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6天
1996年的北城, 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三月的冷風吹在臉上像凍刀子似的割人。
趙秀然是跟老鄉一起來的北城,家裏孩子太多, 實在養不起她, 聽到外邊給人端盤子一個月都能掙幾百塊,爸媽立馬讓她收拾了行李跟着同鄉來了北城,來之前大姐還給她兜裏塞了五塊錢。
她沒讀過幾年書, 但人勤快, 同鄉也願意帶着她。但沒想到一出火車站就和同鄉走散了, 她一個人在火車站附近晃悠。
後來下了雪, 路上行人漸少, 找了三天也沒找到帶她來的同鄉。她也不傻,兜裏的錢連吃飯都不太夠, 必須得趕緊找工作。
但她一個外鄉人, 實在沒人願意聘用她。
趙秀然蹲在離火車站不遠的牆角裏避風雪,大雪落了一地,天地間白色蒼茫, 那風吹得就像是刀割似的,她身上的衣服都是些薄棉絮,根本不抗凍。她們那裏從來不下雪, 剛到北城她看見雪還很興奮, 只覺得這雪可真美啊, 簡直是大自然的饋贈。
但大雪連着下好幾天,她就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了。
雪一下,她連個去處都沒有,在地上坐一會兒就覺得快要凍哭了,整個身子都是麻的, 連着在火車站的門口睡了三天,今天連打掃衛生的阿姨都看不下去了,給她一條薄毯,但今天門口的位置被一群糙老爺們給搶了,她只能拿着薄毯找了個角落避風,離火車站不遠,稍有點光亮,但室外總歸不如室內暖和,她一直發着抖,手都不敢往外伸。
越到夜裏,雪就越下越大。
雪花粒子在燈光下看得特清晰,随着風的方向不斷旋轉着落下,她身上也堆滿了雪,要是不仔細看,像是個雪人。
趙秀然想,熬過今天,明個兒就買車票回家。
但轉念一想,她沒有買車票的錢,大姐給的那五塊錢這幾天都花的差不多了。而且來了北城,一分錢也沒掙下就回去,肯定得被她娘給打斷腿。
趙秀然又怕了,只能期盼着這雪趕緊停,她明個兒能找到份工作,給的錢少沒事,能讓她有個住的地方就行。
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火車站忽然吵鬧起來,大抵是有車到站了,各式各樣的車在車站門口停留,吆喝着拉人的嗓門極大,把趙秀然都吵醒了。
如今這雪也停了,就是積雪太多,她半眯着眼睛看過去,路燈下人影綽綽,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跟她也沒什麽關系,于是又慢慢閉上眼睛,但腳步聲聽的太真切了,她複又睜開眼。
不遠處有個孕婦,正一個人拎着一大袋子東西走,拉人的車也都走完了,她四處張望了半晌也沒看到輛能送她回家的車,只好一個人慢慢走。但是積雪太深,她走的極為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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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秀然抖了抖身上的雪,吸了吸發紅的鼻子,心想這是誰家的婆娘,都懷孕了男人也不管,太過分了。
但她們那兒好像都是這樣的。據說她娘當年懷她的時候還下地,她就是在地裏生出來的。
趙秀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來,她往前走去找那個孕婦,想着要幫她拎着東西回家,但臨走過去又轉了身。
就這麽突兀的出現在人家面前,吓着孕婦就得不償失了。
她往回走了兩步,越走越覺得就那麽放任孕婦在雪地裏拎着東西走也太不是東西了,要是孕婦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的,她這輩子都過意不去。
有些忙,對她來說只是随手之勞,但對別人來說,可能是關乎人生的大事。
如是想着,趙秀然又轉回去。
孕婦已經累彎了腰,但只是一瞬,她立馬又後仰了一些。
大概體力已經到了極點,她站在那兒大口喘着粗氣,身上穿着厚厚的大襖,脖子裏圍了一條灰色的圍巾,白色的霧氣從她的口中吞吐出來,站在路燈下拿着個小靈通打電話,但是一直沒說話,估計電話那頭沒人接。
趙秀然在不遠處看了會兒,她在地上跺了兩下腳,這才走過去打招呼。
那會兒她紮着兩個羊角辮,厚厚的齊劉海兒貼在額前,脖子裏圍着那條清潔工阿姨給的薄毯,全是棉絮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一半,腦袋上全都是雪,臉凍得通紅。
她拎起極重的編織袋,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問:“大姐,你家住哪兒,我給你把這些都送回去。”
***
“我站在灰色的大地上唱歌裙角和着風聲上揚
你要歌頌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抓住我永生難忘
……”
蘇江的電話鈴聲突兀的響起,黎冬和蘇江皆是一愣。
蘇江看了眼來電顯示,不經意間嘆了口氣,然後朝着黎冬比了個噓的手勢去窗戶邊接電話。
黎冬的故事聽了一半着實心癢。
但她又不能去挂斷蘇江的電話,她只是坐在桌邊,看了會兒蘇江的背影,然後開始收拾餐桌。
蘇江不知道在和誰打電話,一直保持沉默,偶爾會嗯一聲作為回複,情緒極為冷淡。
黎冬在廚房裏開始哼他的手機鈴聲。
一個她很喜歡的樂隊唱的,《你被我浪漫》。
主唱的聲音特別像冬天清冽的溫水,在雪地裏冒着熱氣,冉冉飄在空中,像風一樣虛無缥缈,難以捉摸。
她喜歡那種喪到極致又能感受到幾分溫暖的感覺,像是在冷風刺骨的冬天得到了一個炙熱的擁抱,在最暗無天光的時候看到了那一束光。
黎冬把洗好的碗放進櫃子裏,然後朝蘇江那兒瞟了眼。
蘇江清清冷冷地說:“你不是我。”
“你有辦法回到過去改變嗎?”
“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當初我做錯的事情,我是該贖罪。”
對方應該挂了電話。
蘇江沒再說話,阖上手機站在窗邊看萬家燈火。
黎冬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後,蘇江忽然說:“蘇芮打來的。”
“哦。”黎冬的腳步頓住,離蘇江還有半米遠。
蘇江的脊背崩的僵直,客廳又陷入了寂靜之中。
黎冬忽然問:“然後呢?”
“什麽?”蘇江不解。
“媽媽。”黎冬提醒他繼續說之前沒說完的故事。
蘇江恍然大悟,他把手機倒扣放在窗臺,轉身看向黎冬,又瞄了眼客廳裏的表,“不早了,你該去睡覺了,明天你還上課。”
黎冬搖頭,“現在不困。”
“故事可以明天聽。”蘇江說。
黎冬抿了抿唇,“聽不完的話,睡不着。”
兩人四目相對,最終是蘇江敗下陣來。
他去冰箱給自己拿了罐啤酒,打開之後狠灌了一口,然後轉身看向窗外。
他的聲線清冷,不帶一絲情感,像是漂浮在這個世界的游魂,平靜無波的講述着別人的故事。
“她認識的那個孕婦就是我生母孫慈。那會兒她回娘家,剛懷孕三個月,回到北城本以為蘇成邺會接她,結果蘇成邺出差去了外地,沒有提前和她說。”
“媽就在我家留下,成為了我家保姆,負責照顧孫慈。之後我出生沒多久,孫慈就走了,然後蘇成邺為了讓我有人照顧,順理成章就娶了媽,第二年就生下了蘇芮。”
“過了一年,蘇成邺遇到了初戀,舊情複燃,直接和媽說了離婚,娶了初戀沈溪,然後下海經商,他們生了兩個孩子,蘇蔓枝和蘇原,但都沒時間照顧,基本上扔給了爺爺奶奶,偶爾還會扔給媽照顧。”
“媽說她這輩子養了很多孩子。”黎冬吸了吸鼻子。
“是啊。”蘇江晃了晃手裏的啤酒罐,又猛灌了一口,“她這一輩子都毀了。”
“你爸爸……”黎冬擡起頭看他,“他真的很花心。”
“花心?”蘇江皺了下眉,爾後笑了,“确實。”
而且不負責任。
“蘇芮姐姐很讨厭我吧。”黎冬說,“我搶走了屬于她的母愛,還占據了她母親那麽長時間。”
蘇江搖頭,“她不讨厭你。”
“她讨厭的只是總會把她扔下不管的父母。”
“你父母呢?”許是喝多了,蘇江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飄,他的語調微微上揚,像是在笑,“也不管你了嗎?”
黎冬的手背在身後,低聲嗯了句。
“我媽不知道和誰生下了我,被我爸知道之後狠狠打了一頓,警察都來了,我那會兒剛上幼兒園,只是朦朦胧胧記得,我上去抱我爸的大腿,然後被他一腳踹開,我的額頭流了血。”
指甲狠狠的掐着掌心,她面上卻沒什麽表情,只是顫抖的聲線洩露了她的情緒。
蘇江伸手在她發間揉了一把,“都過去了。”
黎冬嗯了一聲,沒再繼續說。
她還記得,那個下雨天,她媽說要給她回家拿傘就再也沒回來的背影。
她的父親在此後的日子裏對她罵罵咧咧,是趙秀然護着她,帶着她長大。
“手伸出來吧。”蘇江面無表情地說。
從黎冬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蘇江的側臉,他臉頰的輪廓像是自帶了一圈光環,溫柔又落寞。
“哦。”黎冬把手松開,有點兒疼。
“這種動作都是騙人的。”蘇江幹脆坐在寬大的窗臺上,一條長腿搭在地上,腦袋倚在透明幹淨的玻璃窗上,“不僅不會減輕心裏的難過,還會讓身體發疼。”
黎冬走過去,胳膊搭在窗臺上,從下看蘇江,他半眯着眼,那雙眼裏帶着對這個世界的厭惡和不耐煩,清冷又疏離。
“那心酸的時候該怎麽辦呢?”黎冬問。
蘇江從兜裏拿了顆大白兔奶糖出來,遞到她面前。
“生活這麽苦,那就吃顆糖吧。”
***
黎冬又做噩夢了。
這一次的夢裏光怪陸離,最主要是她夢到了趙秀然,她坐在醫院的床邊,眺望着不太藍的天空,手裏還拿着一件粉色的毛衣,那雙渾濁的眼睛裏帶着對遠方的眷戀。
黎冬摸了摸額頭的冷汗,看了眼手機,鬧鐘還沒響。
一共睡了四個小時,一直在做夢。
再睡下去估計也不會好,幹脆起床去沖了個澡。
頭發濕漉漉的,她坐在椅子前發呆。
腦子裏莫名其妙出現了蘇江昨晚那句話。
——這輩子她對誰都好,就是唯獨對自己不好。
趙秀然從來都沒和黎冬說過她的事兒。
黎冬只知道她八歲那年,她爸花了兩萬塊錢娶了一個從大城市回來的媳婦,之後的很多年,趙秀然都陪在她身邊,從來沒苛責過她一句。
她常會看到趙秀然躲在房間裏哭。
那種把所有情緒都壓在心底的,不發出一絲聲響的哭。
黎正死的那天,趙秀然和她都松了一口氣。
她們抱在一起哭,黎冬抽泣着說:“我們終于解脫了。”
趙秀然卻拍了拍她的背,“以後都會好的。”
至此,趙秀然再苦再累也沒喊過一聲,她白天出去打工,深夜給別人縫補衣服,她們兩個人相依為命走過很多年。
黎冬拉開抽屜,從一摞本子下面翻出了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上邊是趙秀然和她。
趙秀然蹲在地上攬着她的肩膀。
她笑的時候眼睛會眯起來,像月牙。
黎冬把照片放在桌上,然後看了許久。
等到鬧鐘響了才去學校。
***
蘇江一天都沒出去,睡醒來之後就開始做飯。
吃的時候卻沒什麽胃口,正好群裏有人喊着打游戲,他幹脆上線跟他們一起組隊。
依舊是吃雞,他仍舊是荒野之神。
人狠話不多,槍法穩準狠。
魏嘉依舊是叽叽喳喳的。
“江江,在這兒。”魏嘉喊他,“來這裏”
蘇江過去,調整好位置就開/槍,對方死亡。
“江江還是穩。”魏嘉吹起了彩虹屁,“這槍法我什麽時候才能擁有?”
“下輩子。”蘇江說。
魏嘉罵了聲操,然後離蘇江遠了一些。
游戲打到最後,魏嘉忽然開語音,“你跟桑茵那事兒還沒完啊?”
“什麽事兒?”蘇江說。
魏嘉:“就昨天熱搜上那事兒啊。我都給你一天時間了,你竟然都沒跟我們解釋,還是兄弟嗎?我跟你講啊,蘇江你現在正在絕交的邊緣徘徊!很快你就要被拉到我魏嘉的黑名單裏了,我要跟你絕交一天!不!一個月!”
“樂意之至。”蘇江又拿了一個人頭,然後開始跑毒。
“靠!”魏嘉大吼,“蘇江你過分了啊!”
蘇江已經消失在魏嘉的地圖之上,魏嘉一邊跑毒一邊吐槽他,無非也就是之前說過的那些,蘇江聽得耳朵都快起了繭。
“魏嘉。”蘇江不耐煩的喊他。
“啊?”魏嘉剛應了一聲就被別人給來了一槍,幸好沒死,蘇江給他丢了個血包過去,然後兩槍給他報了仇。
“你現在在哪兒?”蘇江問。
魏嘉:“酒店啊,我在九雲拍戲,今天下雨了,不能出外景就休息了。”
“你不覺得自己不太适合那兒嗎?”蘇江說。
魏嘉皺眉,一臉懵,“什麽意思?”
蘇江輕笑,“你就該去村口,抓一把瓜子,盤着腿和一幫大媽坐在那兒聊天。”
魏嘉:“……”
“過分了啊!”魏嘉冷哼一聲,“兄弟也是關心你,你非得饒那麽一圈來損我啊?”
“你太像了。”蘇江說:“而且你不止對我這麽關心,對別人的八卦一樣上心。”
魏嘉:“……”
“對別人是因為閑得無聊,但對你是真心的啊。”魏嘉無奈,“你不會真要喜當爹吧?這門親事我可不同意。”
蘇江:“營銷號的話你也信?”
魏嘉:“誰讓你不給我們說?!本尊能辟一下謠嗎?”
徐長澤也終于開口勸,“有什麽事就提前和我們說,魏嘉昨晚急的一晚上沒睡着。”
蘇江沉默了許久,等到最後一個人頭拿完,這局游戲結束,他才慢悠悠地說:“沒戀愛,不結婚,更不要孩子。”
“我又不是傻。”蘇江說。
“遇上桑茵,你就沒聰明過。”魏嘉終于松了口氣,“她還得糾纏你多長時間啊?”
“不清楚。”蘇江說:“可能得一輩子。”
“你瘋了?!”魏嘉聲音陡地拔高,“你這一輩子都要搭在她手裏啊?”
“她不放過我。”蘇江說:“我能怎麽辦?”
“操!”魏嘉罵了句,“你硬氣一點啊!不管她哭、鬧還是上吊,跟你有什麽關系?!”
“你們分手了!陌生人!”魏嘉的聲音快要震破人的耳膜,蘇江把手機拿遠了些,只是說:“你不懂。”
“我不懂什麽啊?!”魏嘉大吼,“我是沒怎麽談過戀愛,也不懂你這種偉大無私的感情。你明明就不愛她,為什麽會任由她擺布?她現在毀掉的不止是你的過去,還有你的未來!你現在有多少人盯着知道嗎?你一句話、一個行為都是別人讨論的焦點,随便一個負面新聞就能讓的價值跌到谷底,再也不能從事這一行。她對你來說就那麽重要嗎?重要到你可以為了她毀掉自己的未來?!”
蘇江的指間頓在屏幕上,沒回答魏嘉的話,直接退了游戲。
然後把手機開了飛行模式。
手機扔到沙發角落,腦袋往後一仰,開始放空。
魏嘉的話在他腦海中回響。
桑茵對他來說重要嗎?
不重要。
她毀掉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重要嗎?
好像也不重要。
蘇芮昨晚給他打電話,說他是在一步步走向深淵,遲早要因為桑茵毀掉自己。
魏嘉今天也這麽說。
他們都覺得是桑茵毀掉了他,但其實,毀掉他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他們都不是他,從來不能感同身受。
從沒人知道,他日日失眠,睡着後做噩夢,夢裏都是血。
于他而言,未來重要嗎?
好像沒那麽重要。
甚至,他從來都沒想要擁有未來。