宗的聲音:“上車。”

嚴柏宗的聲音,是這世上最動人的聲音。

祁良秦咧開嘴傻笑起來,頭發濕漉漉地滴着水。

該如何用言語來形容那一刻的喜悅呢。

大概沒有言語能夠形容得出來。

大概像是他的蓋世英雄踏着七彩祥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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